表面上来看,云柔性格活泼,爱憎分明,带着点尚未被洗去的市井气息,而她从小就是别人眼中的榜样,温婉恬静,大家闺秀,优雅端庄。
但云柔的小脾气和小任性永远浮于表面,看似任性实则明事理。
而她恰恰相反,她永远只有在宽慰别人的时候像个智者,内心却比任何都倔强,一意孤行,
害了自己,更害了身边的人。
剑锋离心脏只有一寸距离的时候一场比武终于结束了,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台上两人躬身作揖。
“二姐,还真是左边那个赢了。”慕容琛仍嗑着瓜子,盘中的瓜子壳已经堆成了小山。
慕容璟又将方才没说完的话讲了下去:“但右边那个日后仕途更好。”
“为什么?”慕容琛不解道。
慕容璟垂了垂眼,缓缓说道:“两人武功只是在伯仲之间,可右边的更有谋略。左边那个将来也许能成为正二品的大将军,可右边那个却有潜力成为从一品的大司马。”
慕容琛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是将才和帅才的区别……”
大司马,从一品,大周武将的最高级别,又称兵马大元帅。
“可是,既然这大司马要既得是将才,有得是帅才。”慕容琛又有疑惑了,“那陛下当年为什么不让高姑姑做大司马,而是长孙叔叔呢?”
慕容璟又道:“因为陛下本打算让高大人接替太尉之职。”
大周太尉,正一品,三公之一,管武官的文官。
长孙泓是男子,只能做武官。
若是让高渐漓做了大司马,那长孙泓封顶了也只能做个大将军,算是埋没了人才。
可若是让高渐漓接替太尉之职,同时保留大将军的军衔,就能最大程度地让人才得到任用。
可高渐漓的死,让昭宁帝不得不重新考虑宇文宴致仕后太尉的人选。
“不过今年没有特别强的。”慕容璟摇头斟茶道。
慕容琛眼睛一瞪,双眸中含着讶异:“这还不厉害啊?”
“二十一年前的那场比武,才是最精彩的。”慕容璟抿了口茶道。
“二十一年前?”慕容琛才十八,关于出生前的记忆为零。
慕容珺听了两人的话,回头道:“阿璟说的应该就是你高姑姑和长孙叔叔的那场比武吧,虽然我那会儿才七岁,但想起那场比武仍是历历在目。”
慕容琛摇摇头:“那还要怪母亲把我生晚了,没看着,可惜了。”
“阿璟啊,我记得你那时染了风寒母亲没带你。”慕容珺问,“怎会对这场比武有印象?”
慕容璟愣了愣,笑道:“后来听别人说的,语言的力量是无穷的,我想象出来的。”
“也是,那时你才两岁,就算看过怕是也没什么印象。”慕容珺道。
慕容琛从慕容珺的话里捕捉到了别的信息:“长姐,二姐小时候常染风寒?”慕容琛的印象中,慕容珺几次提到儿时的事,慕容璟都在染风寒。
慕容珺道:“你二姐是早产儿,刚出生的时候才四斤八两。我那时年纪也不大,只记得阿璟常生病。”
慕容璟低头不语,继续听慕容珺道:“有一次,好像是她五岁那一年,染了时疫。当时都断气了,一众人都说你二姐死了,可母亲不相信,一直在她耳边哭嚎着,竟把她喊活了。”
“还有这事儿?”慕容琛打量着慕容璟,“凭你目前深不可测的内力,完全想不到小时候是个药罐子啊。”
慕容珺笑道:“这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阿璟那次醒来之后不但身体变好了,头脑都变得比一般人聪明。”
慕容琛的眼睛亮了亮:“那我若是也死一次,是不是就能跟二姐一样聪明?”
话音未落,慕容璟便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再胡说八道就把你嘴缝上。”
席间,千尘只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一道来自云柔,另一道来自司徒楠。
他极力地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般将目光投向擂台之上,可在看到与高渐漓同为景阳教弟子的剑法后,心中又蒙上了层翳翳的疼痛。
耳畔传来千悦的嘀咕声:“这都打了多久了,怎么还没分出个胜负。”
千尘道:“越是胜负难分,越是能说明两人的水平相近,只在毫厘之间。”
“陛下就不能定个时间,时间一到,就按打平处理嘛,反正不管谁输谁赢都能被封官,也不一定硬要比个高下。”千意蔫蔫道。
千尘笑道:“这可不行,不然到时放榜的时候可就不好排名了。”
千悦道:“那还不简单,全写上去,并列第一。”
千尘笑笑:“如此一来,大周武举的擂主岂不是不值钱了。”
千悦撇撇嘴,转头看到慕容琛被慕容璟重重地拍了下脑袋,顿时心里喜滋滋的:“哥哥你看,慕容琛,正在被璟姐姐训斥呢!”
千悦压低笑个不停:“让他平时老气我,自有人收拾他。”
千尘眼神顺着千悦的笑声落在了慕容氏的位置,嘴角勾起的一抹勉强笑意在转瞬间化为了苦涩。
阿姊不在了,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这个家只剩他和千悦了。
“元佑,这云柔想来也是很喜欢你,阿姐明日就去找静安大人,将婚期定下来吧。”郑元伽道。
元佑转头看了看云柔,发现她正襟危坐,面朝着自己的方向,他对着云柔淡淡一笑,也许是隔得太远了,云柔并没有反应。
“一切任凭二姐安排。”元佑道。
千悦的座位紧邻着元伽,两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嘲笑慕容琛的好心情瞬间隐下去了大半,她回头在人群中寻找云柔,发现目标的那一刻云柔身子动了动,将头瞥了过去。
千悦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明明就是在看我哥哥,倒让有些人自作多情了。”
千尘是习乐之人,耳力比一般人都要好:“你说什么?”
千悦觑了他一眼,低头道:“没什么……”
接着又自顾自惆怅起来。
纵使云柔喜欢千尘,可那又如何,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云柔要娶的人终究是郑元佑,而不是高千尘。
她哥哥,那个有着京城第一美男之称的哥哥,那个引得全城男女老少驻足围观的哥哥,终究只要孤独终老了。
虽然她很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可此刻郑元伽的谈笑勾起了她尘封已久的辛酸。
母亲父亲都不在了,云柔要娶别人了,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千悦拉了拉千尘的袖摆道:“哥哥,以后我养你,若是你活得比我久,我就让我的孩子养你,你别担心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千尘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半晌后笑道:“好。”
第63章 溪云起(下)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郑元伽来到纪府时,纪妍恰好也在。
“郑二小姐来了,快请入内。”含烟招呼道。
“见过静安大人,尚宫大人。”元伽稍稍欠身后端然而坐道,“晚辈今儿来是想与二位大人商议纪小姐和元佑的婚期,不知二位大人可有主意。”
纪妍道:“这提亲也近一年的时间了,是该定下来了。婠婠,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纪婠思索道:“成亲需要筹备的事情很多,自是不能操之过急。可如今已是菊月,怕是要等到来年开春了。”
元伽道:“静安大人思虑周全,依晚辈看,来年麦月初八倒是个良辰吉日,不妨就定在那日吧。”
纪婠和纪妍相互看了眼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当请柬送到高府的时候,千尘只是像平常那样让管家收下后送上了一份回礼。
“到时我称病,不去了。”千悦挂着脸道。
“你不去便不去吧,我去就行。”千尘叹气道。
“那还是我去吧,哥哥你别去了。”千悦道。
千尘拍拍她的脑门,笑道:“到时我们一起去,备一份好一点的礼。”
千悦噘着嘴,不吭声。
“不管我们去不去,这婚都是要成的,何必自欺欺人呢?”千尘道。
“可我就是不开心,每次我看到郑元伽那个得意的样子,就很烦很烦。”千意边说边揪着灌木,原本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叶子被弄成乱糟糟的,“你不知道,那日我还听到郑元伽跟云柔姐姐说什么,让她多立功,给元佑争个诰命。这些本来应该是哥哥你的,气死我了……”
千尘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笑道:“原来你在因为这个生气啊。诰命什么的于我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我若是真的在意什么地位荣耀的,只怕现在早就不在这儿了。”
“那会在哪儿?”千悦一时没领会到。
“还能在哪儿,当然是宫里了。”千尘的笑容中带着苦涩,“像当今的贵君大人一样,被困在那座只有四方天空的宫殿中,即使长了翅膀也飞不出那华丽的牢笼。”
想起司徒楠,千尘心里又泛起了淡淡的伤感。
早在去漠北之前,他便认识司徒楠。
那时两人只是点头之交,不熟,也没怎么说过话。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是给他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也许是出于同龄人之间的默契,也许是出于他自身超越旁人的洞察力。他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了许多除了美之外的东西——自卑,怯懦,冷漠,疏离以及小心翼翼。
司徒氏虽不是最显赫的,但占据着大理寺和刑部的重要职位,不少品级高的官员见了司徒衍也要礼让三分。
司徒楠,他一定不缺家世和地位,也不缺容貌和财富。可他眼神中蕴含的那些只有低等世家才有的骨子里的敏感与自卑到底从何而来。
有时候,这种敏感和自卑似乎浓烈到足以让人忽视他极具贵气的锦衣华服以及那隽秀到极致的五官,甚至在无形中给人强烈的压抑感。
直到三年前,永昭帝诏他进宫为百官抚琴,欢度中秋佳节。
宴上,当时还是皇太女的昭宁帝姬暗示多次要将他纳入东宫。
他不愿嫁自己不爱之人,更不愿一生被困在这层层叠叠的宫墙之内,所以他对着那轮明月,发下了字字泣血的誓言,也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
也是他的这份倔强和勇气,引起了琉璃坐上那个俊秀少年的注意。
宴会结束后,他正准备离宫。
“高公子,请留步。”
一个转身,他再次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美丽眼眸,而与多年前不同的是,那双眼睛里又多了种情绪——羡慕。
一种不含嫉妒和仇视的,发自内心的羡慕。
他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忙躬身行礼道:“臣见过侧君大人。”
那锦衣华服的少年开口道:“不知高公子可有闲心,陪我逛逛这太液池。”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本宫”。
那夜之后,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司徒楠,他缺安全感。
他的父亲冷漠无情,母亲一心为国,他唯一的安全感来自他的哥哥司徒桴。
可司徒桴却不得不进宫,就这样,他唯一的倚靠都离他远去了。
“我哥哥进宫选官后,一日,我心情烦闷,于是沿着长安街四处飘荡。进了一家酒楼,第一次喝酒,便把自己喝得烂醉,我身上没带钱,被掌柜扔在路中央。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宅院里,是垚儿救了我,隆冬时节,若没有她,我早就在路边被冻死了。”司徒楠望着幽光粼粼的池面回忆道。
纳兰昔垚对于司徒楠而言,就像大雪中的蓦然升起火焰,沙漠里的从天而降的绿洲,冬日里拨云见日的暖阳。
“两年后我去花神庙求姻缘,将垚儿的名字还有生辰八字挂在了那棵槐花树上。但是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遇到了帝姬。”
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同样的人,不同的人;造就了如今的选择。
“高公子,我很羡慕你。你喜欢的那个人本就是不存在的,所以你没有软肋。”司徒楠道,“我喜欢垚儿,可我不敢说,我怕殿下会杀了她。但我也骗了殿下,她对我是极好的,可我总是忍不住地猜忌她,防备她,甚至有时候会恨她……因为在我心里她是强者,而我是弱者。将自己的怯懦归咎于对方的压迫,本就是一种不合理的逃避。”
从那一刻,他站在少年身后,真正读懂了少年眼中的挣扎与悲戚。
生活本没有好坏,只有合不合心意。
就像置身这风景秀丽的蓬莱岛,久居于气势恢宏的大明宫。对于有些人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向往之境,而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逃也逃不开的十八层地狱。
所以当司徒楠得知昔垚有身孕来求助于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多少的意外。
“我当日已发誓拒绝陛下,若此时假意同昔垚成亲,只怕陛下会觉得我是因为昔垚而拒绝她,给她带来祸端。”千尘淡淡道。
“那该怎么办?高公子,你的母亲是这大周最聪明的人,你一定有办法的。”司徒楠哀求道。
千尘挣扎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有一个人,你可以去求求他。”
“谁?”
“昭元帝君的哥哥,纪氏云卿。”
司徒楠走后,千尘对着窗外静默了许久,即使他知道云卿得知此事后不用他说也会主动帮昔垚,可心底仍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愧疚感。
对不起,云儿。
对不起,阿璟。
紫霄宫。
华丽的琉璃座上,司徒楠身着月白烫金雀纹长袍,目光淡淡,略显得空洞。
“臣参见贵君大人。”少年躬身行礼道。
“贤君不必多礼,赐座吧。”司徒楠吩咐道。
那少年坐下后,司徒楠问道:“不知贤君来本宫这儿有何事?”
“陛下近日赏赐了臣不少金银首饰,古玩字画。”那少年有些得意道,“臣想着这些金银首饰东西我一个人也用不过来,所以送到各宫,想必贵君大人也需要。”
司徒楠道:“那就多谢贤君美意了。既如此,本宫也该有回礼,才算礼尚往来。”
司徒楠对着身边的侍从吩咐了一声后,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一个宫奴从后殿中拿来一个木盒,端到贤君面前,打开盖子。
司徒楠眼神看向那木盒道:“这红珊瑚还请贤君笑纳。”
“红珊瑚?”少年有些讶异,“可是南越陈氏最新进贡的?”
司徒楠淡淡笑道:“正是。”
少年觉得这司徒楠是不是昏迷醒过来后脑子坏掉了,这上品红珊瑚稀有异常,几年才得此一株花,就连当今凤君桑氏也没有。
昭宁帝能将这稀世珍宝赏给司徒楠,足以见得他的盛宠。
“臣的那些珠宝与此物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少年道,“贵君大人当真舍得?”
司徒楠抿了口茶,道:“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本宫放着也无用,不如赠与贤君当作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