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妍扫视了一遍道:“已经非常丰厚了,你还是先歇会儿吧。”
天气转凉,纪婠的风湿骨病又开始发作,已经有了隐隐的酸痛。
她找了张椅子坐下后,轻轻叹道:“这郑元佑是尚书令大人嫡子,可轻慢不得。还有这府中新建的院落宅子,也要最好的,总之别人成婚有的,云柔一样都不能少。”
纪妍笑道:“别人没有的怕是云柔也要有的,也不知道昭阳这小鬼这次又会送点什么一鸣惊人的贺礼来。”
讲到昭阳,纪婠便想到了纪嬗,心中有了几分担忧:“姐姐,我想进宫看看阿嬗,他自从那次伤了心脉后,身子便一直孱弱。已经半年未见他了,我总有些不放心。”
纪妍道:“好,那你明日上一道奏疏,我陪你同去。”
“好。”纪婠道。
望日,皇家驯兽场。
不同以往的宫宴,这次人极其少。
给昭宁帝行过礼入座后,云卿的目光扫视一圈。
昭宁帝没有带凤君,只带了司徒楠,还与他同坐一席。
司徒楠着装一身偏黄色锦缎华服,外头披了一条月白色披风,上头绣着孔雀,尾巴处点缀着翎毛,华贵无比。天气转凉,他本就体虚,因此比在场的人穿得都多些。
斜下首一侧坐着一名身着墨绿华服,戴着琉璃发冠的年轻男子,皮肤白皙,面容清隽,透着一股书生气,便是景君南宫羽。
另一侧则是今日的东道主贤君楚宁鸢,他穿着一身花纹艳丽张扬的橙黄色锦缎丝袍,应是夏装,放在这个季节难免显得过于清凉了些。
脸上的妆容有些浓,发冠上的装饰也堆砌得比旁人多,虽是好看的,可难免显得俗气。
云卿和昔垚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楚宁鸢的容貌,不禁脊骨有些发凉,心中的疑惑也逐渐有了答案。
这楚宁鸢的容貌虽不及司徒楠那般殊绝,可也算上品,而且同司徒楠有五分形似。
云卿和昔垚坐在下首右起的位置,对面正是慕容璟和慕容琛。
再下首,则是朝中的几个武将及家眷,都是对猛兽感兴趣的人。
全场不过十余人,一眼便能看尽。
目光几次对上慕容璟,云卿都是装作没看到般移开。
慕容璟面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屡屡举杯对着昭宁帝敬酒,谈笑风生。
云卿和昔垚只怕这是个鸿门宴,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细想这楚宁鸢的目的,倒是什么都猜不出来,唯一能想出的应对之策便是沉默。
首先上场的是一头狮子。
这是只威风凛凛的雄狮,金色的鬃毛又浓又密,在阳光下反射着熠熠的光,溜圆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王者的犀利和威严。身躯庞大,四肢健壮,时不时发出低沉而浑厚的咆哮。
在驯兽师的牵引下,这只狮王瞬间变得温和而乖巧,跟随着指令,将一个个巨大的石球从场地的一边推到另一边,每完成一次,便会撒娇似的依偎到驯兽师身旁,接受生肉的喂投。
昔垚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往司徒楠的方向看,只见昭宁帝正将一颗碧绿葡萄递到他嘴边。
司徒楠爱吃葡萄,可长安的葡萄只在夏末秋初才结果,如今已是暮秋,想必这新鲜的葡萄应是昭宁帝花费不少心思,试了大量保鲜之法,从安西四镇转运而来的。
司徒楠目光恰好对上昔垚,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接受了昭宁帝的投喂。
昔垚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怕露出端倪,忙瞥回目光,假装专心地看表演,实则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司徒楠笑容有些僵硬地说了声:“谢陛下。”
楚宁鸢则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来。
一男子鼓掌道:“威风凛凛的山中之王能被调教得如此乖巧,驯兽师可谓是功不可没啊!”
昭宁帝笑道:“既然将军都夸赞了,那孤可不得不赏,来人,赏那驯兽师白银百两。”
隔着高高的十几级台阶,驯兽师跪拜行礼,道谢皇恩。
第二个出场的是一只身姿矫健的猎豹,浅黄色毛皮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双眼如炬,爪子锋利,是天生的捕猎好手。
在驯兽师的示意下,这匹小猎豹绕着驯兽场飞速奔跑,轻轻松松地穿越了数十个火圈,引得台上一片叫好。
第二位驯兽师又获得了百两白银的赏赐。
随着一个个猛兽的出场又退场,日头逐渐西斜。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驯兽宴即将结束的时候,楚宁鸢突然起身对昭宁帝行礼道:“陛下,除了这些猛兽,臣还听闻这皇家兽园中饲养了一种十分罕见的棕熊,不知可有幸一睹其真容。”
昭宁帝听他这么说,想起来:“前些年这西域使者进献过几只棕熊,今日怎么没看到呢?”
掌管皇家兽园的总管官员躬身道:“回陛下,这棕熊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成年,难驯化。”
楚宁鸢问道:“张总管,这成年的不好驯化,那可有后来生的小熊?”
“这倒是有,只不过驯兽师只驯服了熊服从命令,表演的能力尚欠佳。”
楚宁鸢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撒娇,对着昭宁帝道:“陛下,这棕熊臣还没见过,纵使不能表演,看看也是好的。”
昭宁帝笑道:“既然爱君想看,那便挑一只驯化好的熊,牵出来瞧瞧吧。”
第66章 日沉阁(下)
一盏茶的功夫,一名年轻的驯兽师牵着只宛若大黑球的熊来到斗兽场上。
众人远远望着那只熊,一名武将兴致勃勃道:“陛下,这熊眼睛圆圆,鼻子黑黑,体形健硕,肩背隆起,很是威风啊。”
楚宁鸢道:“陛下,这离得太远了,臣看不清啊!”
昭宁帝道:“既然有驯兽师在,那牵近一些也无妨。”
她招手示意,驯兽师牵引着熊,一步步地往台阶上走,那熊体形巨大,四肢却很矫健,三步一台阶地向上迈。
楚宁鸢津津有味地打量着熊,走出席问道:“不知这熊可温顺?”
驯兽师答道:“此熊已被驯化,并不会攻击人。”
楚宁鸢伸手轻触那熊的头顶,那熊只是非常乖巧地立在原地,在楚宁鸢的抚摸中悠闲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一只体型大一点的狗。
楚宁鸢悠然自得地坐回了原位后,对着昭宁帝称赞着熊的乖巧。
突然一声巨响从驯兽场的东边传来,猝不及防的响声让在场所有人都猛地打了个激灵——包括那只熊。
待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受惊的熊已经挣脱了驯兽师手中牵着的绳子,冲向人群,众人惊呼着从座位上跳起,四散而逃。
“护驾。”侍卫高喊道。
几个侍卫朝着昭宁帝而去,慕容璟拉着慕容琛,施展轻功跃到了安全的位置。
云卿忙拉着昔垚往边上躲去,席间杯盘碎裂,一片狼藉。
那熊在原地盘桓了好几圈后直奔纳兰昔垚而去,昔垚木僵着立在了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庞然大物一寸寸地逼近,无处可逃,无处可去,她用最后一点的理智一把推开了云卿,缓缓地闭上的眼睛,迎接着即将到来且必将到来的死亡。
电光石火间,昔垚的嗅到了一股熟悉但久违的檀香味,这是只属于司徒楠的,她梦里的味道,遥远而不真实,可现在偏偏异常清晰地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一定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会有这样的幻觉。
“贵君大人!”一声惊呼将昔垚刹那间拉回现实。
随着其余四感的回归,她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人紧紧地抱着自己,阳光照射下金色的发丝上,沁人心脾的檀香味比以往更加浓郁。
她的目光由近及远看去,慕容璟此刻正站在她不到一丈的地方,手中的长剑刺穿了那只熊的咽喉,鲜血溅了一地,触目惊心,喷薄而出的血液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众人惊异的姿态以及昭宁帝由不可置信转向愤怒的目光。
就在这时,司徒楠抱着她的力道一点点地消失,直直地往后倒去。云卿一个箭步跃上前去,扶住了司徒楠。
云卿的目光从人群中搜寻到楚宁鸢,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得意,此刻方后知后觉。
他猜错了,楚宁鸢根本没想设计他和昔垚,他真正设计的人是司徒楠,而纳兰昔垚,不过是那个引鱼儿上钩的鱼饵罢了。
舍身挡熊。
春秋册上那个令人动容的故事在一千多年后,又再次上演了。
当年,御园斗兽,黑熊冲破护栏,朝着汉元帝刘奭飞奔而去。
众人大惊失色,落荒而逃,武士放弃护驾,选择自保。唯有婕妤冯氏不顾性命,将刘奭掩在身后。
“陛下,臣妾儿时听娘说过,这熊只会取一人性命,不会再取第二人性命。千钧一发之时,臣妾也未曾多想,只希望能以身挡熊,替陛下免遭一难。陛下是臣妾的丈夫,更是万圣之尊,臣妾虽然深爱着陛下,可终究不过是,可终究不过是后宫的一个平凡的嫔妃,后宫没了臣妾,还有后宫其他姐妹可以伺候陛下,可陛下上有宗庙,下有苍生,天下万万不可没了陛下。”
刘奭深受感动,称其“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将婕妤冯氏册昭仪,仅次于皇后,盛宠多年。
只不过,一千年前冯婕妤挡熊为的是汉元帝,故而成了千古佳话。
可如今,司徒楠为纳兰昔垚挡熊,会成为什么?
私通的死罪,不打自招。
众人缓过神来,昭宁帝的目光仿佛两道火,盯得人生疼。
“陛下,贵君大人只是心地善良,出于好意……”昔垚跪倒不停地解释道。
“纳兰昔垚,你当孤是傻子吗?谁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护一个不相干的人?”昭宁帝咬牙道。
“陛下,这都是臣的错,是臣对不起陛下,臣在进宫前就倾心于纳兰小姐,但又经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纳兰小姐毫不知情,求陛下放了他,臣愿以死谢罪。”司徒楠从云卿怀里挣脱,爬上前去拉着昭宁帝的裙摆哀求道。
“毫不知情?”楚宁鸢道,“孩子都有了怎么能丝毫不知情。”
知桉?不可能,这事明明做得天衣无缝,楚宁鸢又是如何知道的。
见昭宁帝和台下人一言不发,楚宁鸢趁机又添了一把火:“只是本宫有些不明白,这乐渊大人头上都长草了,怎么还能装出跟纳兰小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模样。”
众人看向云卿,他的发色本就偏绀青,尤其是在这夕阳的斜照下,青色更显。
南宫羽看着昭宁帝逐渐变得青黑的面孔道:“贤君,此事涉及皇家声誉,若无证据,还请慎言。”
“景君想要证据还不容易吗?”楚宁鸢道,“这女子若是有孕,孩子的生父胸口心脏处便会有一道三寸长的红线,直到孩子出生才会褪去,但仍会留下一道青灰色的痕迹,又称日月痕。”
慕容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到了云卿身后。
“可贵君大人本就有皇子,势必有日月痕,这恐怕难以判定吧。”一旁有一女官道。
楚宁鸢对着昭宁帝躬身道:“这贵君大人看不出来,不代表乐渊大人就看不出来了,若是乐渊大人胸口没有这道日月痕,那便能证明这孩子不是根本就不是他的。”
云卿脊背一阵发凉,他不是不知道这日月痕是什么,只是他觉得之前的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只要慕容璟不查不告发,根本就没有东窗事发的可能。
昔垚脑海中飞快地盘桓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一咬牙,声音提高的几个度,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激灵:“不用看了,这孩子不是云儿的,是贵君大人的。”
昭宁帝的眼神里有了杀意,可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纳兰昔垚跪爬上前道:“陛下,臣自知罪无可恕,不奢求能活命。只是小时候我与云儿一同长大,他一直把我当亲姐姐看待。那时我骗他自己在青楼厮混怀了孕,不想日后坏了名声,求他同我假装成婚,瞒天过海。”
“关于我和阿楠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被我利用了,求陛下不要迁怒于他,迁怒于纪氏,臣愿以死谢罪。”
云卿想要求情,可任凭嗓子怎么用力,也只能空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慕容璟在自己身后没站稳扶住他肩头时,其实指尖恰好擦过他的哑穴。
他跪倒在地,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想救昔垚,哪怕不成功,他也要试试。
耳边传来慕容璟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能听到:“纳兰昔垚已经将纪氏撇干净了,你现在若是再有什么举动,不但救不了她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云卿的目光对上慕容璟,眼神哀求她为自己解开穴道,慕容璟只是面无表情地轻声道:“穴道三个时辰后会自己解开,现在你什么都不许做,纳兰昔垚自会有人救。”
有人救?你救吗?他冷哼了一下,绝望地撇过了头。
昭宁帝脸色发青坐在凰椅上许久未说话。
她慢慢地起身,直接掠过了纳兰昔垚,走向司徒楠。
语气温柔却绵里藏针,让人毛骨悚然:“你说说,孤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
司徒楠抬头看着她,两滴眼泪涌出琥珀色的双眸,犹如晶亮的珍珠,滑落在莹白的脸颊上,惹人生怜:“陛下对臣很好,是臣辜负了陛下,只求一死。”
昭宁帝的愤怒在斯须间释放,她蹲下身一把抓上司徒楠的脖子:“既然宁死也要背叛孤,那孤便成全你。”
她松开手,像是丢掉一个垃圾般将那人丢到一旁:“来人,赐鸩酒。”
“陛下,还有那孩子您看?”楚宁鸢提醒道。
南宫羽自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可没想到楚宁鸢已经丧心病狂到连个孩子都不放过:“陛下,这孩子是无辜的……”
“景君,陛下乃九五之尊,岂能容这异腹之女的存在。”楚宁鸢面带讥笑,反驳道。
昭宁帝只有一个儿子,这无皇女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群臣曾劝她多亲近凤君早日得皇女,可她总希望自己的皇长女是司徒楠的血脉。
不过司徒楠的身体向来不好,昭宁帝费尽心血为他调理,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最宠爱的男人竟然在外面跟别的女人有了女儿,真是讽刺,真是笑话!
“一并赐死那孩子。”昭宁帝淡淡道,仿佛只是碾死一只蚂蚁那般。
云卿想要跑上前,可发现自己被按着怎么也动弹不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其他穴道也被慕容璟封住了,此刻全身上下唯有眼珠子还能转动。
“陛下,乐渊大人得知自己被利用,伤心过度,还请陛下准许臣将其送回府中。”慕容璟道。
昭宁帝根本没心思管云卿了,一挥手让慕容璟派人带走了他。
本章冯婕妤的台词在史料中并未找到详细记载,故引用于电视剧《母仪天下》。
第67章 雨欲来(上)
两杯鸩酒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