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人还没来,慕容璟只能想尽办法拖延时间:“陛下,这贵君大人和纳兰小姐固然是罪无可恕,但毕竟纳兰氏和司徒氏对大周而言举足轻重。臣听闻这申时死的人到了冥界会无人引路,还请陛下开恩,待到酉时再行刑。”
半个时辰,仅仅半个时辰,便能决定三条人命。
众人的等待中,慕容璟逐渐地心不由地慌乱起来,她在赌,在与时间赛跑。
终于,在距离酉时只有半刻的时候,玄武门的守卫加急来报:“陛下,高公子求见。”
高千尘?他这时候来干什么?众人一头雾水。
高千尘,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将昭宁帝怒意冲散了不少。
半炷香的工夫,千尘一袭白衣,飘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宛若刚刚下凡的谪仙。
楚宁鸢的目光黏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迟疑。
看到跪在地上的昔垚和司徒楠,千尘眉头微蹙。
“你总算是想通了。”昭宁帝道,“除了凤君的位置,孤什么都能给你。”
千尘面上流露出一抹无奈:“陛下,臣今日来不是想入宫,而是另有其事。”
昭宁帝意识到是自作多情了,面上的笑意散去了大半:“不是想入宫,那你找孤何事。”
“臣听闻臣的好友纳兰昔垚和司徒楠犯了死罪,陛下盛怒意图赐死。”千尘道。
“怎么,你是特意来为他们求情的吗?”昭宁帝的语气比之前冰冷了不少,“只可惜,今日谁求情都不管用。”
“陛下误会了,臣不是来求情的。”千尘笑道。
昭宁帝未回应,等着他继续说。
只见他从袖口掏出一枚令牌来:“陛下,这是当日母亲为国捐躯陛下所赐的恩典,可以免三次死刑。臣今日就在此请求陛下,第一次饶司徒楠不死,第二次饶纳兰昔垚不死,第三次饶纳兰知桉不死。”
昭宁帝愣了好久没有说话,众人皆屏息凝视,整个驯兽场寂静得落针可闻。
当日,高千尘没有讨要爵位食邑,没有索求珍宝财物,只要了这块在众人眼中形同花架子的免死金牌。
今日,那些曾笑他傻的人才意识到这位千尘公子的未雨绸缪,心思缜密。
空旷的驯兽场中传来昭宁帝的冷笑,那冷笑声伴随着阵阵阴风,令人不禁胆寒:“很好,不愧是高太师的儿子,思虑周全,神机妙算。”
千尘跪下道:“臣自知愚钝,胸无大志,只想救挚友一条性命,也……不想让陛下后悔。”
昭宁帝闭上了眼,心里的弦突然松了松。
她虽然震怒,实则并不想杀司徒楠。
不想杀司徒楠,也许是因为她对他还有情,也许是因为不想让武昀日后知道是自己的母皇杀了父君,也许是因为不想动摇司徒衍对她的衷心……
所以她只能把怒火发泄到纳兰昔垚身上,她是真的想杀纳兰昔垚。
可此时转念一想,留着纳兰昔垚远比杀了她有用很多。
大周国库近年来一直不太充盈,而纳兰氏虽为大周首富,却也没有无偿填补国库的义务。
可若是她手里有纳兰昔垚的把柄,那就不一样了……
不过她是堂堂九五之尊,被戴了绿帽子,若就此放过,这面子上着实过不去。
千尘说的那句“不想让陛下后悔”便是说给她听的。
有了高千尘递来的台阶,昭宁帝正好顺势而下。
她深吸一口气,故作无奈道:“既然如此,孤还真是杀不得了。”
免死金牌,可免任何死罪,包括谋逆。
楚宁鸢盯着高千尘的眼中有了喷薄欲出的敌意:“陛下,这死罪可免……”
“陛下,臣有话要说。”慕容璟突然开口道。
“此事传出去有损皇家颜面,本就不宜闹大。”慕容璟道,“不如息事宁人,将影响降到最小。”
“兰陵郡主是想让这作奸犯科之人逍遥法外吗?”楚宁鸢呵斥道,“哦,本宫好像想起来了,兰陵郡主本就是风流浪荡之人,想必对这种私通之事也是见怪不怪,不以为意吧!”
“贤君,请您慎言。”千尘的面上罕见地涌现出了怒意。
慕容璟并没有把楚宁鸢的话当回事:“陛下,这降罪的方式有千千万,大可以寻个别的由头。”
昭宁帝心领神会,片刻后幽幽道:“今日驯兽表演,纳兰昔垚不幸为棕熊所伤,失血过多而亡。贵君受惊昏厥,送回紫霄宫,没有孤的命令,谁都不许打扰贵君养病。楠安王作为孤之长子,从今日起送到凤仪宫,由凤君教导。”
昭宁帝拂袖而去,走出了几步后,脚步又突然停住,片刻后吩咐了一句:“紫霄宫一切用度照常,给我好生照顾着,不许出半点差错。”
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被送回纳兰府,纳兰氏少族长的死震惊了京城。
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四季还是一样轮转。
若是细心的人,也许会发现,紫宸殿内多了个容貌清丽的侍香婢,尚寝局的名单上少了个紫霄宫。
虽然昭宁帝放过了知桉,可云卿清楚地知道,纳兰知桉这个名字将永远成为当今天子心中的一根刺。
纳兰知桉,跟纳兰昔垚一样,是不被容许的存在。
可这孩子该交给谁?
长孙钰?不行,那日长孙钰不在场,不能将她拖下水。
千尘?不行,高氏小辈中都是未婚之辈,突然多出个娃娃难免引人怀疑。
云澜?更不行,皇室中莫名其妙多出来个孩子愈发说不通。
随便在民间找个人家养,他不放心,带在身边又危险重重,随时有暴露的可能?
脑中颠来倒去好长时间,才发觉有一个人正合适。
认识时间久,武功高强,最重要的是,她是个黑户,无父无母,无姊妹无兄友,孑然一身,来去自由,社会关系极其简单。
唯一欠缺的可能是,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不过没关系,多带带就有经验了。
“我帮你养猫,你帮我养孩子,这样就扯平了。”云卿将知桉带到朝露处的时候,朝露正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沐浴阳光。
“成交。”她什么也没问,接过孩子往屋内抱去。
一个什么都知道,一个知道对方什么都知道,不挑破,不说明,便是最好的状态。
“你给这孩子取个名吧。”云卿道。
“既然我养,就跟我姓了。但这毕竟是你的孩子,名还是你来取吧,我也没文化,取不出好名字。”朝露道。
云卿沉思了片刻。
“云破煦朝曦。”纤长的手指触上那孩子莹白的脸颊,“从今以后,你便是朝曦。”
纳兰府接连两场白事,纳兰清河丧女又丧孙,竟一夜之间苍老下去了。
纳兰府中。
“母亲切不可悲伤过度。现当务之急是召回长姐,继承少族长之位。”云卿安慰纳兰清河道。
三日后,常年云游在外的纳兰昔墀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纳兰府,可迎接她的却是妹妹和从未见过的小侄女的灵位。
又过了半月,纳兰清河将云卿叫到跟前。
“云儿,你还年轻,没必要守在这里虚度光阴的。离开这儿改嫁吧,以纪氏的门第,再找一段好姻缘应是不难。”纳兰清河语重心长道,“哪怕不改嫁,回纪府陪在你母亲身边也好,我还有墀儿和均儿,可婠婠只有你。”
随着云卿重新搬回纪府,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云柔处理完在云梦的差事,回到京城的时恰是露月的晦日。
不过离开一个月有余,回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昔垚遇难,知桉病死是如此之巧。
向来聪明的她早就心生怀疑,那日被宴请去驯兽场的人中,云卿,慕容璟,慕容琛,她一一追问,却只得到了一个答案:便是昭宁帝给出的那个答案。
一日,上弦月爬上树梢,她再次不死心地问了那个问题:“那日驯兽场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卿难得地说出了与前几次不同的话:“如果知道真相的代价是给你在乎的人带来危险,你还愿意听吗?”
云柔苦笑了一声,都在官场混了两年多了,装聋作哑这套怎么还没学精呢。
短暂的离别使得云裳变得更黏人,平日里不是趴在云柔腿上打盹,就是窝在云卿的桌边观摩作画,只有见到云逸的时候才会活泼几分。
距离事发过去一个月,云卿的生活似乎和假成婚前没有区别。
每天早晨去朝露处,回府了不是看话本便是写字作画,每天睡前沐浴在清香四溢的汤池中,休息得也特别早。
偶尔去云澜那儿,偶尔去纪妍那儿,偶尔去千尘那儿,偶尔去长孙钰那儿,还偶尔回纳兰府看看纳兰清河。
可他知道,他只是在麻痹自己,他明明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问题要问,很多疑惑未解。
比如,楚宁鸢究竟是如何知道司徒楠与昔垚之事的?
比如,慕容琛为何不论发生什么都能毫无芥蒂地来找他,即使他与慕容璟站在对立面?
比如,那日大殿之上薛灵沄请来的神医为何与星纪长得如此之像?
比如,驯兽场中慕容璟为何会如此精准地算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提前点了他的哑穴?
还有,慕容璟,你到底是谁?
胜棋楼的千逸,丞相的女儿,慕容氏的二小姐,大周的兰陵郡主……
仅仅如此吗?
第68章 雨欲来(中)
畅月,朔日,子时。
漫天繁星,雪落无声。
慕容璟仰躺于榻上,酝酿着睡意,寒风透过窗楣渗进来,脖子感到阵阵凉意。
随着沙漏的沙子越积越多,慕容璟仍没能进入梦乡。
某一瞬,只觉脖颈某处的凉意更甚,她想要伸手捂住,却碰上一块冰凉的薄玄铁,是剑,有人正拿剑抵在她的脖颈之上。
睁眼,身着窄袖青白劲装的青年悄然立于其榻前,手握利剑,瞳色微异。虽少了身着锦衣长袍时的华贵,可修身的劲装衬得他腰身更加纤细。
“你还是来了。”慕容璟若无其事地笑道,仿佛此刻触在她脖颈上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件精美的饰品。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冷笑地看着她。
忽觉得身上一阵酥麻,慕容璟的手正搭在他的腰上,轻扣着他的腰带。
他怕痒,非常怕痒,不禁低声怒斥道:“少给我动手动脚的,不然我……”
“不然怎么?”慕容璟趁其不注意,一指弹在剑刃上,长剑脱手,打了几个圈之后掉落到窗外,“就凭你,也敢威胁本主。”
青年冷嗤道:“打架我自然是打不过你。可郡主现在有没有感觉胸口有点闷,四肢有些酸,脑袋呢又有些晕……”
慕容璟看着他戴着手套的手,意识到了什么:“行啊,你竟然在剑上下药。”
“一点小礼,不成敬意。”云卿看着她逐渐无力的模样,得意地摘下了手套。拿出随身携带的绳子,将慕容璟手脚捆了个严实。
“你想干什么?”慕容璟问。
“在下并不想伤害郡主,只是有几个问题一直弄不明白,想请郡主答疑解惑。”云卿找了张椅子坐下,笑看着榻上的慕容璟。
“请教?那乐渊大人这请教人的方式还挺特别。”
“请教归请教,绑人算绑人,我这个人呢,比较记仇。”云卿的一腿搭在另一腿上,同色的长靴和裤装连成一体,显得腿更加细长,“毕竟郡主当时也绑过我,如此一来,便是恩怨两讫了。”
“看来你都知道了。”云卿将蒙汗药的用量控制得非常谨慎,既不会过多让人睡过去,又不会让人有足够的力气挣脱绳索,慕容璟感到疲乏,将身子挪了挪,靠在了塌边的帐柱上。
“不过你放心。”云卿觑了她一眼,“本爵大人有大量,就不蒙你眼,堵你嘴,踩你手了。”
慕容璟无力地笑了声:“看来本主还得谢谢你了。”
“不客气。”
“大人想问什么?”
“真是没想到啊,风月楼的最常客就是自己的东家。”云卿的身子往前倾了倾,“郡主,你这个经营模式算什么,自产自销?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借兰陵郡主的名号炒名气,招揽生意?”
慕容璟笑道:“我听闻这凌烟阁的厨子有个习惯,就是每研制一道新的菜品都会亲口尝过,确认符合大众的口味,才会列在菜单之上。天下买卖都一样,图的是一个客官满意,开青楼也不例外,这小倌的技术好不好自然也要东家自己体验一下才知道。”
“不要脸。”云卿斜睨了她一眼。
慕容璟却笑得灿烂:“乐渊大人前段时间不也常去,怎么,是对本主培养的小倌不满意?”
“你,”云卿一想到那段时间天天跟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勾肩搭背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霎时又羞又恼,“你明明知道我是去……”
慕容璟不说话,眼里满是揶揄。
“我,我……”云卿上前用匕首顶着她的脖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风月楼藏了多少探子,你是自己老实交代还是被迫交代?”
黑夜里,两人四目相对,鼻息可闻。
“不错吧,比我想得要聪明些。”慕容璟道,“本主就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周头号间谍,簪星卫统领。”
虽已经猜到,可听到当事人亲口承认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云卿继续逼问道:“你的那些小爷里有很多是女人吧。”
“果然瞒不过乐渊大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虽然被匕首架着脖子,慕容璟却笑得轻松自在,“其实不止风月楼,醉月楼也是本主的……”
云卿突然想到当年醉月楼的事情,不禁怒上心头,咬牙道:“慕容璟,你玩我……”
慕容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五颜六色的神情抿着嘴笑。
过了好久,云卿见她就这么交代,反而泄气道:“没想到这大周头号间谍的嘴巴也没那么牢嘛。”于是蔫蔫地收了匕首,坐回椅子里。
慕容璟无赖道:“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自然是命更重要,贪生怕死乃人之本性。”
云卿目光滑向她,又问道:“慕容璟,你是不是一直派人盯着我?”
慕容璟道:“大人何出此言?”
“哼,你别不承认。”云卿道,“你若没暗探盯着我,如何得知我的一举一动?那日我写匿名信举报自己,还故意泄露信息引薛灵沄上钩,你肯定都知道,要不然也不会派星纪去假扮名医,博取薛灵沄的信任……”
“那大人可真的误会我了。”慕容璟道,“我只派过几个武功好的保护大人出行,从没派人盯着大人。毕竟,本主曾答应过大人要保护大人的……”
她的语气媚中带着一点挑衅,云卿沉声道:“不可能,不然你又是如何得知我这些计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