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不知道说了多久,觉得口干舌,才停下来喝水。
“二哥说完了没有?”云柔语气中隐隐带着些不忿。
云澜愣了愣,问道:“怎么,还想听吗?”
“不想。”云柔拍拍屁股,坐下道,“既然二哥说完了,那便轮到我说了。”
怎么,你自己闯了那么大祸,这下还有理了是吗?
云澜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开口训斥,却被她抢了话头。
“若是其他人训斥我,我自然躺平任骂,不回嘴一句,可唯独二哥你不行。”云柔道,“憋了那么长时间,我今天就是偏要把这旧账翻一翻才好,当年大哥为何会与垚姐姐成亲,二哥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云澜端着茶盏的手愣悬在半空中,直到茶水溢出杯子,顺着桌面滴落到他腿上,他才回过神来。
“你都知道了?”
“当年若不是二哥当这个烂好人,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情吧。”云柔埋怨道。
“当年的事情,确实是我的错。”云澜叹道,“可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为什么?”云柔不解道。
“因为不忍。这些年,在你们看来,我从一个纪府的下人变成二公子,又从二公子变成了如今的长帝君,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旁人不敢妄想的好运气。世人总觉得有了权力地位那就是走向了人生的巅峰,可对于我而言,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哪怕名不正言不顺,也好过待在这华丽的囚笼中。我与司徒楠的命运在册封大典,甚至更早便已经注定了。正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处境,所以我更能感同身受,不忍见他与所爱之人分离。”他的语气淡淡的,一如往常。
一股凉意爬上云柔的后背,她压低了声音怯生生地问道:“你也有心仪之人,不是二嫂?”
云澜抿了抿唇,点了下头。
“那……你不会也……”她想到司徒楠,想到昔垚,又想到了知桉,心中泛起一阵不安。
云澜看出了她的思虑,道:“你放心,我虽然不爱帝姬,可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云柔这才把提起的心放回了原处,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忽而觉得可笑,昭宁帝和长帝姬这两姐妹,位高权重,有了天下,却唯独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真心。
且不说她那个宁死不从的尘哥哥,就说司徒楠和云澜。
昭宁帝为司徒楠寻遍天下灵药,只为治好他的陈年旧疾,多年冷落凤君,独宠他一人,可是他却背着她跟自己的旧情人有了私生女。
昭元帝姬对云澜也是有求必应,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侧室,他虽未同司徒楠那般做出出阁之事,可心却日日在另一个人身上,精神出轨。
墨色的眸子中带着点点忧郁,涣散地停在了湖面上,锦衣华服的青年幽幽开口:“我想司徒楠也和我一样吧,他努力尝试去喜欢陛下,就像我也曾努力尝试去喜欢帝姬一样,可是后来我发现,人的感情是没有办法自控的。若是每个人都能控制自己的心,让自己只爱该爱的,忘了不该爱的,那世间就没有那么多有情人难成眷属了。”
“那你心仪的人又是谁?”云柔试探着问道。
他唇畔勾起笑意,仿佛在回忆一个美丽的梦,即使人醒了,依旧留有回甘:“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月牙,生气的时候,又像蓝宝石。他擅对弈,书画,却不会武功。他爱逛夜市,爱看皮影,还总爱出头为人打抱不平。他有洁癖,每日都要用芍药花瓣沐浴,他喜欢青色,最常穿宽袖长袍,不爱戴首饰,最多也就挂上块玉佩,因为嫌累赘。当我被责罚的时候,他会替我受过,当我受伤的时候,他会替我包扎,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但又非常护短……”
话音还未落,云柔已经汗毛直立,浑身鸡皮疙瘩四起,面上血色全无,肌肉僵硬,说话如同抽搐,半晌才把话憋出来:“你……你竟然……喜欢大哥。”
云澜无视她的震惊,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说,你喜欢男人?”如今的社会风气比早些年要开放不少,思想文化也相对包容。什么“断袖之情”“磨镜之癖”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情,可是当朝长帝君喜欢男人,那是足以让全大周百姓都为之震裂的惊天大笑话。
“不是喜欢男人,只是喜欢他,无可替代也无关性别。”他从容淡定地讲完了一席话,仿佛已经历过了无数次的预演,早已在真正说出口时面不改色心不跳。
云柔只觉得凉意从十根脚趾往上攀着,顺着经脉爬满了全身。
不过三日时间,她先是知道了自己是纪妍的亲生女儿,这波还没缓过去,又来一惊天大消息,将她本就散了一地还没拼齐的世界观再一次打得稀碎。
往后的几日,她一直沉浸在这种震惊中没缓过来,思考东西时,脑子也是不受控制地踉跄着。
日上中天,正是午膳时分。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两人的不远处已经站了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甜甜的声音顺着煦煦和风传来,却让人不禁打了个激灵:“啊,父君喜欢舅舅。”
云澜身子僵了僵,转过身去,他不知方才的对话女儿听到了多少,心中慌乱。
云柔倒是反应快,一把抱起跑过来的小王姬,忙道:“你父君当然喜欢舅舅了,小姨也喜欢舅舅,你喜欢舅舅吗?”
小王姬点点头,道:“喜欢。舅舅最好了,每次都会给我买甜甜的小人吃。”
云澜惊讶:“不是你小姑姑给的吗?”
小王姬眨巴了两下大眼:“小姑姑的糖不好吃,没有舅舅买的甜……”
自从小王姬长了第一颗龋齿,纪婠就特地吩咐不准再给她糖吃。
云澜和云柔都是坚决执行,可云卿却总被她三言两语一骗,心软应了下来。
“舅舅,我就吃这一次,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每次都是最后一次,可每次都有下次。
“什么?”云柔道,“难怪最近又蛀牙了,原来是那个叛徒阳奉阴违……”
意识到不慎说漏了嘴,小王姬忙讨饶道:“瑆儿下次不吃了,你们不要告诉外祖母好不好,不然舅舅会被外祖母责罚的……舅舅说外祖母是大老虎,发起火来很吓人的……”
云柔抱着小王姬往屋里走去:“瑆儿,给小姨看看你的牙。”
小王姬乖乖地长了嘴。
“一、二、三……”云柔数道,“四颗坏牙,过两日小姨再来数,要是多一颗,小姨就告诉外祖母,让你外祖母把舅舅吃掉,这样就没人敢给你买糖了……”
千悦从慕容琛那儿听说了郑元伽要求云柔一夫一妻的事情,心中忿忿,正在府中跟千尘抱怨这事儿。
“哥哥,你说这郑元伽是不是太过分了。”她义愤填膺道,“那郑元佑又不是皇子,她凭什么要求云柔姐姐不纳侧室。”
在大周以母系血缘为家族传承的纽带,可皇室爵位的传承则以皇室血缘为准。为了保证各位王妃所生的异姓皇室成员为皇室的正统血脉,因此任何人只要娶皇室男子,必须遵守一夫一妻制度。
千尘没有回答她,从容不迫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抛出了一个问题:“阿悦,你为什么不喜欢郑元伽?”
千悦一时答不上来,思索了良久后道:“因为她势利眼,太会算计,唯利是图……”
“所以你是怕云柔日后会被她算计?”千尘问道。
千悦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便点了点头。
“她是一个精明人,可她不是一个小人。”千尘道,“她既然要求云柔不纳侧室,那必然给出了同等条件的好处。你觉得她唯利是图那是因为在她眼中永远是利益为重,只要能获得好处,便有话可谈。”
“那还不是唯利是图吗?只认好处不认人,冷血动物一个。”千悦道。
“那时因为你只看到了她重利的一面。”千尘幽幽道,“那些小人总会将利益捆绑在情感之中,以一种道德至上的言论对他人进行绑架。而只谈利益的人,才是最坦荡的人。”
千悦皱了皱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她比千尘小了七岁,是高渐漓三十多岁时生下的小女儿。
在她出生前,高渐漓曾言:“我希望她不要太聪明,也不要太能干,更不要有什么作为,我只求她可以任性地活着,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此在她出生后,全族上下都对这个孩子极尽宠溺。
她不像千尘那般,在很小的年纪就看惯了人心险恶世事无常,以至于如今这个年纪,仍活得好恶随心。
第88章 良缘缔(上)
为了不让慕容璟发现自己受伤的事情,云卿一直在帝姬府躲到云柔举办大婚那日。
婚礼非常隆重。
昭阳大帝姬再一次送出了丰厚的贺礼,这次众人心里早有准备,并未像上次那般意外。
虽说这场婚礼的主角是云柔和郑元佑,可不少人的目光却被云卿和慕容璟吸引了。
云卿不知道慕容璟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在不暴露自己曾是簪星卫统领的情况下,说服纪婠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每次问她,慕容璟用一种挑逗式的语言故弄玄虚道:“你猜”。
“听说郡主您为了娶乐渊大人,遣散了所有的侧室,可是真的?”一身着四品官服的,年纪三十余岁的女子问道。
“欧阳大人真是消息灵通,这么快便知道了。”慕容璟笑应道,握着云卿的手紧了紧。
欧阳景萱初闻此事时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以风流放荡名动京城的兰陵郡主竟然也有收心的时候,她可是万万不信的。
但就在她近距离看到云卿后,这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眼前的青年俊美俏丽,灵动逼人,尤其是微笑时浅浅露出的酒窝,仿佛盛满了醇香的美酒,引人沉醉,竟让她看得有些微怔。
云卿对着欧阳景萱保持着礼仪式的微笑,手却感到有一股力量拉扯着她。
“欧阳大人,我们还有别的宾客要招待,您请便。”慕容璟脸上虽带着笑,眸光却冷冷的,头也不回地拉着云卿走开去。
被匆忙拉走,云卿反应过来后对着慕容璟附耳轻声道:“你干什么呀,这多不礼貌。”
“不礼貌?”慕容璟面上有着淡淡愠色,“再不把你拉走,那老女人的口水就要流下来了。”
慕容璟从袖中掏出一块带着熏香的面纱,走到无人处给云卿强行戴上:“不许摘下来。”
云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你这给我一遮,那遭殃的可是我们阿尘还有阿琛。”
也是,今天这场婚礼来的年轻女宾客里,近乎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个长得最好看的人身上。
慕容璟这一遮,倒是没人盯着他了,可盯着另外两个的势必会变多。
慕容璟还是坚持给他戴上面纱:“她们就算敢看阿尘,也不敢搭话,不然就是跟陛下过不去,至于阿琛,他自有人管……”
就在云卿整理好面纱,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被慕容璟牵着出现在人群中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傻了眼。
当时的慕容琛正被几个举着酒杯,热情似火的官家小姐围着。
“王爷,您今年贵庚?”
“王爷可有王妃?”
“王爷,听闻您善玉笛,在下从小习箜篌,不知可否请王爷驾临府中,合奏一曲。”
……
慕容琛被缠得脱不开身,神色看似潇洒,实则带了些局促,只能一直喝酒应付。
一席粉白在团团围住的人群中挤出了条路,那些官家小姐只见那少女一把夺过奕安郡王手里的酒杯,呵斥道:“慕容琛,你今日还答应了我去划船,不许喝多。”
哪个姑娘竟如此大胆,敢这般对当朝郡王?
一众人细细地打量了那少女一番,见她生得冰肌玉骨,清丽动人,眉宇间自含缕缕仙气,头略略昂起,仿佛一朵傲然挺立的白莲。
惊叹之余,一时间感到有些说不上来的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为首的女子语气不善:“王爷正与我等谈笑风生,却被你这无礼小孩扫了性子,该当何罪?”
千悦原本就有气,一听到“小孩”二字感觉肝火蹭蹭地往上冒,肺都快气炸了,刚想开口反驳就见另一个女子皱眉对着那方才那女子轻声道:“这好像是高太师的女儿。”
那女子表情僵了僵,虽高渐漓已牺牲,可余威尚在,目光再落到少女腰间令牌上,霎时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教训的是当今高氏的少族长,忙赔礼道:“在下唐突了,还请高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
千悦没理她,径直拉着慕容琛走开了去,看两人的背影,慕容琛似是被数落了,一直弯着腰赔笑。
其余人也纷纷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与高千尘模样颇为相似,只是气质上少了几分淡然,多了几分傲气。
本来一个个的,还想着勾搭个俊王爷娶回家,既风光又利于仕途,眼下是彻底没戏了,连连摇头,只能转移目标。
云卿的面纱微微浮动着,早已笑得肚子疼:“没想到这阿悦竟还有这一面,你说阿琛以后会不会被欺负啊?”
慕容璟若有所思道:“我看他就是骨头痒,需要人管管。”
云卿明白慕容璟是在翻他和慕容琛合起伙来骗她的旧账,心下大惭,尴尬不已,忙转移话题:“不过你这把我遮上了,会显得我很突兀的,等等一定有很多人问是怎么回事。”
“那还不简单,乐渊大人皮肤敏感,被初夏夹带着飞花的风一吹,就起了红疹。”
这理由,好像没毛病。
他继续道:“阿璟,其实你不用太介意的。这被人看证明我长相上还是过得去的,要是哪天都没人愿意看了,你才应该着急了。再说,这不过被看两眼,又不痛又不痒,我也没损失。而且,长得好看被人看也算成人之美做善事……最主要的是,你还没来提亲呢,我现在处于丧偶单身状态,被人觊觎也是挺正常的……”
要不是人多嘈杂,慕容璟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一定已经够他求饶几百回了。
一截青黄的衣袖映入他的眼帘,面前站着的男子,是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明眸皓齿,眼中带着一抹喜色。
“璟姐姐。”那少年语气激动,两手轻抓着慕容璟的胳膊。
慕容璟愣了愣,反应过来:“阿雨,你怎么在这?”
那青年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蒙面人”,一把挽起慕容璟的胳膊就往里走去,边走边说道:“姐姐,你忘了吗?我与郑氏是姻亲啊,我堂哥就是郑三小姐郑元依的正夫……”
在云柔决定要娶郑元佑的那日,云卿便将郑氏嫡系的几个兄弟姐妹都了解了个遍。
如今郑氏这辈的嫡系共有七人。
大小姐郑元僖、二小姐郑元伽、大公子郑元修和三公子郑元佑的母亲是当今的郑氏族长,正二品的尚书令郑绫,七卿之一。
二公子郑元仲和三小姐郑元依的母亲是郑绫的姐姐,郑氏大长老郑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