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女孩瞪着水汪汪的大眼问道,“那母亲是不是也能给自己升官?”
云柔愣了愣,元佑抢先答道:“你母亲也要升官,但不是她自己说了算,而是陛下说了算的。”
云柔笑了笑,她是当朝正三品吏部尚书,掌管所有三品以下官员的调动和升迁,而过了这个月,她即将成为大周史上最年轻的中书令,正二品的朝廷大员,七卿之首。
“婳儿今日怎么还没睡?”
已近戌时,往常这个时候,不管云柔回不回来,瞌睡虫也该爬上她脑门,早早地睡过去了。
元佑道:“不肯睡,一直等着你,说有话要跟你说,我问了好几次,她也不肯讲,说是秘密……”
云柔笑笑道:“你这小孩心思越来越多了,有什么事情不能跟你父亲说的,神神秘秘。”
纪婳看了眼元佑:“父亲,你能不能先出去……”
元佑一些委屈地看了看云柔,云柔又看了眼纪婳,见她执意要元佑出去,只能点了点头。
“现在可以说了吧。”云柔问道。
“母亲,我好像知道以后该娶谁了?”纪婳的大眼中似有星星在闪。
什么情况?这孩子才几岁啊?
云柔脑袋轰然炸开,思绪来来回回地飞速盘桓,将所有可能带坏纪婳的人全都清点了一遍,最后聚焦一个人身上。
“是不是你阿琛叔叔让你娶湛儿?”云柔问道,“你可千万不能听他胡说八道,你还小,娶亲的事情以后再说。”
自从纪婳出生后,慕容琛就老在云柔耳边念叨,说自己的宝贝儿子跟纪婳同岁,姿容绝佳,又聪明伶俐,非要定个娃娃亲。
云柔虽然也很喜欢高湛,可订娃娃亲这种事情早就过时了,而且越是从小认识的,越是容易处成哥们……
“不啊,谁说我要娶那个死阿湛了,他聒噪得要死……”纪婳笑靥如花的脸瞬间堆满了嫌弃。
不是慕容琛教的,难道还有别人?不行,事情好像变得更糟糕了。
“那你要娶谁啊?”云柔问道。
纪婳抿了抿嘴,随后笑道:“我今天遇上一神仙哥哥,长得很好看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神仙哥哥?”
那时纪婳正上完早课,在后院与几个侍女扔手球打发时间,一个不留神将球隔着院墙扔出了府外。
侍女们打算去捡,可她偏要自己去。
平日里云柔和纪婠都不让她一个人出府,她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当然要溜达一圈再回来了。
“小姐,您不能出去,否则我们会被老家主责罚的……”
纪婳拍拍胸脯:“怕什么,只要你们不说,堂祖母怎会知道此事?”
纪府的后边是一片杏林,出了杏林,又是熙熙攘攘的街市。
她在林中找了好久的手球,都没找到,却在一棵杏树下,看到了一翩然而立的白衣男子。
那男子与她平常见到的人都不一样,没有锦衣华服,金冠银簪,只有纤尘不染的一身白,墨色的发丝被一根月白色发带半束着,缥缈到仿佛是海市蜃楼的倒影,只怕一个眨眼,就会荡然无存。
青年回了头,望见愣站在原地的纪婳,对她浅浅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个手球:“这是你的吗?”
纪婳上前接过那球:“哥哥,你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母亲,你怎么哭了?”纪婳不知云柔为何莫名其妙地流泪。
“他有说什么吗?”
纪婳摇摇头:“没有,但是我问了他名字,他姓穆,名叫清音……但是去年穆大人办寿宴,我怎么没见到他呀……”
云柔猛然想起他的父族是穆氏,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至于“清音”,没猜错的话,应是他的仙号。
她一整夜都魂不守舍的,子时过了还没入睡,元佑忍不住问道:“婳儿说了什么?”
云柔背对着元佑,低声道:“他来过。”
暗夜里,视觉受阻,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短短三个字,让元佑不禁心口一震。
无边的黑暗,良久的沉默后,云柔耳边才缓缓传来他的声音:“你想见他吗?”
云柔不想骗他,如实说道:“想,但……但又不敢。”
“哪怕过百年,他的容貌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可……可我会变老……”
人与人之间的印象,总是停留在最后一次见面。
只要她不见他,哪怕她有一天老得面目全非了,至少在他心里,她还是年轻的样子。
元佑将手轻轻搭在她胳膊上,柔声道:“那就远远地看一眼,好不好?”
北郊城外。
云卿和千尘躺卧在孔雀翎铺就的地毯上,像儿时那般仰望着星空。
“这次来多久?”
“半个月。”
“太短了,下次至少也一年后了……”
“怎么,你又不会老,难道还担心哪天我会认不出你?”
说到不会老,云卿的心猝不及防地沉了沉,半晌后岔开话题道:“你见过她了吗?”
千尘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算不算见过。”
“她定是不敢来见你的,毕竟凡人不比仙人,会老,她也就在你面前会注意形象。”
千尘笑着摇头道:“她穿着官服的样子真的很威风,可惜没机会亲口对她说了……”
云卿沉默了好久问道:“瞒着朝露那家伙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千尘摇摇头:“哪怕是仙人,也很难探查到一个凡人的前世今生。”
云卿有些蔫道:“那就是一无所获了。”
千尘又摇摇头:“我太了解我姐姐了,她哪怕是快被掐断气了,要是遇上喘口气的机会,就有可能绝地反杀。所以我去了趟冥界,她还在那儿,跟孟婆耗着,怎么也不肯投胎……”
昭宁十五年秋,上巳节,高府。
少女偷偷从宴席上溜出来,四处转悠着。高府的后花园虽不比纪府那般花团锦簇,却独有一种空旷的静谧。
她顺着池塘而行,脱了鞋,脚踩在光滑的鹅卵石上,一个不留神,直直地跌了下去。暮春黄昏的河水虽已不刺骨,但还是冰凉凉的,她的手脚遽然抽筋,大口的水灌进了鼻腔,霎时呼吸凝滞。
待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带着淡淡兰香味的屋内,睁眼目光所及处,一幅画像让她的呼吸再次凝滞。
“喂,喂,你不会傻了吧。”男孩抬手,在她眼前猛晃着。
她的神瞬间被抽回来,发现高湛正坐在榻沿与她面面相觑:“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啊!”高湛摆摆手道,“谁让你一个人瞎溜达的,要不是皇兄正好发现,把你从水里捞出来,你怕是早就归西了。”
皇兄,是武昀救的她?武昀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高湛自小与她相熟,知道她最怕什么,脑中坏主意顿生:“这事儿的我还没告诉云柔姑姑呢。”
“你可千万别说。”纪婳脱口而出,她是纪氏的独苗,府中上下向来管她管得严,生怕出一点点差错,若是此事被长辈知道,她只怕日后更没自由了。
“也不是不行……”高湛单纯无害的小脸上露出一抹难色,“就是本侯近日手头有些紧……”
一根镶着宝石的步摇入手。
“给你了。”
少年脸上的难色消去了三成。
又一枚品相上乘的玉佩滑进他掌心。
“也给你。”
脸上的难色又消去了三成。
羊角簪落下,发丝飞扬,小手拨动簪尾处,机关弹开,一张卷成纸棒的银票滚落到他手边。
“都给你了。”
男孩摊开银票,看了看上面的数字,面上难色尽消,语气清越,还带着几分诡计得逞后的得意:“想不到你这私房钱还不少,可惜现在都归本侯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那说好保密的,可不准反悔,否则我就告诉阿悦姑姑,你敲诈我。”纪婳反向威胁道。
“知道了。”高湛起身往外走去,“衣服烤干了赶紧穿上,我先走了……”
她这才意识过来,自己的里衣和中衣都被侍女换过了,唯有那件外袍,还在衣架上被展开着炙烤。
思绪又回转到那幅画上,当下问道:“等等,这画像上是谁?”
高湛回头,看了看墙面,漫不经心答道:“这是我大伯房间,画像上的人自然是我大伯了。”
什么?纪婳恨不得把耳朵摘下来洗洗再装回去。
她的神仙哥哥……
高湛的大伯……
耳边传来的话语声更是让她脑袋一个踉跄,三观彻底崩得稀碎。
“我大伯长得好看吧?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暗恋过我大伯呢!”
第113章 一曲解千愁(番外)
长安东郊。
精美的木屋外,女子盘腿坐于软垫之上,身前的几案上搁着一把古琴,她拨动琴弦,袅袅乐音顺着指尖流淌而出,引得山林中的鸟兽如痴如醉。
长风过境,吹散了片片余霞,吹落了朵朵梨花,吹起了缕缕芬芳。
男子身着白底镶蓝边的广袖长衫,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几朵串起来的梨花,于丛林转角处缓步走来。
女子抬眼看见来人,眉间酝出淡淡的喜色,琴音戛然而止:“阿珩,你来了。”
“方才有事耽搁,晚来了片刻,妻主大人可介意。”男子伸手缓缓从蹀躞带上取下那串散着淡淡香味的梨花,递给女子,“知你不喜金银首饰,就此赔罪了。”
女子本无怪他迟来半刻,见他这般模样反起了小心思,轻轻点了点他心口,幽幽道:“真是想得美,几朵花就想打发我?”
男子察觉到她的坏心思,佯装听不懂,俊美无俦的五官上带着几分欲擒故纵的神色,柔声道:“那你想?”
“我高渐漓向来风流,自然是要美男相陪……”女子说了一半,停了停后,转而道,“相陪奏乐。”
竟然只是弹琴?虽知她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可内心仍挡不住地涌起浅浅的失望,思绪翻转间,人已被女子牵着坐到琴边:“我前些日子作了一曲,尚有一个乐段未完成,你可要替我补全了?”
男子精美的五官镀上了难色:“这……我可不会抚琴。”
女子不以为意:“不会抚琴又有何妨,你将曲调哼出来,我自有办法奏成琴音。”
天色渐暗,伴随着悠扬的吟唱,动听的乐音从琴弦上迸发出来。
“阿漓,这曲可有名字?”
女子思索了片刻:“一曲解千愁,不如就以‘解忧’二字为名。”
三月小阳春,桃花开得正盛,林中少女缓缓抚琴,男孩听得入神。
“阿姊,这是什么曲呀?”男孩踩着满地桃花铺就的天然地毯,趴到少女琴边,瞪着水汪汪的墨色大眼问道。
“这是母亲作的《解忧曲》。”少女答道。
男孩今年不过四岁,却有极高的音律天赋,仅仅一遍就听出了端倪:“可是阿姊,方才你所奏的曲子为何比母亲奏的多了一个乐段?”
少女眸子瞬间暗了下来:“因为那段若是被母亲听到了,怕是会平添伤心。”
男孩不解:“伤心?”
“那乐段是父亲当年同母亲一起谱的,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听了定会难过。阿尘,你可千万别在母亲面前说这事儿,不然母亲怕是又要将自己锁在房里好几天不出来了。”少女吩咐道。
男孩尚未记事,他的父亲就毒发逝世,他对父亲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房中的那幅和阿姊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画像上。
他与那少女为同母同父的姐弟,只是那少女的模样更像父亲些,而他更像母亲些。
“阿姊,你偷偷教我这段好不好,咱在这儿学,母亲不会听到的。”
高府,家主殉职,白丈高挂,唢呐声声响,丧乐不停歇。
后院池畔,千悦拽紧宽大的披风,瘦小的身子蜷缩其中。
就这样呆坐了很久很久,当月亮爬上树梢头,她的耳边忽然悠悠传来悦耳动听的笛声。
千悦缓缓抬起头,只见慕容琛身着一袭黑袍立在月色之下,纯金玉冠半绾着发髻,发丝随着玉笛中流出的旋律翩跹起舞,如同刚刚化形的精怪,肆意张扬地展露着周身的妖冶。
一曲完毕,慕容琛放下玉笛看向她。
“你刚刚吹的什么?”千悦问道。
慕容琛解释道:“不知道是哪位高人作的曲,我只记得小时候二姐常常弹奏这曲子,她说此曲名唤‘解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唯有音律的力量是无穷的。”
千悦愣神发呆,慕容琛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期待她能回应些什么,继续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二姐这个人呢,比较神秘,无影去无踪,常常消失就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甚至有几次直接不见了好几个月,每次父亲都担心得要命,可母亲和长姐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似乎她们三个人藏着什么秘密,早就通过气那般。我之前常听到二姐奏这曲子,后来次数多了就也学会了,但后来她就不怎么奏这曲子了,不,应该说是不怎么抚琴了,其实我二姐的琴技可好了,跟你哥哥比不相上下。”
千悦若有所思,沉默在原地,极力地将一些事情于脑海中串联,想要找到些蛛丝马迹。
慕容琛向后卧倒,将玉笛放在一旁,仰望着漫天繁星,叹道:“我二姐既擅文墨,又通兵法,骑射本领也不在话下。可母亲说我们家有长姐做官就可以了,所以二姐的一身才能从无施展之地,再加上总流连于那些烟花之地,到最后外人就只记得她这个风流郡主的名号了……”
北郊城外,纪氏旧宅。
白衣仙人坐于院中抚琴,一曲完毕,女孩凑上去问:“穆叔叔,你每次都弹这曲子,到底叫什么呀?”
“一曲解千愁,名唤‘解忧’。”仙人答道。
“仙界的曲子果然不一样,那些靡靡之音实在难以媲美。”女孩想当然地认为奏琴人便是作曲者。
白衣仙人解释道:“此曲非我所作,也非仙界之人所作。”
“那是谁所作?”
白衣仙人欲言又止,后缓缓说道:“人间曾有一对眷侣所作。”
“那他们一定非常恩爱。”
“那女子曾是个风流无度的恩客,而那男子是族中的弃子,他们的相遇源于一场意外,但这世间所有的意外,其实都是命定的结果,不论故事的开始有多么不符合常理,可该发生的一样都不会落,同样,不论过程如何,结局也早已注定,无法改变。”
女孩似懂非懂,坐在原地,反反复复地沉思着。
昭宁十七年,西街新开了间琴坊,名为“解忧坊”。
坊主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名唤朝曦,一日,坊中来了位特殊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