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一边着人上茶,一边暗自叫苦。
即便今日肃王穿得平易近人,即便他今日真的只是来千喜福买糕点,也改变不了他是令人闻风丧胆有罗刹之名的肃王。
这么一大尊冷面杀佛坐在大堂里,再用冷如利剑的目光看外面行人,谁还敢上门来买东西!
果不其然,掌柜就瞧见好几位老主顾正朝他家店铺走来,可那老主顾一瞧见肃王,生生将已经抬起一半即将迈进他家店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去。
有在店外徘徊踟蹰不敢向前的,有眼神招呼改日再来的,还有几个是转了个弯走到隔壁家百味轩里去的。
偏偏今日八宝糕做得比平日都要晚些,掌柜的刚刚说正在蒸,其实做八宝糕的师傅才刚刚和面。
千喜福门可罗雀,无人可接待,掌柜只好跑到后厨,亲自盯着这八宝糕能什么时候出笼,看着还没冒白气的蒸笼,掌柜恨不得将自己化成柴火,给炉灶添上些火头。
待千喜福的第一屉八宝糕出笼,掌柜亲自将两笼热气腾腾的八宝糕打包好,堆起满脸笑意送到肃王手中。
王全给了钱,肃王拎着糕点出了门,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千喜福的店门。
“不是说千喜福的糕点乃京城一绝,平日里都是门庭若市的?今日一见,怎么有些名不符实?”
王全不敢接话,暗自腹诽:还不是因为您坐在人家店里赶客吗。
***
微婳在帮太后画佛像,冷不丁地听见外面的砚儿轻声惊呼,而后有人通传:肃王驾到!
她握笔的手禁不住轻轻一颤,幸好及时挪开,才没把墨汁滴落在神佛画像上。
“王爷?”微婳将画笔搁下,对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而后用一双秋水盈盈的美眸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这些时日,她虽然见不到他,可也从皇后听到他的消息,得知他平安,得知父亲即将可以平反,身心轻快,整个人养的如同花朵儿一般鲜艳夺目。
肃王被她这么一看,心中禁不住荡漾起来。
多日不见,他的婳儿似是更美了,肤色白皙通透,眉眼艳美含情,樱桃红唇异常诱人……
肃王喉咙滚了一下,将那八宝糕往桌面上一放,伸手将她腰肢揽住,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低头便吻了下去。
他思念着她紧,先前想好的说辞通通都抛到脑后了。
管他呢!先亲了再说!
微婳被亲的晕乎乎的,想起现在是青天白日,这还是在皇后娘娘的宫殿呢!
他,他怎么能这么放肆,就这么搂着她胡搅蛮缠的!
好不容易得了个喘息的机会,微婳喘着气抗议:“你,你疯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肃王其实不算餍足,不过也晓得怀里的姑娘需要休息一会儿,眼中含笑看着她:“谁敢看我们?”
“便是他们不敢看,那,那也还有佛祖呢!抬头三尺有神明!”
肃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案桌上的神佛画像,画中佛祖神态甚是祥和慈悲,低眉垂眸,一双眼眸似是洞悉世间万事,一看便知是微婳手笔。
“佛祖慈悲为怀,能包罗万象,对咱们这样的可以见怪不怪。”
微婳要被他胡言乱语给气笑了。
可她气归气,心中却是甜蜜不已,只要跟他在一起,便觉得又甜又齁,整个人像是泡在蜜罐里似的,还不会腻。
肃王到底没敢太过分,在砚儿冒死救主进屋送茶水时,放开了她。
两人闲坐一会儿,吃了八宝糕,肃王又看微婳画了一会儿画,皇后派人过来留肃王用午膳,三人用过膳,肃王出了宫。
待回到肃王府,肃王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今日原要跟她解释她父亲之事的,没想到竟然被她迷得给忘了。
***
皇上办事甚是利落,连下了几道圣旨,一是将端王革除王爵贬为庶民终身囚禁,一干与案件关系人等各有严厉惩处。二是为恢复沈思礼部尚书官职,归还沈府旧邸仆役,加封高义侯,另赐黄金千两,京郊良田百亩。三是特赐沈思之女沈微婳“御赐画师”之名,许其开设画院,收女子为徒,又嘉奖珍贵笔墨一箱,珠宝翡翠珊瑚等一箱。
还有一道,皇上先压着不发。
肃王亲自将微婳从宫里接出来,又将她送至沈府。
朱门依旧,庭院朗阔。
微婳看着站着满院子的旧面孔,忍不住眼眶湿润。
李嬷嬷含泪笑道:“姑娘,大家都回来了。”
忽然听闻一声熟悉的男子声音:“婳儿!”
微婳蓦然回头,出声唤她的男子从门外朝她走来。
“父亲?”
眼前这位丰神俊朗,脸色白里透红一看就是吃好喝好睡也很好的美男子,竟然是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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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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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婳从小便知父亲形貌出尘脱俗,然她没能想到父亲经过小半年的牢狱磋磨,出狱后竟比以往更加光耀照人,眸中清明带笑,不但不含一丝愁苦,整个人还仿若明月生辉。
尤其沈思身后还站着一群苦相的奴仆,更显得他鹤立鸡群,与之前微婳去大理寺探望所见之人简直判若两人!
微婳震惊且疑惑,一双清眸来回梭巡在他脸上身上。
“父亲!你怎么,怎么……”
“此事说来话长。”沈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肃王。
微婳循着沈思的目光狐疑地看了一眼肃王,肃王握拳在唇边清咳一声,“沈大人与沈姑娘细谈,本王先去处理些杂务。”
***
书房里,沈思给女儿讲述了自己在驿馆遇袭,被乌塔公主纠缠胁迫,后在皇上和肃王劝导下与妻女家族割裂,最终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舍小家为大家慷慨赴狱的全过程,完了自己终是抹了一把心酸眼泪。
“父亲!你知不知道女儿在外面有多担心你!”
微婳的心情难以言喻,父亲的遭遇简直匪夷所思。她有想过父亲犯事的种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是被皇上和肃王威逼利诱,被迫达成协议的。
沈思握着微婳的手,白净俊美的脸庞挂着两行清泪,一脸可怜委屈表情:“婳儿啊,别怪父亲,这半年来,为父,为父,思念你们思念得紧,都,都瘦了。”说到后面,声音都小了。
“瘦了?哪里瘦了!我瞧父亲这半年日子过得还怪好的!”
微婳盯着自己父亲的脸,仔细看了又看。
沈思脸上皮肤白皙饱满,已经是近四十岁的人了,竟然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沈思被微婳瞧得心虚,讪讪一笑。
他被打入的“天牢”是肃王给他安排的一处小院子,偏僻安全,且风景清幽宜人。
平时除了行动不大自由,衣食用度上不比他在沈府时差。
沈思虽然平时只能与妻子鸿雁传书,但公务骤减,心宽体胖,空闲时间一多,遐思也跟着多了起来。
在院子里的日子平静如水,创作灵感却犹如泉涌,半年间,他就创作了两本诗集,十来卷书画,书画诗词造诣竟又新进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从幽闭的小院子走出来,沈思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更有仙风道骨的卓越气质。
幸好他只是有神仙的皮囊,内里还是那颗俗世的凡心,对妻女的疼爱一如往常。
胡乱回想了一下过去,为了不自讨没趣,他不再在自己胖瘦这个问题纠结。
“不管如何,咱们家算是苦尽甘来。婳儿辛苦了,家里多亏有你操持,若是让沈冲那臭小子管家,后果不堪设想。哦,我在小院子幽居不久,那孽畜就被官府拿住了,果真是携款潜逃。肃王来问我如何处理,我说养他一场已经仁至义尽,他如今早已成人,能够自力更生,我是不愿再见他了,将他放归家乡……”
沈思絮絮叨叨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微婳却低头沉默不语,身体因羞辱愤怒而轻轻颤抖。
她自以为在这事情中,她凭着自己聪明才智协助他找出了罪魁祸首,竟不知这一切早就在肃王掌控之中,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
简直奇耻大辱!
“……你母亲在江南你外祖父家也有好几个月了,我跟她约好半年之期,待整理妥当便打算向皇上告假,去江南把你母亲接回来——”
啪——微婳一手拍在桌子上,愤然起身。
“你怎能如此欺辱我!”
沈思瞳孔振动,女儿刚刚安静地听他说话,他还以为此事揭过了呢。
怎么又回到原点了?
“婳儿!为父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微婳凝视着沈思,“父亲,你当初是被逼无奈的是不是?”
沈思一愣,点头,“是。不过——”
“我就知道,他心思深沉,手段阴狠。”微婳的眼中迸射出不同寻常的恼怒恨意。
沈思这才反应,微婳刚刚貌似安静地听他叨叨,其实在神游太虚,一个字都没入耳,她所说欺辱她的人更不是指他。
“婳儿,其实这也不能全怪——”
“父亲不用说了,我去找他!”微婳起身推门出去。
沈思跟在后面暗叫糟糕。
女儿魔怔了,他完全找不到跟女儿沟通的办法。
“韩凌靖呢?”微婳从未如此大逆不道喊过肃王的名讳。
被问的砚儿不知肃王名字,一脸茫然,一直等在隔壁房的肃王听闻动静出来。
“婳儿,你找我?”
“我有话要问你。”
肃王察觉到她的怒气,点头道:“好。”
沈思主动将书房让出,肃王瞧着她恼红的小脸,想起皇后和太子的话。
“婳儿——”
“别叫我婳儿!”微婳胸腔被怒气填得满满的,音调因气息不稳而带着轻微颤抖。
肃王生平第一次被个姑娘吼,且还是他中意的姑娘,有些心慌。
好,那便不叫她婳儿,先好好把正事谈了。
“沈大人都跟你说了?我——”
“我只问你,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此事罪魁祸首是另有其人,而并非我父亲,是吗?”微婳再一次打断他,
肃王眸色闪了闪,终是回答:“是。不过——”
“我再问你!对外捏造假证,给我父亲定罪,暗地让我父亲配合你们找出朝中勾连之人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肃王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犹如炸毛小兽的姑娘,脑仁隐隐有些抽疼,她刚刚口无遮拦,“你们”二字不仅直指他个人,还包括了当今圣上!
建议虽然是皇上提出,不过他当时也确有此想法,他咬咬牙,“是。”
干脆他一人应承下来,免得她出门之后胡乱说话。
“你终于承认了。”
微婳凄然一笑,满腔的愤怒渐渐消散,被从心底生出的寒气和失望替代。
“我父亲是被你们威逼胁迫也好,他甘愿委屈成就家国大义也好,我都认了。可你却明明知道此事来龙去脉,还故意瞒我!”
微婳回想起以往种种。
她千方百计寻求机会进入大理寺和肃王府,对他百般配合讨好。
他领着圣旨在她面前演一场逼真大戏,抄家,抓人,逼得她血溅雪地。
她冒险进宫,不顾危险接近端王,为他取得端王贴身信物。
她宁肯被人轻薄欺辱,却仍心甘情愿在危难之中金蝉脱壳助他最后一臂之力。
……
现在看来,当初的一切是多么的多余又荒唐!
眼前的男子曾是她真心以待,完全信任,甚至愿意托付终身的男人!
他怎能如此待她!
“韩凌靖,你让我信你,可你却这样欺我,满我,戏弄我!”
微婳眼眶通红,她可以理解父亲委屈自己成就家国大义的苦衷,但是却不能接受肃王欺瞒自己。
“婳儿!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你听我说——”
“我不听!”
肃王也恼火了,接二连三地被她打断话语,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接下来的语气不由也带着怒气。
“你能不能讲讲道理!”
“你竟然觉得我不讲道理!”
肃王原本接下来的说辞是“不能光让你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然而他再再再再一次被她打断了。
他今日算是重新认识微婳了,平日看着甚是温软乖顺的一个小姑娘,暴躁起来居然这么咄咄逼人!
连个解释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
肃王憋屈又恼火,干脆跟她直接横杠起来。
两人在房内战火热烈,书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打扰一下,”沈思顶着一脸无奈担忧又无比怂包的表情开口道:“圣上有旨,传王爷、臣和小女进宫赴宴。”
沈思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自家女儿叫嚣:“韩凌靖!我再也不愿信你!再也不要见到你!”
事到如今,他大概知道女儿跟肃王是什么关系了。
女儿真出息呀,敢直呼肃王大名,还敢对肃王撂狠话。
肃王被她一激,又被沈思和门外看似干活实则分神注意房中动静的仆人若有若无的目光注视着。
他太阳穴周围的青筋突突猛跳了几下,一双幽深如夜的眼睛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女子,良久,冷冷吐出两个字。
“随你!”
再怎么着,在外人面前,绝不能堕了他冷面杀神的威名!
***
御赐之宴,不管如何面子活还是要做的。
微婳收敛了怒气,跟着父亲闷闷地吃饭,一切应酬皆由父亲处理。
席间气氛不算热络,肃王本就冷肃不爱言语,微婳也甚是沉闷,问一句答一句。
皇上只当微婳腼腆害羞,想着姑娘家矜持些也是应当的。只有皇后看出些异常,可她与微婳距离甚远,也没办法寻个机会问问究竟是个甚么情况。
皇上极尽谦和态度,实心实意地对沈氏父女褒奖安慰了许久。待酒过三巡,皇上觉得时候到了,开口道:“沈爱卿的掌上明珠贤淑识礼,朕的三皇儿才干卓越,郎才女貌正堪匹配,朕想与沈爱卿做个亲家,你瞧如何啊?”
沈思闻言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惶惶不安中,只能看向自己女儿。
肃王一颗心揪到了嗓子眼儿,握在唇边的酒杯被他放下,清冷眼眸顿时变得炙热起来,将视线放在微婳身上。
皇上不明为何大家都在看微婳,而皇后在扯自己的袖子。
他抽回被皇后扯住的袖子,干脆也随波逐流,看向微婳。
数道目光汇聚在微婳身上,她盈盈起身,走到皇上面前,伏跪行礼:“回禀陛下,民女不愿,请陛下收回成命。”
微婳话音刚落,随后听见咔嚓一声脆响,竟然是肃王手中的杯子破裂了。
帝后两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