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已经黑了,天台只悬挂了几条晾衣服的钢绳,于希带着试探的语气出声:“季生,你在吗?”
“我在。”季生从一道墙垣后走出来,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她的模样吓到,只不过四个月没见,此时的于希瘦得像个骷髅架子,脸上的婴儿肥消失了,没有一丝赘肉,像是骨上挂了一层皮。
于希见季生盯着她的脸,她吐了吐舌笑着说:“你是不知道国外的伙食多难吃,只能顺便减肥了。我也觉得太瘦了,我保证你下次见我,我肯定白白胖胖的。”
季生挪开目光点头,从身后拿出一把仙女棒,将仙女棒递给她。
“你叫我来是放烟花?”于希接过,还是从前的语气口吻,什么都没变,好像这半年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季生给她点燃了一只仙女棒,说:“你之前说,过年想跟我一起放烟花,现在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只能玩玩仙女棒。”
于希盯着微弱的火光,想起高二那年她发了一段烟花的视频给他,说要是能和他一起放烟花就好了。
“季生,你在生气吗?”于希来的路上跟自己说不要问,就当做没发生过,此刻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
季生看她整颗头都要埋进围巾里了,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说:“我……参与了一个比较私密的物理项目,不能看手机。”
“真的!你还是选了物理?”于希激动地说,还好,她的少年仍在奔赴热爱。
季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走到天台边缘,这栋楼只有五层,不能俯瞰整座城市,反而是周围高楼将它压缩在这城市的一角,毫不起眼。
于希双手搭在护栏上,今天的风很大,吹得她头晕,她强忍不适,怅然地说:“季生,如果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纳木错吧,我想看看天湖是什么样的。”
季生看着远处苦笑,他答:“好,我们一起去。”
于希微微一笑,手中的仙女棒慢慢燃烬,她偷偷得打量着季生,他好像又长高了,又变好看了,好像更让她喜欢了。
季生感受到于希的视线,他迎上那道目光,却不曾想撞入一波汪洋,水光刺得他双目滚烫。
于希低头错开他的目光,有种被撞破心事的难堪,她看着手里的仙女棒,闭上双眼在心里呢喃着:愿季生此生幸福健康,无灾无难,一生平安。
“傻瓜,对着仙女棒许愿。”
“不傻,心诚则灵。”
不一会儿,风更大了,季生拉着她走进楼道,她的手很冰,比外面的风更让他感受到寒冷。
季生蹲下来,背对着于希说:“上来,我背你。”
于希不想矫情,因为她真的有点累了,而这样的机会恐怕再也没有了,她慢慢爬上他的背,很有安全感,她的阿生长大了。
“阿生。”于希靠在他的肩上闷声道。
季生背着她,她真的太轻了,让他觉得下一秒背上的重量就会消失,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应道:“我在。”
楼道的灯坏了,黑暗中于希感觉到有什么滚烫液体滴在她的手背。
她的阿生有这么好的未来,他就读于平京最好的大学,学着他喜欢的物理,以后还会有相爱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儿女。
可她这样的人,没有以后了。
她大概永远都会记得这个画面,生命的时钟开始倒计时,万家团圆的时刻,一栋破旧的居民楼,天台燃尽的仙女棒,黑暗的楼道以及背着她的季生。
如果可以,她真的好想一直和阿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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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番外·季生于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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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生走进病房,暖黄的灯照在于希脸上,她躺在床上像是没了呼吸,也没了生命体征。她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瘦,脸上布满黑斑,病痛将她折磨得不成样子。
她紧皱着眉,即使在睡梦中她还是没有逃过病痛的折磨。
他这两年,偷偷看过她好多次,于希想瞒着他,所以他就当做不知道。
季生安静地在病房坐了一晚,在她将醒时离开病房,却又不舍得走太远。
“妈,我昨天好像梦到季生了。”于希坐在床上,声音很弱。
于母看了眼虚掩的门,试探地问:“那妈妈帮你把他找来好不好?”
于希沉默了,就在季生准备走进去的时候声音再度响起,她说:“算了,我现在太丑了,我想他记忆中永远都是我最好看的样子,就不麻烦他了。”
季生僵在那,她又说:“好想去天湖啊,之前约好了跟他一起去纳木错,我又要食言了。”
当天,季生就动身前往纳木错,他要帮她看看天湖是什么样的。
上飞机前,他给于希发了一条消息:于希,过几天我来找你吧,我有话跟你说。
季生手里拿着于希母亲交给他的日记本,说是日记,其实更像是随笔,只有十多页内容:
季生说他名字的含义是寄生于希望之中,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对他充满期待。好巧,我叫于希。
季生这个人,过得不像活人。
季生今天答应和我做朋友了。
季生答应和我一起回家了。
季生会主动等我了。
我想和季生还有阿音一起去平京。
阿生,我病了。
阿生一定要学他喜欢的物理。
季生,我食言了。
季生,你来看我了。
阿生今天带我放烟花,他背我了,我好像跟阿生一直走下去。
季生,对不起,我又骗了你。
内容戛然而止。
对季生来说,于希是老天赐予他平淡生活中的微光。
曾经的他眼里只有学习,只想着满足父母的期待,现如今他的热爱是于希,是医学。
季生在西藏呆了几天,拍了一组视频发给于希,可惜信号太差了,视频发不出去,电话也打不通。
他最后一趟定在了纳木错湖。
……
季生到达纳木错时,天空开始飘起了大雪,原以为这里会很安静,耳边却一直传来游客的交谈声。
“在这。”少女的嗓音天生就带着清冷特质,与记忆中那道熟悉的声音极为相似。
季生顺着声源,看到不远处的少女背对着他,挥手示意朋友自己的位置。
只一眼,季生就失望地撇开头,不是她。他的希希更高,更瘦,不似那样朝气蓬勃,脆弱到一阵风就能将她带走。
手机铃声在嘈杂的环境中并不刺耳,季生却被惊得浑身一颤,他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划了几次才接通,屏幕上还留下几道水渍。
季生其实听不太清叶岁音说话,看了眼屏幕又放回耳边,确定没有挂断,是不是这里太吵了,又或者这里没有信号。
他转身想回去,这时听筒传来一声:她走了,你快回来……
世界沉寂,似乎感受到了悲伤,于是给予他一片净土
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感遍布全身,季生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他慌乱地看着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无措得像个孩子。
季生双手撑着地面,难受让他开始干呕,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他的希希下个月就满22了啊,他还没来得及跟她说生日快乐。
……
季生醒来时是在医院,他睁开眼,头痛欲裂。
“你醒了?”
暖色的灯光,熟悉的声音,是在纳木错看到的那个女生,她尴尬地解释道:“你晕过去了,嘴里一直喊着希希,我就把你送医院了。”
“总之,还挺有缘的,我叫余惜,余生的余,珍惜的惜。你呢?”
季生听到这个名字愣住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世界上有千万个这样的名字,属于他的于希却不在了。
他没有回答,翻身下床,他要回去,回到有她的地方。
恍惚间,他透过窗户,看到天空中划过一颗流星,接着两颗、三颗……指针指向零点,是崭新的一天,更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
星星在天上,希希永远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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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番外·于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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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有记忆起,她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除此之外她都很幸福,相爱且爱她的父母,优渥的家庭。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做过手术,所以她没办法跟其他人一样在外面玩,她没有力气,她不能跑步,不能跳,她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好在她是喜欢读书的,不然她一个人真难度过那些一个人的日子。
她记忆力很好,学什么东西都很快,这种天赋体现在她的学习上,如果不是因为这虚弱的身体,她是能考上平京大学的。
后来身体稍微好点,她只需要平时吃吃药,父母让她去上学,她就在心里暗暗的想,她要交好多好多朋友,这样如果哪天出现意外,才不至于孤零零地离开,她最爱热闹了。
小时候她在书里看到那些被人欺负的角色,都忍不住哭泣,她想如果她在,她一定会保护他们,所以她帮助了很多很多人。
所以小学、初中以及高中,她跟每个人都相处融洽,老师也很喜欢她。
但叶岁音和季生是特殊的。
高中刚开学,她就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叶岁音,她很容易就看出来叶岁音的窘迫,所以她走过去施以援手。
后来于希发现叶岁音很不一样,她并没有因为遭受过冷眼就极度怯懦自卑,她身边只是缺少一个肯定她的人,她骨子里有一股蛮劲。
叶岁音是第一个跟她说,她人好是因为善良,可是帮助温暖所有人并不是她的义务,所以她也会加倍对她好,她不要有负担。
在此之前,她像是一个老好人,经常因为别人而忽略自己,是叶岁音跟她说她可以不需要那样,活的轻松一些。
而季生也是如此,新生发言那天,他站在台上,臭着一张脸,她觉得季生这个名字真好听,季生,季生,季生于希望之中。
然后她就每天不厌其烦地跑到他面前刷存在感,本来以为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肯定没什么可帮助的,却在不断的相处中得知他与父母关系并不好。
太重的期望压在他身上,他就像一个学习机器,没有任何兴趣爱好,明明那么喜欢打球,因为学习不愿意接触;明明那么喜欢物理,父母让他读医,他就不争取。
明明她才是病人,可她看季生活得比她还压抑,空有健康的身体,没有健康的灵魂。
她看不得有人活成这样,她看到季生一个人孤零零的,她很心疼。
像是把一部分对生的渴望放在了季生身上,她希望这个少年可以活在温暖的阳光下,他要在自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前途无量才好。
如果是叶岁音第一次让她明白朋友的意义,那季生就让她在短暂的生命里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其实她知道那样很自私,她怕自己没办法陪他很久,她不缺爱,可她还是期望被爱。
因为身体的残缺,所以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她都想拥有。
其实她的病一直挺稳定的,只是偶尔会有些不舒服,但是吃过药就好了。
所以她跟季生还有叶岁音约好了,他们要一起去平京读大学。
可天不尽人意,高三的一天早上,她突然晕倒了,医生说她旧病复发要休学观察,她开始要吃比以前多几倍的药,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她不想打扰其他人,她只能偷偷瞒着,幸好她很会伪装。
后来实在瞒不住了,叶岁音几乎天天守着她,有时候大半夜她被疼醒,她看见叶岁音坐在沙发上偷偷哭,突然她就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她不希望季生知道,可是她也知道他就在外面,她不想跟他再有过深的牵挂,不想他看着她越来越丑,她害怕。
可是,病房里一个,病房外一个,都在为她难受,她突然好想好想活下去。
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可她遇到了叶岁音和季生,她好想好想和他们一起去平京,好想和他们一起努力在那扎根,好想好想健康地活着。
后面他们要上学,不能天天陪着她,其实那两年里好几次她都撑不下去了,可是看到一放假就跑过来的叶岁音,还有偷偷在外面的季生。
她又想活了,不管要遭受什么,她都想治好。
可是真的好难好难,她开始后悔,像她这样的人注定不能和太多人产生羁绊,她不要爸爸妈妈,叶岁音还有季生痛苦,爸爸妈妈应该要生其他小孩,她也不应该主动认识他们,这样她就可以毫无牵挂的离开。
最开始她只有心脏病,后面她有好多好多的病,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瘦了,没有头发了,没有白皙的皮肤,什么都没有了。
她真的好疼好疼,无数的管子插在她身上,不同的仪器用在她身上,她太清醒了,清醒到她已经了解了不同仪器用在她身上,她身体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她看不到爸爸妈妈,看不到季生,看不到叶岁音,她好怕,每一次把她推进抢救室,她一个人,都好害怕,她怕没有跟他们好好告别,就永远倒在了手术台上。
所以她想好好交代后事,她偷偷写了两封信,又故意跟妈妈提起纳木错,故意让门外的季生听见,她知道她的阿生肯定会完成她的所有心愿。
她在最后还是自私了,她不想跟他告别,她想他永远记得她,就算是恨她,也要永远记得她。
然而当天晚上她就后悔了,她还是想他幸福,如果她可以撑过这一次,他们就好好告别吧。
可惜没等到他回来,那天早上她睡醒,突然感觉到一股铁锈味涌上喉咙,她呕了好多好多血,白色的床单上全是红色,她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红和听见父母的哭喊声。
她忘记了那天她抢救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力气了,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恨不得用尽全力拨开医生冲到窗口一跃而下,这样是不是就不会疼了。
在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她又被救活了,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累了。
她被推出抢救室,她迷迷糊糊看到父母跪在地上痛哭,看到叶岁音站在不远处,像一个破碎的布娃娃。
她拼命活下去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她是想让大家开心的,可为什么她这样活着,所有人都那么痛苦。
为什么季生因为他的老师说她不会好了就痛哭,他不应该在学物理吗?
为什么爸妈每次看她抢救完都会因为要不要继续治疗而吵架?
为什么叶岁音会越来越频繁地偷偷抹眼泪?
她最不愿意看到大家这样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明明发过誓,要让身边所有人都快乐啊。
她做了一个决定,她不想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