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你撑着下巴假装看风景,实则偷偷从玻璃反光里打量着他。
你那拒绝承认婚约的未婚夫半阖着眼,不知是在思索还是闭目养神,唯有紧抿的双唇透露出并不愉快的心情。
禅院直哉的眉眼其实带着与生俱来的狡黠,眼角尖细,眼尾夸张地上挑,矜贵的少爷性子又格外唬人,乍一相处十足的不好相与——实则是脸比本人更精明的类型。
“心情不好吗,直哉?”
“不可能会好吧。”他神色冷淡,显然懒得搭理你。
你有些不习惯此时的沉默。以往你们的相处总是一方喋喋不休、另一方心口不一的模式:他在那说些几百年前的不中听的屁话,你耐着性子边走神边违心附和。忽然间地那张口无遮拦的嘴闭上了,你反而觉得安静到压抑。
禅院直哉呢?他也会觉得不习惯吗?
你忆起几分钟前:当他自说自话地走在你前方时,是否仍以为你会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是否有那么一瞬,脑中仍在构想一个羞涩地、小心翼翼地期待能挽起他的手臂的上川名喜多?
说点什么吧,你想。
“直哉没有去过京都咒高就读吧?”
倒也不需要他回应,问这个问题你本就知道答案。
“一直在族学中学习生活,身边的人也都是同族的旁系子弟。庶出的孩子们没办法和直哉好好相处吧?能和你说上话的恐怕也是些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之人……”
“那些低贱的家伙当然只配讨好我。”他接过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所以啊——离家出走之后,居然来投靠刚翻脸的未婚妻,你果然没有朋友吧。”
他猛地转头,终于拿正眼瞧你,细细长长的狐狸眼瞪得犹如菱角。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他咬牙道,“上川,你是不是得意忘形过头了?”
“这不是被您一杯茶浇得原形毕露嘛。”你慢慢回眸,挑着眼,抿着嘴,笑啊笑地勾他,“我想今后必定得要痛改前非,用最真诚的一面来对待直哉大人。”
“我知道错啦。真是对不起,直哉大人。”
他的眼睛于是又一点点放松下来,片刻后转开脸,再度不言不语、不肯看你。
你借机挪过去紧挨着他,像过去那样轻轻扯了扯他的袖摆。
短暂的安静。
“……你去爱宕山做什么?”
他问得随意——你当然明白这就是在给你台阶。
“去找伏黑惠。”你故意道。
他当即垮下脸抽走了手臂。
你强硬地将他的手臂扯回来拽进怀里,太过用力以至于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胸口。
你倒是无所谓,但这家伙的身体相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你装作无事发生:“惠也算是我在咒高的后辈,虽然隔了好几届。最近有件很想得到的咒具,必须去找他帮忙才行。”
禅院直哉明显想到别处去了。“留人过夜又借着前辈的身份接近……明知道对方是比你年轻的男人,简直不知检点……”
“咒具是送给你的。”
车内再次恢复了安静,这一次倒是和平了许多。
-
天色阴沉,满山古树葱茏荫翳,此刻只觉沉重而压抑。半山处几条山道蜿蜒,被高低参差的林木遮掩得若隐若现。相隔得太远,再多的你也看不清,只好拍下几张照片发到了昨日的交流群里,希望伏黑惠看到后能意识到你也在山脚。
他的账号没有出现,好友申请也依然没有通过。你心中惴惴不安,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地处偏僻,你在山脚一处不知名的村落中找了家干净的旅店准备投宿。禅院直哉自然是满脸嫌弃:如此简陋的居所哪里配得上他堂堂禅院家主。
就在柜台前他忽然拦下了你。
“……你只开一间房?”他表情微妙,欲言又止,不用说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标间有两张床。”你伸着手臂比划给他看,“隔了那——么远。你,禅院家主大男人;我,手不能提弱女子。”
所以能不能不要总是一副你想勾引他夺取贞操的样子?这么在乎贞操难道他是处男吗?
“接下来几天的吃穿住行都要花我的钱吧?我现金剩的不多,要么闭嘴跟我住标间,要么自己滚出去露宿街头。你自便。”
禅院直哉被你震惊了。
在车上的几十分钟一路拉拉扯扯、小意温柔,现下为了一千多日元的房钱就能跟他翻脸无情。
他忍无可忍地掏出一张黑卡拍在柜台。
“谁告诉你我没钱。”
那张卡怎么看怎么眼熟。你想起来自己确实有张一模一样的——几天前还在新宿的会所刷过。
说起来,禅院直哉是不是忘了叫人停掉那张信用卡?
“等等,还是刷我的卡吧。”你眼疾手快地掏出递上柜台,压在了禅院直哉那张的上方。
你改变主意了:给了你的就是你的,果然还是应该趁现在能花多少花多少。
“……你拿着禅院家的钱摆什么阔气?”
“直哉那张不也是禅院家的钱吗?刷哪张都一样嘛——老板娘,两间最大最贵的房间,全套服务,三天费用一次性——”
……
最后还是住进了一间房。
这家古朴简陋的小旅馆并不支持刷卡。
-
山路坎坷。
你有备而来,一身短装又踏着登山鞋,自然不再话下,但禅院直哉的装束着实让人有点担心:拖沓的长袴,又硬又笨重的分趾屐,怎么看都像会从山上摔下去。
好在他似乎有些特殊的办法,即使只是懒洋洋地沿着山道散步,也总能在你拉开一段距离后迅速出现在你身边。
“是你走的太慢了。”
在他又一次忽然出现在你前方十几步开外时,你盯着他的背影皱起了眉:老实说,他这样忽远忽近忽前忽后的真的有点烦人。
“为什么要来山上啊。在山脚等他出来不就行了。”
“从早上开始惠就没回我消息……搞不好出事了呢?”
“出事的话,你去了又能如何。那种抚慰精神的术式还能打得了咒灵吗?”
“……”
你牢记着自己“手不能提弱女子”的精神系辅助咒术师设定,默默把能一拳打十个咒灵的真相咽回了肚子里。
走着走着,忽然脸上一凉。你抬头,眼前有细丝飘过。
“下雨了。”他也抬起头,“回去吧。”
“等等啊,下雨的话惠不是更危险了吗?你好歹也算是他亲戚吧?”
“哈?我跟伏黑惠八竿子打不着……谁跟他是亲戚。”
“等等——”
你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是五条悟的消息,附带着你刚才在交流群中发送照片的截图。
“已经到达爱宕山区域了吗?”
“是。怎么了?”
“惠的任务出现了变故,需要立即增派一级以上的咒术师进行支援。我跳过流程将你推荐上去了,有没有问题?”
“OK。”
“晚一点会有派遣通知,但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立刻找到惠确认他的安全。”
“了解。”
有工作了。
你放下手机看向禅院直哉。立刻展开搜索并没有问题,正好你已经爬到了近山腰,麻烦的是如何支开直哉。你对他的隐瞒当然不止他已经知道的那些,可以的话也并不想被他发现更多。
“直哉,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你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造出一个可信的借口,“我慢慢回去,正好可以……”
幸运的是随即就不需要理由了:陡峭的山壁上径直坠下一个人。
你用手掌遮住眼前的雨丝,发现掉下来的是伏黑惠。
第11章 爱宕山-其三
这么大个伏黑惠就砸在你们中间。还是禅院直哉先反应过来。
“喏,找到了,回去吧。”
你愣愣地点了点头:“走……你去哪儿?”
他停下转身。
你看看他,他看看你,彼此的脸上都写满了拒绝。
你:“你的意思是让我搬?”
禅院直哉:“哈?我可不想碰这个臭小子。”
你:“惠重伤不治的话,五条悟不会放过你的哦?”
禅院直哉:“你想被一个人扔在这里的话可以试试再多喊几次五条悟。”
……
最后还是妥协了,因为雨势开始变大,留给你们斗嘴的时间不多。
禅院直哉扛着伏黑惠,你跟着禅院直哉,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细细密密的雨水拍在脸上实在叫人恼火,禅院直哉脸色恹恹。因为你和伏黑惠的缘故导致他也无法借助术式移动,回到旅店时三个人都被淋了个湿透。
宽阔的袖摆湿漉漉地淌着水,就这么进去恐怕会给旅店添麻烦。看在他有好好帮忙出力的份上,你叫住了禅院直哉主动提出帮他拧雨水。
手倒是伸了过来,但嘴里的话可没半点感激之情。“笨手笨脚的。”他评价道,“不要弄坏我的衣服。”
使唤佣人似的口气简直叫人火大。
但他垂着头,任由雨水从发梢与鼻尖滴落的样子又漂亮又落魄,你心神一晃,当场决定原谅他。
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忽然向你们走来,他有着栗色的头发和一张年轻的面孔,个子稍显矮小,大约只比你高了半个头,举止略有拘谨,视线一直滑向禅院直哉的肩头。
“那个,请问……这是伏黑君吗?”
你们都望向他。
“敝姓小早川,是负责爱宕山地区的监督辅助。昨日早晨和伏黑君碰过面……”他的视线投向禅院直哉,“派遣支援的通知我已收到。您就是一级咒术师,山下一郎坊先生吗?”
直哉抬了抬眼,你抢先截过话头:“你说的是原先被派遣的咒术师吧?”
“我叫上川,是伏黑君在东京咒高的前辈,和五条先生也算是相识。因为正好在附近,五条先生越过流程推荐了我。”你解释道,“这位是和我一起来的禅院家家主。总之,目前由我负责支援。”
“临时变动所以没有文件和证明,需要的话还请麻烦向五条悟核实。”
小早川欲言又止。听见五条悟的名字时,他露出了一个辅助监督之间心照不宣的表情。
潮湿的衣服阵阵发冷,你等不及想先换上干燥的衣服,便告知了小井川房间号,约定十五分钟后再碰面。
禅院直哉对着别人离开的背影抱怨:“哪来的土包子……在京都做事居然不认识我。”
“不要那么大声。”你提醒他,“人家才刚刚答应借我们衣服。”
“我们”指的是昏迷的伏黑惠,捎带上半件行李也无的禅院直哉。
-
你换下一身湿衣服走进浴室,再出来时床上床下已经变成了两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让禅院直哉把床让出来时老大不情愿,没想到他扒伏黑惠衣服的速度和本人一样快。
地面一片狼藉,眼前的画面就像你的心情一样难以描述。
禅院直哉接住你扔过去的毛巾,边擦头发边让你过去看。
看什么?你不想看。他好怪啊。
你相当努力地控制好表情后才慢慢挪过去,接着才明白他要你看什么:湿透的上衣被扯下来扔在了地上,禅院直哉将伏黑惠面朝下翻了过去,露出了糟糕透顶的后背——一大片驳杂诡异的漆黑图腾,几乎占据了后背三分之二的皮肤。
相比之下那些细碎的擦伤以及雨水蒸发后黏在皮肤上的沙石泥渍完全可以忽略。
“咒印吗?”你喃喃道,但又觉得不是。一些特殊的诅咒确实会在被诅咒者身上留下咒力构成的印记;诅咒强度不同,印记的形状和大小各有区别。像这样大得可怕,且繁复完整得堪比法阵的咒印,咒灵的实力起码是特级往上。
爱宕山顶建有爱宕神社,周围亦有大小山峰神社环绕,数十年来一直受纯净愿力所浇灌守护的和平区域,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凭空产生特级咒灵?
禅院直哉忽然问:“原先也有这个东西吗?”
“我怎么知道……”你答完才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他居然是想问你上一次看到伏黑惠后背时有没有这个东西。
这家伙到现在还觉得你在跟别的男人鬼混。
你心口一梗就想发作,不料敲门声响起,辅助监督小早川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你忍着想踢他一脚的冲动狠狠瞪了他一眼。
开开门,小早川提着东西站在门口,不仅带来了换洗的衣物,还体贴地套上了结实的袋子。
他热情地把袋子举起来往你推了推:“我挑了比较暖和的衣服!尽管穿,别客气!我老家就在这附近,原先的房子里衣服很多,不够的话可以随时去拿。”
你忙道着谢将他迎进屋。
小早川虽然个子不高,但身型健硕,那些衣服就算不合身,凑合穿一阵子也绝对绰绰有余。然而禅院直哉还是满脸嫌弃,两只手指拎着衣角就差把“这是什么垃圾”说出口。
你挂着虚假的笑容,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一样把他塞进了浴室间,并且温柔贴心地警告他快点换上不要感冒——以防这家伙会对好心肠的辅助监督出言不逊。
小早川站在伏黑惠的床边打开袋子,似乎是准备帮忙换衣。你忙让他稍等一等,然后拍了张伏黑惠后背的照片发给了五条悟,叫他点你看裸男换衣。
两分钟五条悟打来了视频电话。
你按下接通键,将镜头切换后对准了小早川的方向。
“太可惜啦悟,伏黑君已经换好衣服了!明明早半分钟还来得及,真是遗憾。”
五条悟呸了一声反问你看得开不开心。“惠没事吧?这么快就找到了?”
你收起玩笑心,走过去把伏黑惠背上的咒印调整在屏幕中央。“刚和你发完消息他就从山上掉了下来,正好摔在我们面前。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头部也没有撞击或是外伤痕迹,但一直昏迷,应该不是失足坠山。不知道和背上的咒印有没有关系……大得可怕,前所未见。”
五条悟端着下巴思索片刻,指挥你替他移动镜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惠的皮肤好像晒黑了一些?”
你看向小早川,他告诉你们昨天确实天气晴朗,晒黑一点也很正常。
“为什么惠的头发好像不支棱了一些?”
你将手机对向窗外,给他看外头的细雨霏霏,发型被打湿了都是这样。
“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为什么惠的眉毛不见了?”
你迅速移开手机仔细端详起伏黑惠的脸。
五条悟是对的:惠的眉毛不见了。
所以伏黑惠背上的咒印效果就是让被诅咒者失去眉毛——怎么想都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