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到一半便从中间断成两截的断桥，闪烁金属光泽的零件与螺丝钉四散，扭曲变形的钢筋水泥勉勉强强维持着运转，比起隐藏在迷雾中的钢铁森林，更像是破碎的文明。
但太大了。
区区一个螺丝钉就与朝露等高，断桥更是高耸入云，仿佛能从地面一直连接到天际，穿过浓重的迷雾勘破真实。即便是没有巨物恐惧症，朝露也有点微妙的不适。
阿基维利的双臂稳稳当当的抱着朝露，维持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我的本体比那个要大很多哦。”
“祂说的没错。不管是在你们眼中还是在外界的无机物眼里，”灰发青年笑得灿烂，露出尖利的虎牙，“我都是怪物一样的存在吧——”
尽管是这么说，但祂的眼中没有一丝阴霾。
很难把阿基维利与野兽、混沌的怪物联系在一起。
*
灰发青年找了一块平整的地面，放下了朝露。
朝露的手攀着阿基维利，“一起走走吧。”
软滑的组织莫名愉快的滑了过来，缠住了朝露的手腕，湿润柔软的触感印在朝露的肌肤之上，隐约带着颗粒和奇怪的吸盘感。
阿基维利对她伸出手，“这里也要牵，一步也不能离开我的身边，能做到吗？”
咕啾。
朝露的小臂被软乎乎地缠住，“我建议你还是控制一下自己的手再说这种话……”
但她还是把手放在了阿基维利的掌心。
*
“你所看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是混在凡人中的开拓星神，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令人恐惧的怪物。
阿基维利的手忽然化为柔软的触手组织，祂不着痕迹的将手缠绕到朝露的手腕，小臂、直至圆润的肩膀，祂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扭曲之物重生为祂的另一只手，祂犹如从背后延展出深不见底的泥沼与可怖怪兽的怪物，阿基维利展开双手，“但我也是这里的建筑者……老实说建立起来还蛮辛苦的。”
阿基维利的唇瓣张张合合，“‘最初降生时，此世空无一人。祂很疑惑，为什么婴孩会降生在这里？我为何而诞生？’，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
一切的一切都从婴孩在孤绝之地睁开双眼开始。
但祂没有四肢，没有脸，只有柔软的身体与软组织。与人类、或者说动物根本不搭边。
祂从万物的摇篮中诞生，但祂很快就发现——这个世界空无一人。
所以，第一个百天，祂开始思考。
因为重视了思考与情绪，所以怪物有了大脑。
第一个千天，祂开始走路。
因为想要直立行走，所以自己演化出了四肢。
之后是第一万个漫长的白天，怪物因为思考，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因为能直立行走，祂拖行庞大的身躯，行遍了整个星球。
但孤绝之地并没有除了祂之外的生灵。
就连能量体也没有。
怪物不需要进食，更不需要像野兽一样抢夺丛林之中的养分，祂没有兽性，却拥有了可以思考的大脑与情绪。
于是，祂在孤独的星球中独自一人过了十年。
*
“拥有思考的话一定会很寂寞吧。”粉发少女被缠住四肢，勉强依靠触手保持着站立，“假如只有一个人的话……”
“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成为没有理性的野兽，至少会在漫长的时光中好过一些。”灰发青年闭合金眸，语气温和，带着微弱的轻俏感，“比起一个人单独在银河中进行孤独的游行，我还是更喜欢与大家一起享用美酒、碰杯狂欢。”
不管是有机生物的人还是无机生物，本质上是集群动物。
无机生物的法则更加严苛，会因为帝皇掌控机械的芯片而掀起机械战争，但没有人见到过机械独自一人守护着精巧齿轮构筑而成的星球。
因为那必然伴随着漫长的孤独与一个又一个无光的永夜。
“所以……”朝露的指尖不着痕迹的动了动，“……你……发狂……？”了？
这个残破的钢铁建筑是阿基维利的手笔？
“锵锵——”阿基维利模拟出形似问题答案揭晓时敲响的锣鼓声，然后，祂否定了这个答案，“正确答案是……”
“我开始创造我。”
—— 创造我的属于我的价值。
*
无机生命因为一次齿轮与螺丝的咬合获得了自我思考的能力，每一次思考都是一个比拟奇迹的意外。
所以，祂开始构筑属于自己的东西。
祂想要联结星球的两端，所以在迷雾浓重、危机四伏，满是诡异幻象中的星球寻找着材料。
祂用这颗星球的森林架构起了第一座桥，但是没有人会因为祂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欢喜。
因为这里只有祂，没有其他人。
——
要怎么样才能对联结感到喜悦？
或许是因为还不够。
身躯庞大的怪物这么想，因为这里是孤绝之地，不会有人前来此处，也不会有人踏进这个危险的星球。
因为祂是诞生在这里的婴孩（怪物），所以不受影响。
不会有人来。
更不会有和祂一样的怪物出现了。
祂伸展出双臂，祂的双臂长如连接世界两端的海平线，于是，祂咬下了自己的左手。
血与肉砸碎了祂迄今为止的所有成果，包括那座桥。
肉与骨骼与组织化成列车的机油与骨架，祂以自己的方式涂抹车厢的每一个地方，将车厢涂上属于自己的色彩。
以祂的血与肉，以祂的思考与在奇迹中诞生的情感，构筑而成的第一辆星穹列车。
祂以此——
冲破了孤绝之地的封锁，离开了裴伽纳。
这是开拓星神的起始，是祂于故乡的故事。
*
【祂是怪物。】那张脸美丽得雌雄莫辨的星神倾吐冰冷的现实，朝露的眼睛凝视着不朽星神的漆黑眼眸，龙垂下视线，说，【但祂是文明的传播者、最初漫游在银河的第一人。】
【祂驾驶名为星穹列车的载具，联结了整个寰宇。】
罗浮学堂的先生曾说，【若不是游云天君在银河中铺设的银轨，仙舟可不一定能在无垠的寰宇之中航行。】
仙舟的文献记载，【游云天君喜好化为凡人的模样，与人举杯同庆、彻夜狂欢。祂的星穹列车总是满载着对前路充满希望的开拓者（们）。】
但没有人会想到，一切的开始会如此孤独。
与凡人最接近的星神曾经是连四肢都没有、身形扭曲，连自己诞生的意义都不知道，独自在空无一人的星球生活的怪物。
当祂努力伸长四肢，昂起或许算是头颅的物什，仰望天空时，就连月亮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 星神相关皆为私设感谢在2024-01-05 21：59：55～2024-01-06 21：1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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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我做到了，阿基维利
朝露仔细一看， 断桥的切口并非整整齐齐，很明显是被某种坚硬的东西挤压后才硬生生断成两截。
如废弃城镇般的钢筋水泥是裴伽纳开出的钢铁之花，是孤独寂寞之地的绝响。
但即便是如此令人感到的孤寂的地方， 却诞生了一个小小的奇迹，犹如在孤绝之地盛开的文明之花。
非常了不起。
“然后呢。当我第一次离开裴伽纳， 开始属于自己的旅行时……”阿基维利慢慢将朝露拉了过来， “哎？我这么认真的讲故事， 你好歹给我一点反应嘛。”
柔软湿漉漉的东西在身体滑动，但并不讨厌。
阿基维利的面容浮现笑容， “要不然我会很寂寞的。”
朝露的眼睛眨了眨，“我认为静静聆听完才是尊重， 因为罗浮的说书先生们更想在落幕的时候获得掌声。”
仿佛被触手拖拽、拉扯着前进，朝露的脚尖只能偶尔接触到地面，差点被阿基维利吊起来悬空。
稍微有点失重以及不知何时会摔倒的危机感， 但在即将接触到阿基维利前，朝露主动给了灰发金眼的青年一个拥抱， “但我很喜欢你。”
“不……应该说是非常喜欢。不管要我说几次都可以， 我喜欢想成为人类的你。”
“喜欢程度能超过阿哈哦！”
阿基维利的眼眉舒展，两唇边角微微翘起， 比方才的笑颜多了几分安稳与神气的骄傲， “嗯， 没错没错。我的人气可是一直超过阿哈的！”
青年仿佛从盒中挑选出珍奇的藏宝家，“不仅仅是不朽，其实我和丰饶、存护等等……更准确的说是现存的大部分星神，都和我关系不错。”
“要是祂们有欺负你的想法， 说不定报上【阿基维利的遗孀】这个称号能让祂们收敛一点，但欢愉除外。”
朝露微妙的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祂应该会更加兴奋的扑上来，说就算是人妻祂也可以牛头人……”
阿基维利：。
阿基维利：“到时候我还在的话就帮你教训教训祂？”
朝露倒吸一口凉气，“你为什么要奖励祂！”
缠绕在周身的触手尖儿颤颤巍巍的抖动了几下，但祂的主人却开怀大笑，“你说得对——还是不要给祂太多甜头比较好。”
朝露点头：“不然的话就会蹬鼻子上脸……”
阿基维利垂下头颅、朝露仰起脸颊。两人的视线彼此交汇，阿基维利张口，“然后。”
“在我第一次抵达裴伽纳之外的星球时——”
*
祂感到踌躇不安。
冲出裴伽纳的计划已经完成，但由祂的血肉之躯所构筑而成的星穹列车一定会令星球的原住民感到恐惧与害怕。
这个星球甚至没有裴伽纳的一半大，星穹列车只能停驻在星球之外、寰宇之中。
祂未曾发现，祂前行的路化为银色的轨迹，犹如银河在宇宙中闪闪发光。
列车暂时没有燃料了，要修整一下才能出发。
在祂静静的待在自己的星穹列车时，星球的原住民们注意到了天外来客，无邪的孩童抬头仰望美丽的星河，看见星穹列车的车头停泊在星球附近，犹如沉睡的野兽。
星球的原住民渴望与外来者进行交流，所以他们将迄今为止科技的顶点——人造卫星发送到外太空，期待与来者的联络与友好交流。
有人认为这是世界末日，在外的钢铁野兽要吞噬整个星球，也有人对此保持乐观态度。
但所有人都认为，那辆足以跨越星河的列车，将来能改变世界、不，甚至是这个宇宙。
但怪物没有回复发射上来的卫星。
祂深知自己庞大的身躯在外界看来并不友好，祂的相貌也一定丑陋不堪，与原住民不同。
祂通过祂的眼睛看见了这里的人们——他们身材娇小，四肢俱全，正振臂高呼，企图得到祂的反应和回响。
列车的燃料在经过自然补充后恢复了一半。
祂很快就能再度启程，因此祂挪开了视线。
*
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们就像要挑战神明的权威一样，居然擅自规划了轨道，潜伏进了星穹列车。
祂知道消息时已经为时已晚。
祂离开了车首，走到最后一节车厢，冷漠的想：他们见到这辆车的光怪陆离之后便会离去吧。
*
但祂听到声音。
祂听到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他们不仅没有离去，反而向着星穹列车的最深处进发。
怪物无处可逃、无处可退。
然后，祂走到了车厢座位的最末排，就像是等待着最终的结果一样，静静地凝视着最后一节车厢的入口。
哒、哒、哒。
纷乱而热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留在门扉前。
祂听到人们的感叹与尖叫声。
他们说，“这辆列车是你一个人做的吗！？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怪物从人们的眼中看见了祂自身的倒影。
有力的四肢、五官整齐的容颜，一双如同照耀这颗星球的恒星那般美丽的金色双眼。
怪物的模样与他们【人类】一模一样。
*
“祂发现，人们的相貌与祂别无二致——于是，祂接受了这颗星球的原住民的邀请。下了星穹列车，在星球中枢补充燃料，然后，有人也想见识广袤的宇宙与银河，让祂带上他们，与之同行。”
少女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讲述一个故事的结尾。
阿基维利的瞳孔瞬间缩小，“……”
“嗯……诶、诶嘿嘿……。”朝露仰起笑脸，像一个新年喜气洋洋的笑脸娃娃。
阿基维利的眼神透露出几分古怪，“你……”
该不会一开始就——
软滑的触手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点一点挪开自己的触肢，朝露的手脚得到解放，她脸上的笑容弧度稍微缩小了点。
水墨的泓光在她的指尖，手臂流淌。若是仔细看，就能看见缠在她手臂处的阴影，凝聚成了生有双翼的龙的形状，少女的唇瓣张张合合，“【能否把你的心交给我呢？？】”
“我做到了，阿基维利。”
“我给你我的心，把你的心也给我吧。”
*
“祂是优秀的星神，这一点所有人都无法否认。”
“祂所经历的一切都非常人能想象，而在起初之地裴伽纳——”
朝露摇头，打断了龙的话，“不用再继续了。关于祂的故事，我还是觉得自己听比较好。”
“……不，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让祂主动讲给我听。”
因为那是属于开拓星神阿基维利自己的故事。
在星穹列车因为阿基维利的陨落而坠毁的现在，已经无人能找到阿基维利的踪迹，正是因为如此，才要仔细聆听。
不能通过他人诉之于口，因为这是祂自己的故事。
祂曾经如此寂寞之事、曾经在裴伽纳所做过的事情，如何仰望雾蒙蒙的苍穹，最后独自冲破孤寂与黑暗，那是属于开拓星神【阿基维利】的故事。
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祂，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祂【阿基维利】本身。
即便是讲故事的人【星神】也一样。
“我想看看周围还有没有一样的石碑，你先松开我吧。”
不朽犹豫了一秒、两秒、三秒。
“—— 祂会来吗？”
不朽的龙尾松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