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来往拥堵,面容喜气。
一辆马车华丽繁重,由西至东缓缓驶来,因路上人多,前有军士骑着高头大马开路,尽管如此,行的亦照比常日要慢些。
马车外椽左右各挂着两只银灯,上面深刻篆写着一个“任”字。
马车走走停停,车外人声喧嚣,车内光线稍暗,侍女秋梨掀开马车帘子一角,瞧着外头人头攒动,烦躁的骂一句:“一个个都不长眼睛,瞧着有马车行来还不躲的远远的,在这里碍事。”
听到侍女心急的抱怨,马车正中的人倒显得心平气和的多,一双纤手交叠于身前,饱满的指甲上以浅粉色凤仙汁为蔻,右手中指根处带了红宝石嵌指环,更显手背莹白。
“秋梨,左右今日也要入宫,不急得这一时。”声线柔软似。
行过这一条街,一路宽阔,速度便快了许多,终在霞光散披之际入了皇城根底。
耳听马车外似安静了许多,便知此处该是皇城下的禁地。
纤指掀开马车帘一角,腕上的金锣稍稍滑下,马车里的人目光朝前,刚好看到夕阳下巍峨的皇宫。
尤记得初次来还是许多年前。
望着越挪越近的城墙,她唇畔勾起一抹笑意,在心里暗道:“何呈奕,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任妙彤
夕阳的光晕照于被霜雪覆盖的宫墙高檐, 宽长的宫道彼端直达内庭,任妙彤一步一步朝前踏行,身板儿挺的笔直, 目光前视,不往旁处瞧看一眼。
身后秋梨忙跟过来,瞧着自家小姐侧颜松意很是欢喜的样子, “小姐,得偿所愿,您可高兴?”
主仆二人走在最前,身后是拿随身行李的宫人,离的有一段距离,任妙彤这才抿唇一笑, 小声道:“自然是高兴的,只要能见他, 我便高兴。”
“小姐等了这ᴶˢᴳᴮᴮ一天等了这么多年, 就为着皇上拒了那么多门亲,若皇上知道了,一定会加倍爱护小姐的。”
“与我一起入宫的世家女子那么多,人外有人, 我的家世样貌或都不是最出彩的, 皇上又凭什么对我多加青睐。”
“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 ”秋梨别过眼, 确认身后没人才接着道,“您入宫可是封了才人的。”
任妙彤摇头轻叹一息, “我兄长在王家傲王将军手底下做副将, 王将军又向冷大人举荐, 说到底,这个才人,还是看在我兄长的份上。”
“这也正是说明,皇上要重用咱家大人,这也是好事啊。”秋梨净拾好听的话来讲。
“重用不重用的,那是天命,亦是圣意,哪里能强求的来,”任妙彤似有些多愁善感,“我只盼着,能每日见着他就好,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模样了。”
新进宫的世家女册封礼由皇后亲持,何呈奕以国事繁忙之由甚至没有露面。
众人等着借此机会面见圣颜,想看看这位消失了十二年突然出现的年轻帝王究竟是何模样,却终落空。
实则这些天何呈奕除了上朝便是在华宵殿议政事,他甚至都没空去找秦葶的麻烦,更多时候秦葶是在偏殿候着,干巴巴的混上整日。
拆除多余寺庙与铸熔金佛一事皆落定下来,换成钱粮支援前线将士,一时士气大振,将见势而起的反叛军打的节节败退。
可拼了命才夺去的城池他们变不肯轻易放手,守城之战则打的极其惨烈,加之就近年关,更是不能懈怠。
借此新人入宫,何呈奕亦以节省银钱支援兵将之名省了后宫女子许多赏赐。
后宫入人,这位帝王反而不曾踏入后宫半步,就连皇后的人影都见不着。
众人见皇后都是这般待遇,也便暂且舒心下来,盼着战事稍缓之时,得以再见圣颜。
新入宫的这些世家女子当中,数得任妙彤的名声最好,新人见礼,她对宫人的赏赐最多,人又最随和,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
按家世来说,她算不得最好的,所居燕栖阁离何呈奕的寝殿也算不得近,她时常坐在靠窗的位置朝东方遥望,那便是何呈奕所在之处。
秋梨端着一盏新茶进门,轻轻放置在她面前的案几上,瞧见任妙彤手里拿着书也不看,一脸失魂落魄的朝窗外巴望,于是有意分了她的心神道:“小姐,您看书看了一天了,也累了,歇歇吧。”
周妙彤这才别过眼来,呆呆的望着手里许久未翻过的书页神伤道:“又过去了一天,竟又过去了一天,时间过的真是快。”
知她在心伤什么,秋梨开解道:“小姐别伤心,奴婢今日去旁处使了些银子,打听了几句,皇上这阵子忙的分不开身,哪个宫里也没去,哪个人也没见。”
这倒当真是能安慰人的话,周妙彤将书暂搁一旁,端起手边茶盏,却也不急着喝,“秋梨,你说他还会记得我吗?”
秋梨是她的心腹,自要捡着好听的话哄她,“时间过了这么久,一时间皇上不记得也属正常,可若是见了面,保不齐就记起来了。”
“小姐你长的这般秀丽,皇上一见定会喜欢。”
“但愿吧,只要他不讨厌我就好。”这番话让她十分心满意足,可毕竟人见不着,她心里就是不得开怀。
忠仆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为解她的心结,于是出了主意,“小姐,既然皇上不来,不如你就去见啊!”
才要入口的茶盏顿在唇畔,任妙彤展目而视,“去见?”
“对啊,您既入了宫便是皇上的女人,去见皇上又有何不妥?”
“这样不好吧,”她轻轻将茶盏搁下,眼珠左右缓慢转动两下,“以什么名头去呢?”
“就算再忙,也要吃东西的啊,小姐干脆给皇上送些吃的,奴婢可听说,这些日子有别宫的已经去送了,可都被皇上的人拦在殿外没送成。”
“既他不见,那我若去,也一定不会见的。”
“去试试吧,万一真就见着了呢?”秋梨笑道,“万一皇上也正等着您呢?”
此事若不提也罢,一提任妙彤的心思便活了,白软的指尖儿轻抿在一起,有些踌躇之态,思量再三,似终还下了决心,“既如此,那便去试试。”
......
华宵殿。
与众臣商议完国事已经近了未时,众人退下,殿内一下子空荡了起来,除却三三两两的洒扫宫女。
何呈奕将手边一切事务放下,浅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朝金椅背上靠去,稍松散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目光寻着殿中,终在一个角落里看到正背对着他的方向的秦葶。
她独自站在那里修剪花枝,安静的似不在这尘世间一般。
今日自醒来他便去上朝,下朝之后便一直在华宵殿里忙到现在,一整日二人一句话也没说。
他才想开口唤秦葶过来,便瞧见齐林自外殿入门,他弯身上前说道:“陛下,妙才人在殿外求见,说是给您送点心。”
何呈奕眸光一沉,“妙才人,哪个妙才人?”
“任桓征任副将令之妹,任妙彤,皇后娘娘封了她妙才人。”
一提任桓征,座上之人这才有了些印象,但他不想见,下意识的想要齐林将人打发了,转念一想,她的兄长此次是平定反叛军先锋其中之一,且改了主意,“让她进来吧。”
齐林应下,不多时,引着人入了殿。
任妙彤一身丁紫色罗衣,自殿外款行而至,入了殿中,初见圣上,跪礼问安,殿内其余宫女放下手中活计,福身见礼。
“臣妾任妙彤见过皇上。”入殿时她微垂着头,不敢正视,只浅浅瞧见一道玄色身影坐于殿中。
背后的光影投在身上,在身前印出一道影,她只垂眸望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殿中安静,似水波无声,浅眼瞧上去,任妙彤平静安然,实则此刻无人晓得,她内心是何种激荡,她想抬眼去看看正坐殿中那人,然,不得他令,她便不敢。
终于,何呈奕扬声道:“平身。”
不过两个字,似一股暖流流入她的心口,沉声入耳,独特磁性的嗓音,似将她的心也一同吊起。
她自地上站起身来,一举一动都分外优雅。
殿内的洒扫宫人又各自忙应起来,秦葶亦别过头来接着修剪花枝。
待站稳,她这才缓缓抬眸,光明正大又顺理成章的看向前面的人。
何呈奕端坐殿上,半身笔挺,肩宽脖长,苍俊的脸庞,浓眉眼阔,比她原本料想的还要俊朗太多。
心动若春桃跳枝一般,不由看的有些痴,这一瞬间,她有一种与旧识重逢的喜悦,这一天,她当真等了许多年。
“妙才人来此何事?”何呈奕瞧看不出她现在心里想的什么,只走形式的一问。
“臣妾听闻皇上近来政务繁忙,亲手制了些点心来。”她一示意,身侧秋梨将青碟奉上。
由齐林接过呈上,何呈奕未看一眼,便道:“有心了。”
何呈奕话音落,这倒让任妙彤显得无处接话,她只是想在这殿中再多留片刻,再多瞧他一眼,许是也能认出她来,于是道:“圣上要不要尝尝,合不合适您的口味?”
何呈奕哪有旁的心思,此刻目光正好扫到秦葶那厢,她似笨手修剪月季花枝时被刺了一下,此刻正用唇轻轻抿住被刺疼的指尖儿。
一时晃神,根本没听到任妙彤在说什么,更没见到任妙彤此时那期待的眼神。
话说出去没有回音,任妙彤的眼中失色显然,顺着他的目光视线微微侧过。
“朕不喜吃甜食,你的心意朕知晓了,朕还有事,你先回去吧。”何呈奕直言道。
显见着任妙彤眼上似有些挂不住,可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她再死皮赖脸的杵在这里,只怕让自己显得有些难堪。
于是微微福身,随之退出殿中。
自出了华宵殿,回到自己的燕栖阁,秋梨见她脸上隐隐透着不悦,想着是方才皇上没吃她的点心,她心里不快意,于是小声宽慰道:“小姐,您别不开心。”
“不开心?”反而是任妙彤转过脸来,一双眼似又复了往日神彩,“我没有不开心,我开心的紧,旁人见他都见不到,唯有我见到了,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是今日我见着他了,我就开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退去了当初为太子殿下时的青涩,更显成熟与威严。”
任妙彤更爱他了。
“也是,来日方长,今日您好歹见着了皇上,说不定皇上尝了那些点心,便能察觉您的心意,今晚就招您侍寝也说不定。”
秋梨说的好听,惹的任妙彤更加开怀,却不禁红了脸,“别在这里胡说了,他身边的女人那么多,哪里顾得上我。”
“对了秋梨,”她将人拉至身边,“今日你在华宵殿中,可见了他殿中干活的那几个宫女?”
秋梨转转ᴶˢᴳᴮᴮ眼珠点头道:“记得,奴婢一进去便刻意瞧了。”
“瞧着长得都很一般,勉强算周正吧,御前的人,是要照比旁处的宫女周正些的。”
“可有一个,好似生的很俊俏。”她指的是入殿时,躲在角落里剪花枝的秦葶。
“小姐多心了,再俊俏也是宫女罢了。”
话是这般说,可显见着任妙彤放心不下,转而道:“你去将我那两个檀木匣子取来!”
她仅一提,秋梨便知她说的是哪个,自内室取了来,放在桌前。
任妙彤亲自将盖子打开,只见两只檀木箱子里各躺厚厚的一叠殿平的画像,她自最上取出来两张拿在手里细细盘看,随后又搁回去,“将这些取出去烧了吧。”
“啊?烧了?”秋梨不懂,望着里头的厚厚一层,原先她当宝贝似的一张张画,“小姐,这可都是你用心思一张一张画出来的,怎么烧了?”
“这原本就是我凭着年少时他的长相猜描着画的他长大的模样,现在看来,倒哪一张都画的不像,”她轻抿唇,“烧了吧,我再画新的便是了。”
“说的也是,真人都见着了,小姐这一手妙笔丹青,定会画的更加传神。”说罢,秋梨伸手将两只匣子里的画像都取出,朝外行去。
任妙彤望着两只空空的匣子有些出神,纤指轻轻抚着盒沿,低声念念,“何呈奕,你会喜欢我的,是吧。”
“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显然,任妙彤想的有些多,送去的点心,何呈奕甚至没有看清是何花样,且随意让齐林拿下去吃了,好不容易得闲,他大步回了寝殿。
夜里还要批折子,他得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回殿后,他大摇大摆的牵着秦葶的手走入内殿中去。
本以为他这般好的精力,抽个空就能做些旁的,倒不想他只是将秦葶摁在榻上,随后连外袍都没有脱,仅是自背后抱着他,而后闭了眼。
习惯一般的将自己的脸埋在秦葶的后脖颈处,吮着她身上的淡然香气入眠。
很快,身后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似是累的极了,闭目便着。
这一点倒是同从前没心没肺的秦葶很是相似。
也算是造化弄人,现如今的秦葶已经做不到沾枕就眠,常常夜里心烦的惊醒。
那人将她抱的紧,入了梦中。
可秦葶想的却是旁的事。
当真要给何呈奕暖一辈子榻值一辈子夜吗?
显然不成。
现如今小双治得了冷长清的病,冷长清这般受何呈奕的看重,且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若有旁的,他或保得住小双也不是奢望。
小双现在是她唯一的顾虑,只要她性命无忧,她便总有法子能寻到机会的。
“在想什么?”何呈奕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何时醒的。
秦葶一怔,硬着头皮道:“没想什么。”
“嗯?”显然他不信,因为他发现秦葶一个小习惯,只要她在那里抠手指,便是有心事,方才他一睁眼,透过她的肩颈,又正好看到她在那里抠手指头。
顺势抬臂将她手指攥在手里,又想起先前她笨手被扎的样子,指心用力,揉了一揉,“是不是失望了?”
“什么?”秦葶不明。
他坏笑着下巴朝前蹭了一蹭,“朕没对你做旁的。”
秦葶很快会意,自朝身后翻了个白眼儿。
且听他又道:“别急,待朕今日忙完,便给你好好用用刑。”
......
年关近,后宫事务皆由皇后主持,何呈奕半分也不曾插手。
自辰时起,便命宫人给各宫新晋之人送了年应物什,因前线将士仍在打仗,所以一切从俭,却又不能过于寒酸。
秋梨带着人将皇后差人送来的东西一一收库入帐,而后回到正屋之中,瞧见自家小姐伏在案边描画。
床铺还未来得及收拾,秋梨走上前去,瞧见榻上搁着的是任妙彤换下来的上绣丁香图案的小衣,她伸手将其拾起打算拿下去洗,才拿到手里便觉底下还有一件,是男子样式的寝衣,上亦绣丁香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