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若是未经过,秦葶当然想不到是何种不规矩,可既由何呈奕开导过,便明了。
“是谁?”她又问,心底升起一份疑云。
“是谁都不重要。”何呈奕暗想,重要的不是你就好。
此刻万事不明,的确说什么秦葶都觉着没有意义,想问的那些话都暂放在了肚子里,直到一个时辰后齐林回来复命。
他将一份述书呈上,何呈奕一见,脸色即沉。
秦葶似今日也对此事格外上心,也缓缓凑过来,伸头望着何呈奕手上的那份述书,尽管她一个字也不识得。
将述书拍于桌案上,而后何呈奕一脸厌烦的吩咐下去,“让妙才人亲自过来领人。”
一提妙才人,秦葶不免又想到秋梨,再一想秋梨的那杯酒水,串在一起秦葶好似一下子什么都晓得了,脊背发寒。
不由又问起:“今日暖室里的人,是谁?”
见她今日尤其关心此事,不免心下生疑,秦葶平日可不是个多事的人,这回倒是难得,“妙才人身边的秋梨,怎么,你同她很熟?”
“她做了什么?”
见她还在打听,何呈奕也不免多瞧了她两眼,仍道:“和一个侍卫交好,在暖阁里情不自禁。”
一提此事,何呈奕倒笑的十分无奈。
这种事他素来不愿管,但今日不同,那侍卫必死无疑,可秋梨是任妙彤身边的人,他兄长正在外打仗,也且先由着她去,一个丫鬟而已,让她带回宫里自行处置便是。
“秋梨会死吗?”
她今日说话简直古怪,何呈奕一眼不眨的望着她,以为她那份恻隐之心又流出来,“若是朕宫里的,她必死无疑,但她是任妙彤宫里的,是杀是留,全随她去。”
此言既出,秦葶腿似一下子便软了,身形摇晃几乎吓哭了。
瞧出她似不大对劲,何呈奕便问:“你又怎么了?”
“若不是今日我留了个心眼,在暖阁里的人,就该是我了......”
听得出ᴶˢᴳᴮᴮ她喉咙里的哽咽,眼前人眸光深邃,脸一下又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今日傍晚,秋梨拿着酒和点心来寻我,说要与我交朋友,还要给我送银票......”
实则,就在秋梨来寻她的时候,秦葶心里开始不舒服了。
她不觉得这宫里如今现在知道了她与何呈奕的瓜葛之后,还会真心同她交好,无非都是带着目的性和功利性的。
看重的更不可能是她,而是何呈奕,这样的所谓交好,秦葶哪里稀罕。
妙才人主仆对她的敌意她自初次见便以感受到,秦葶不过是缺少见识,但她不傻。
然,直到秋梨为秦葶倒酒时,她的疑心才彻底起了,本以为她们不过是要借着她的手知道些何呈奕的消息,看来,不仅如此。
秋梨自作聪明,在倒第一杯时手指轻捏起壶盖,在倒第二杯时便将壶盖放下。
许是秦葶命不该绝,那一瞬她福至于心,忽记起她逃出行宫流连在街头巷尾时,有茶楼的说书先生讲五花八门的事。其中有一点便是,有许多作恶之人给人下毒,会在壶嘴或壶盖上作文章,仅浅听了一耳朵,她便记下了。
因此秋梨那有些古怪的倒酒方式才引得她留了心眼。
就在她不慎将那银票推落在地之际,秋梨弯身去捡,秦葶更是借机将那两杯酒水对调。
一杯酒水下肚,她毫发无损,秋梨却倒在桌案上失了意识,手里的杯子摔落在地。秦葶怕有事说不清楚,亦晓得事非之地不能久留,谁知道这主仆二人会拿她如何,便自一楼的窗子翻了出去。本想着回华宵殿,转念一想,华宵殿似也没个能为她做主的人,干脆就按原本打算的去了花房。
转了一圈儿回来,雨花阁果真生了事。
这是秦葶生平以来心眼儿最多的一次。
吃了那么多的亏,总要长些脑子才行。
这里不是乡间,不是村里,而是随时有可能丢掉性命的皇宫。
可怕的也并不止何呈奕一个人。
这些都是她在行宫里便学到的,除了小双之外,所有人接近她的目的,或都不是单纯的。
齐林将雨花阁里两个人拿住,秋梨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为了保住性命,她也只得咬住是和这侍卫两情相悦。
哪里敢说她有意迫害秦葶之事。
原本何呈奕见了述书也以为只是皮面上的这些烂事,倒不想,原来任妙彤的目的是秦葶。
一想到有人想以这般下流的手段将秦葶踩在脚底,就是为了让他来瞧看这世上最不堪的一面,何呈奕心头杀意又起。
蛇打七寸没错,一旦打不死,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便是疾风暴雷。
“齐林!齐林!”何呈奕自案前拍案而起,那张述书飘然落地。
殿外齐林匆忙跑来,以为又发生了何事。
“任妙彤呢?”他问。
“回陛下,方才妙才人将人带回去了。”
“再将任妙彤和秋梨给朕带到这来,有些话,朕要亲自问问她!”
他有这么大的火气,是连秦葶都没料想到的,就在他拍案的那一刻,秦葶下意识的躲出去好远。
“你先出去候着。”他似此刻才想起秦葶的存在,忙着将她支出去。
一会儿他也不知道会对任妙彤做出些什么,不过一定是惨烈又血腥的场面,他甚至已经开始不乐意让秦葶见到那些。
秦葶软着脚来到幽廊,上回她被何呈奕拖到小室里,也是这道幽廊。
隔着幽廊的纱门,她瞧见齐林将两道身影带入殿中。
一前一后,是任妙彤还有秋梨。
之所以秦葶宁可忍着先前与何呈奕的那段记忆也要留在这幽廊,是因为她真的很想知道,任妙彤主仆为何憎恨她至此,非要用这般手段?
秋梨衣衫还算整齐,发髻却能瞧出先前的凌乱。
那酒里药量她用了最大,确保壶盖上的药一旦沾酒便能释放,倒没想,害人害己。
她记得与那侍卫经的一切却难以控制,直到任妙彤来领人时她仍在恍惚之中。
那侍卫也是被人下了药,听到门中摔杯,便被任妙彤宫里的人塞了进来,那时天色已晚,两相碰撞,一发不可收拾。
任妙彤只知秋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不知此刻何呈奕已将真相探了七八。
她仍在他面前保持姿态与优雅,以最好的一面示与何呈奕。
何呈奕将那团成一团的述书准确无识丢到任妙彤脚下,冷眸深沉问道:“妙才人可曾看过这东西了?”
弯身自脚下亲拾起他丢过来的那一团纸,细细展开,一字不落的读记于心,而后面不改色抬眼道:“臣妾宫里的人坏了规矩,是臣妾教导无方,自会带回去严家管束,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哦?”这是何呈奕头一次在任妙彤面前笑,却是一股子他最擅长的阴阳怪气,“就这么简单?”
被他这般问去,周妙彤便有些心虚了,好在她今日提早吃了药,这会儿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一切都是臣妾的错,皇上要罚,便罚臣妾吧,”她一双水色光眸缓缓抬起,望向何呈奕,“就算是皇上罚臣妾,臣妾也毫无怨言。”
只要是他给的,哪怕是刀子是毒她也照吞无异。
“求皇上饶命,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丢了才人的脸,奴婢只求一死,求皇上不要怪罪才人!”即便秋梨万般不好,却唯有忠仆此称无异,她猛的抬起头来,朝前爬了几步,而后头重重磕在地上,一遍遍乞求。
在此时的何呈奕眼中,秋梨是个脏东西,心比身更脏,他万分厌弃的拧了眉,而后阴声道:“来人,将这个人拖到远处打死。”
“不!不!”一声尖叫,是任妙彤失了态般扑抱到了秋梨身边尖叫,“不要,不要!”
“没事的才人,奴婢本就该死,奴婢在宫里做出了这么丢人的事,不配再侍候才人,是奴婢与他情不自禁,是奴婢的错!”就算到了此时,秋梨亦想将所有错都包在自己身上,一遍一遍的强调,似话中有深意。
想此事就在她身上结束。
任妙彤仍可做她的才人,仍能留在宫里。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实话,拿朕当三岁孩童?”何呈奕身子微挺,沉压一口气,“将这个脏东西拖出去打死喂狗。”
两个侍卫得令,轻而易举的便将抱在一起的主仆二人分开。
任妙彤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秋梨被人拖走,秋梨在被拖走的最后一刻还声声叫着任妙彤。
当真是主仆情深。
任妙彤想奔出去救她,却被齐林唤人拦住,又被带了回来。
秋梨的尖叫声似还绕在任妙彤的耳畔,这一瞬间,无论是何药亦控不得她,她歇斯底里的抱着头哭喊起来。
很快,何呈奕便发现了端倪,这任妙彤一举一动,颇为怪异。
“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任妙彤突然指着案上何呈奕大叫,“我到底哪里不如她,哪里不如?”
两行泪不受控制的自脸上滑落,她一双眼珠子瞪的圆大,用力一下一下的拍着自己心口道:“何呈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有多爱你,我找了你多少年?”
座上何呈奕被她这一番闹,反而一头雾水,且也不问,亦不让人将她带走,只坐在那里静静的看她表演,瞧着她究竟还能演出什么花儿来。
“十二年前......宫宴之上,兄长初得王家傲将军赏识,带着兄长来宫中赴宴,兄长疼我,带我来见世面,可那些公主贵女,皆瞧不起我.......”
此刻任妙彤目光放空,似又回到十二年前。
“她们说我穿的寒酸,笑我兄长是平头起身,笑我的衣裙花色早就是京城不时兴的......我的裙角被花枝勾缠住,她们都在笑,没人来帮我........”
稍闭上眼,又是两行热泪,可年少时的何呈奕却一下子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彼时的任妙彤,孤零零的面对众贵女的嘲笑,那身衣裙被身后的丁香花枝缠住,她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她越是拉扯,那群贵女便笑的越厉害,她深感羞窘与恐慌,真的怕极了......可就在此刻,一道白鹤似的身影自远处来,每行一处,旁人都自动避让,恭谨行礼。
那人极聪慧,仅瞧看一眼,便知情境,那群人见他过来,自是露怯,便不敢再笑了。
而后让任妙彤没想到的是,那如鹤一般的少年亲自弯身过来,将那花枝折断,解开了与她罗裙的缠绕。
众人见状,皆识趣纷纷散去,而那少年,亦没多说一句,从容离开。
似一位天降仙人,只是稍助她一下,便匆忙离开。
身后丁香花枝上的香气袭来,染的她衣裙上皆是。
而后她才知,那日的少年,是太子殿下——何呈奕。
至此情根深重。
她满心满眼,皆是那如玉之人。
就算后来宫变,她听说何呈奕被ᴶˢᴳᴮᴮ贬为庶人,那一瞬她甚至想,既他成了庶人,那便再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似乎,自己终有资格伸手触碰他了......
哪知,王将军得罪了新帝,被贬离京,她的兄长自也要同行,于此,她再不知何呈奕的去向。
若不是那日她不慎跌入湖中吓破了胆,醒来便有些神智不清,想来,现在她能以更好的状态来见她的心上人,更不会在她心上人面前这般失态。
于此事上,何呈奕早已没了印象,更不晓得自己何时做过这等助人之事,还被人如痴如狂的喜欢这么多年。
若换作旁人,或是会动容,亦可说,若是何呈奕能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大,不曾经历过那十二年间的搓磨,他或是会对眼前的这个人加以呵护,然,他早不是当年的那个人,甚至可称得上是脱胎换骨。
当初那个清朗如玉的少年,早就被人给杀的彻底。
再听这种事,只觉着荒唐。
任妙彤不过是爱他当年的伸手解围,亦可说是在他太子身份的加持下便对他抱以幻想。
这种不干净的心思,他从来都不当成是宝。
现如今唯能让他珍视却又不敢正视的,也不过是那个平民,那个宫女,那个村姑,那个在他一无所有时仍可毫无保留的爱他护他的秦葶。
实则听到这些的时候,连纱窗外的秦葶都不免有些动容,到底是少女心思,柔软又良善,哪知下一刻,便听到何呈奕在座上又发出的一声冷笑。
作者有话说: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说你爱朕
这一声冷笑, 带着不屑与凉薄。
“喜欢朕?”这似什么好玩的笑话一般,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喜欢朕什么?”
倒是一句很简单的问, 却让殿台之下的人一阵哑然。
这丝毫不出何呈奕之料,身形微微后仰,似点评戏文一般的松驰, “你喜欢朕当年的太子身份,喜欢朕当年为你解围时的的样子,到了如今,亦喜欢朕这身龙袍。”
“你这廉价的喜欢,你觉得朕会稀罕?”面上似带着笑,可眼中带着目空一切的凉意。
这目光将他与世间万物皆拉的又长又远, 好似永远那么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伸手皆触不到。
这一瞬, 好似任妙彤一下子清醒了, 比许多年前都清醒。
何呈奕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不稀罕,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你根本不知道。”任妙彤愣坐在地上,双目微垂, 失魂一般, 只喃喃重复。
“那是你自己的事,莫要试图加在朕的头上, ”他自金椅上站起身来, 脸色如正,看向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怜惜, 就连怜悯也做不到, “朕不是何成灼, 见不得有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这宫里还轮不到你放肆。”
“朕看在你兄长任桓征在外杀敌的份上先不杀你,以免乱得军心,你且在你的燕栖阁里好生思过。”今日不杀,不代表来日不杀,这素来是何呈奕的处事之风。
有时候,活着远要比死了痛苦的多。
“来人,将妙才人带回宫里去,好生看顾。”他自金台上下来,正从任妙彤身旁路过,衣袂带风,没有半分流连。
“皇上当真......不想听这十二年间,我都是如何渡过的吗?”擦身而过时,任妙彤万分平静的说道。
何呈奕脚步顿住,微微侧目以眼角瞧她。
“日思夜想,靠着那点稀薄的记忆过日子,本来有很多话想要说给你听的。”目珠中似有光华闪动,带着对他最后的一份期翼。
何呈奕目光无情回正,仅留下一句:“朕不想听。”
“是为了那个宫女吗?”她又问,“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宫女?她为你做过什么?她可曾像我一样在乎你?”
曾经秦葶为他做过什么,他觉着不必同旁人讲述,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