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尾宽长,眼前有忽而飘过的雪粒子,寒风中他静直而立,神色悠闲,鸟瞰昔日仇敌今日的阶下囚,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何呈奕素来嘴毒,他与赵镜之对视良久,轻启薄唇终讲了句:“赵林宗长的很像你。”
一提赵林宗,赵镜之便似疯了一般,对着何呈奕破大骂起来。
他是在泥泞处打过滚的人,赵镜之骂的那两句,对他丝毫不起任何作用,何呈奕甚至还想笑。
他再朝前踏过半步,轻笑一声问:“知道朕是如何杀的他吗?”
话落,他抬起脚来一脚将赵镜之踢倒,沾着雪的鞋靴踏在赵镜之的脸上,来回捻了两下,“他死之前,与你一样。”
赵镜之骂的更凶了,却也无力反击。
唯这一刻何呈奕感觉无比痛快,远要比当初亲手斩下赵林宗那日还要痛快。
“杀了他,让他下地狱去见他儿子!”
脚步抬起,他朝后退过两步,冷眼吩咐道。
兵将得令举起长弓套在赵镜之的脖子上,反手绞过几扣,用了最大的力。
赵镜之毫无招架之力,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血痕顺着他的脖颈流出,头面无数青筋暴起,眼底透血。
这些皆被何呈奕一眼不眨的看在眼底,记在心里,与旧时记忆重叠,他的母亲当年亦是这般。
十几年过去,他终是做完了他所有应该做的事。
终在此刻明白何为轻快,何为无负无担。
赵镜之的头一点一点垂了下来,似树上当啷的野果,左右毫无生气的摇摆。
稍一抬手,兵将会意,松开手上力道,赵镜之似一摊烂泥倒在地上,脖子与身体仅有一层破败不堪的皮肉相连。
死不瞑目。
应是有雪粒子飘到了何呈奕的眼中,眼前一片水润,他抬眼,深幽的瞳孔望天,在心中暗问:“母亲,您可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 119 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喜
午后秦葶小睡起来时, 隐隐闻到一股雪气。
行至窗前,果真又下起了雪。
这ᴶˢᴳᴮᴮ几日何呈奕在前朝忙碌,两个人很少见面, 殿内松碳燃的正旺,秦葶总觉着自己身上冷嗖嗖的。
要灌个汤婆子,谁知道铜壶才一拎起便被才入门的秋叶看着, 她吓的眼皮一窒,忙快步过来自秦葶手中夺过铜壶,“娘娘这是做什么,要灌汤婆子可以叫奴婢,怎么能自己动手呢?”
睢着滚烫的热水注汤波子的圆口中,秦葶抓了抓头发, 倒也没说什么。
这么久过去了,仍是不好意思使唤旁人。
秋叶将一切准备好, 又将汤婆子裹了两层锦套, 以防烫手,这才塞到秦葶手里去。
秦葶接过,下意识的贴近肚子,秋叶一见, 便好奇问道:“娘娘肚子不舒服?”
秦葶点头, “这几天有些疼,许是快来月事了, 也可能是凉到了。”
她话只说了一半, 哪里是这两天才疼,细算起来疼起来要有两个月之久, 阵阵而起, 就似月事快来时的那股子胀痛之感, 本想着挺一挺就过去了,哪知一直都没见好。
她心里也不免隐隐害怕起来。
“不如奴婢去请个太医来给您瞧瞧吧,让太医开些温宫的药来。”秋叶道。
“不用了,”秦葶糙习惯了,想来想去也是肚子疼,又不是大病,不愿意见太医,更不愿意喝药,“我就是凉着了,暖暖肚子就好了。”
见她执意不肯,秋叶自也不想同她犟,面上未作声,却还是暗地里偷偷让人请了太医过来。
待秦葶发现时,太医已经到了殿门口。
她不好意思拒绝,且让太医入殿来把脉。
手腕朝上,铺了薄帕,太医指尖儿覆上,细触经脉。
相较于先前两次诊脉,此次时间稍长,太医更是面容拘谨,秦葶瞧看他的脸色,也跟着越发紧张起来。
将手中尚温的汤婆子放下,秦葶轻咽了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太医,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肚子疼了两个月,她一直没敢声张,现下见太医如此,便有些怕。
话音才落,只听太医的脸色突变,由先前的紧张变为喜色,忙道:“恭喜娘娘,您身子无恙,是有喜了。”
“有喜!”一旁秋叶闻言眼前一亮。
这两个字是两块砖石,左右相攻重重砸在秦葶的脑袋上。
她怎么会有喜呢?
就凭她半年六个月来一次的月事她怎么可能有喜呢?
“太医说的可是真的?我们娘娘真的有喜了?”秋叶上前一步惊喜又问。
太医很是笃定点头:“千真万确,谨慎起见,一共把了三次脉,不会有错。”
“太好了,娘娘,皇上若是知道了一定高兴,奴婢这就派人禀告皇上!”秋叶乐的合不拢嘴,忙迈出殿去招呼人报信。
秦葶仍在恍惚中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将腕子收回,忘了那方薄帕仍留在自己手上,其似一只蝴蝶自她身前飘过落地。
她自椅上站起身来,失神地问道:“太医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只是肚子有些疼而已......”
从前村里常有孕妇怀孕,每个人的情况都大不相同,或是呕吐或是水肿,可肚子会疼的却没听说过。
太医忙又同她解释道:“千人千状,娘娘先前有宫寒之症,因此有孕初期才会肚子酸疼,这也是胎儿不稳之像,娘娘得好生保重,不能胡乱走动,待熬过三个月,胎象一稳便好了,酸痛之感也会随之慢慢消失。”
“臣这就给娘娘开些保胎的方子。”
一听尚有隐患,秋叶倒紧张了起来,“太医,娘娘胎象不稳吗?”
“是,”太医微微颔首说道,还不忘叮嘱,“两个月到三个月之间最是母体营养青黄不接之时,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千万要仔细小心,或会有轻微流血之状,不必紧张,只要血量不多,便无碍。”
“好,我记下了。”秋叶一个字一个字的品意太医的话,生怕哪句落下了。
一句胎象不稳,足可让秋叶提心吊胆。喜忧掺半。
宫里这位可是往后后宫的主子,皇上的心尖子,又适逢有孕,自是天大的要事,若真出点岔子,只怕是宸琅殿的人一个都别想活命。
秋叶自是要打起万分的精神。
现在秦葶无论是哪句话都听不进去了,耳目放空,久久难回过神来。
她仍觉着这件事是假的,垂头望向自己小腹,还是那样平坦,怎就悄无声息的有个东西钻了进来,一待就是两个月呢?
“不可能......”她独站正中一遍一遍摇头。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孩子,还是何呈奕的孩子......
有了这个孩子,便意味着她要永远和何呈奕有一道线牵连着,就似命运给她与何呈奕之间打了个死结。
想到此,方才才稍停一股酸痛之感又袭了过来,似在她的小腹中胡奔乱撞,她在暗中紧捏了肚皮前的衣角。
殿门前的雪光晃的她眼睛生疼,就连何呈奕是何时来到她面前的她都不知道。
他大步入了宸琅殿,殿中宫人一个比一个机灵,素日来见他都是躲的远远的,今日竟一改往常姿态,皆在他面前跪拜下来,异口同声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冷血若厮,素来冷着一张脸的何呈奕今日也难得对他们露出笑颜来,大手一挥,吩咐下去:“齐林,都赏下!”
众人谢恩,这才退下。
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何呈奕将身上玄色貂裘解下丢给宫人,这才稍抬步子,迈到秦葶面前。
他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踏着雪层自赵镜之的行刑之所归来。
本是沉重的步子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身上血气一股接一股的浪似的涌上发顶,不知是否因他脚步太急,心跳剧烈如同雷鼓,他觉着似要隔着皮肤跳出来一般。
弃了轿辇以最快的速步疾步而来,龙形蛇步,半分未停。
本想过来与秦葶分享赵镜之是如何死在他面前的,但显然此事已经不合时宜,说给大的小的都不对劲。
待身上凉气稍散,他朝前捏过秦葶的双肩,尽力屏息让自己看起来冷静如常,喉结微动,“秦葶,是真的吗?”
相较他那几乎压不住的喜悦,此刻秦葶的心就似被洒上了一层黑墨,怎么也亮堂不起来。
她不想答,却还是冷言道:“他们说都是真的,你还问我干什么。”
有意忽略过去她不喜的神情,何呈奕将秦葶扣到自己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这是这么久以来,朕听到最好的消息。”
“秦葶,好生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朕会好好疼爱他。”
在秦葶此刻听来,即便这时,他仍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命令口吻。
她默不作声,以无声对抗。
他将怀里的人搂的越发紧了一些,心里的欢喜是一颗发芽猛长的草木,眨一眼便长一寸,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没什么亲人了,血脉相亲已经被何成灼杀了个干净,他万分珍惜这个突然到来的小生命。
无关男女,只要是秦葶生的便好。
可秦葶并非这么想。
这个突然到来的小生命,突然钻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负累,一个枷锁,他身上流着何呈奕的血,很有可能是第二个何呈奕。
她怕,她怕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怕。
的确有那么段时间,她是有些同情何呈奕的,但她现在更同情她自己。
在怀里的人似个死人,毫无生机,久久才双目无神的说了一句:“我困了。”
明明午时才起,这时候已经觉着无力和疲惫。
这打击有些沉重,压的她立不住脚。
何呈奕这才将人放开,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送到榻上去。
秦葶脱了鞋子重重倒在床榻之上,身子侧过不再瞧他,随即闭了眼,暗生闷气。
手抚在肚皮之上,暗骂肚子里的东西。
何呈奕不是瞎子,这时已经瞧出秦葶情绪有些不对,这才终于问道:“这孩子一来,你不开心是吗?”
秦葶不回声。
这便是默认。
“秦葶,自今日起,一切都结束了,”他暗指赵镜之的事,却没明说,不想将那血腥的画面重复给她听,“在朕看来,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是个新的开始。”
时间节点踩的刚好,他卸下压了十几年的包袱,杀了最后一个仇人,迎来了他和秦葶的孩子,这孩子就是上天对他的赏赐。
秦葶更是。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一个母亲。”秦葶轻眨眼皮,有一滴咸湿的泪自眼角滑落,沁入枕中。
她不想让何呈奕对他起任何疑心,即便不愿,她也缓和了语气。
果真,此话一出,让何呈奕原本因担疑皱起的眉头稍松了一下,想起一入门时,秦葶满目无助的神情,他也觉着万分正常。
女子面对此事总是会惶恐不安,更胜于欣喜。
他是这般宽慰自己的。
秦葶闭上眼,铁青着一张脸,紧紧攥着被角,稍稍朝自己肚子使着力。
作者有话说:
第 120 章
第一百二十章 是他的也是她的
天下初定, 临近年关,更重要的ᴶˢᴳᴮᴮ是秦葶有了身孕,这对于何呈奕来说便是天大的喜事。
一改往日阴郁之色, 显见着他脸色一日好过一日。
今日下朝,冷长清并未离宫,而是随着何呈奕一同用早膳。
见何呈奕心情不错, 冷长清便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陛下最近气色也很好。”
这句话当是说到了何呈奕的心里,他难得开起玩笑,“冷卿不也一样,听说你年后便要成亲了。”
“是。”冷长清笑笑,眼底的美意全透在眼底, “小双嫌冬日冷,要等到来年三月。”
“冬日天寒, 秦葶身子重, 不宜太累,立春之后便是封后大典。”何呈奕心头早就将这些事一一盘算了个遍,随而抬眼又道,“她自己在宫里怕是待着闷, 现在已经快到四个月, 胎相已稳,常让那个小双入宫里来陪她, 虽小双聒噪, 但让她给秦葶解解闷便是她的用处了。”
冷长清会心一笑,应下, “是。”
“还有一件事, ”何呈奕才欢喜的脸色又是一沉, “朕之前下了旨发往蜀州,命任桓征归京,但他磨磨蹭蹭至今未归。今早朕收到一封密折,说那任桓征无视朕的命令,肆意羞辱降将,降将中有反抗者却被他斩杀。”
略一思过,冷长清开口道:“虽有话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那指的是行军打仗时的特殊时期,现在蜀州已定,且皇上先前早就下过旨意,降将不得杀亦不得辱,任桓征一再无视,且不肯归京......”
“依皇上见,任桓征是否见赵镜之已死,而打算取而代之?”
何呈奕微点头,“王家傲还在时曾与朕说过任桓征此人,行军打仗的确凶猛,可性子有些急躁,这么多年,皆是他一手压制一手提拔。现在王将军已亡故,他又初立大功,性情若真是狂妄之辈,生出些旁的心思也不奇怪。”
冷长清叹一口气,不由忧道:“若是他知道宫里之前发生的事,会不会......”
“此事不急,既他不归,便先观望。蜀州大捷虽胜却险,他的翅膀还硬不起。”何呈奕指尖儿敲打于桌前,又有些轻蔑笑道,“就算他站在当年赵镜之的位置上,以他的才能心计,也成为不了第二个赵镜之。”
......
自打秦葶有孕以来,殿中便很少用香,花房里常拿一些暖房中培出来的鲜花。
午时暖阳相照,透过窗间打在桌上,将几碟细点照的色泽越发诱人。
秦葶坐于窗榻一方,双手捧着脸瞧看看对面小几旁坐的人吃的香甜。
小双自小爱吃甜食,最爱的就是各种点心,每回她一入宫,秦葶便会为她准备下几样。
一口香酥咬在嘴里,是玫瑰馅儿的,沾的小双唇角上都是玫红色。
一抬眼,瞧着秦葶只看着她吃,却一口不碰,便道:“你怎么不吃啊,光看着我。”
秦葶摇头,“你来之前我吃饱了,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了。”
上下打量秦葶,虽已经快到四个月了,可身上一点儿也瞧不出,肚子依旧扁平,和常人无异,“你会不会恶心呕吐啊?”
轻眨眼皮,秦葶摇头,“一直也没什反应,肚子现在也不疼了,也没特别能吃,也没吐,和以前一样。”
将手里的点心放下,小双呷了一口茶,“难得,你这样的是少数,我见过许多人一怀孕便吐的厉害,什么都吃不下,这孩子是个贴心的,懂得心疼娘亲。”
“用我婶婶的话来讲,就是来报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