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宁搁下筷箸,用雾蒙蒙的杏眸瞪她:“自然是你与永芦的事了。”
丹蔻也在一旁笑。月牙先是想避而不谈,可今日苏婉宁是犯了牛心脾气,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躲开。
“你快说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么东拉西扯了半天,月牙才支支吾吾地说:“我自然也是心悦他的,只是如今还不能提什么亲事不亲事的,总要等姑娘的事作准了才是。”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若徐世子不把苏婉宁娶回梁国公府里,她和永芦的事也会就此作罢。
虽则这一句隐隐含带威胁的话里没有多少威胁的意味,可苏婉宁将这话听进耳畔后,却觉得心口熨帖不已。
幸而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苏府历经多少动荡,总有几个人是无条件、无理由地站在她这一边的。
感动之余,苏婉宁立时从团凳里起身,走到梳妆镜前将藏在妆奁盒里的银票都拿了出来。
她数了一通后,又挑挑拣拣其中的朱钗,最后道:“好在这些钗环给你们俩做嫁妆总是够了的。”
这里头的钗环有一半都是徐怀安在扬州给她置办的,与京城里时兴的样式有些出入,胜在成色不错。
如此,苏婉宁还觉得自己给两个丫鬟准备的嫁妆太简薄了些。只是苏府已不如从前,她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吧。
她是倾囊相付,身旁的两个丫鬟却吓得脸色一白,两人立时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怎么敢拿姑娘这些钗环?这都是徐世子赠给你佩戴的,奴婢们怎么配呢?”
苏婉宁立时板了脸,将两个丫鬟从地上扶了起来,她问:“你们与我一样都是能吃能喝能睡能喊的人,我能戴,凭什么你们就不能戴?”
月牙和丹蔻还来不及回答时,苏婉宁又说:“如今我与你们有什么不同?”
“自是不同的。”丹蔻道。
无论两个丫鬟如何相劝,苏婉宁决定好的事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今夜就把给月牙和丹蔻的嫁妆准备好,只要将来遇上合适的时机、忠实可靠的人,就要为两个丫鬟的终身大事做打算。
闹了大半夜,苏婉宁推开窗牖去瞧迷蒙的夜色。今夜她是没有一点困倦之意,甚至还想让丹蔻去拿一瓶桃花酿来,她已许久不曾喝酒了。
丹蔻死活不肯,并道:“过几日姑娘就要来月事了,如今喝酒可最是伤身呢。”
她苦劝一番,苏婉宁只能作罢。
只是皎月当空,夜色清艳,若草草睡去岂不是辜负了今夜的美景?苏婉宁思来想去,便决定要给徐怀安写一封信。
令人羞赧的是,苏婉宁在诗词上造诣不高,比起吟诗作调,她似乎更喜欢那些读那些志怪话本子。
所以让她在信笺上抒以情思,可是难为了她。
思忖一番后,苏婉宁便说:“这两日礼哥儿总是闷闷不乐的,我想着该让慎之来一趟我们府上,让他开解开解礼哥儿,礼哥儿最是听他的话了。”
她的话是这样说的,可究竟心里是如何想的,就只有她一人知晓了。譬如月牙就觉得,是她家姑娘思念徐世子了,这才会借着礼哥儿做由头把徐世子喊来苏府。
要知晓昨日姑娘还拒绝了徐世子上门来看望她的要求呢。姑娘说,苏家正是多事之秋,京城人的目光都放在苏家之上,所以不方便让徐世子过来,省得给徐世子造成什么麻烦。
月牙却不这样想,既然徐世子下定了决心要迎娶姑娘,那便说明他是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的人,既不在乎,也何来牵连一说?
由此,月牙几乎可以断定,今夜就是她家姑娘思念徐世子了。
不多时,丹蔻替苏婉宁研好了磨,苏婉宁盯着明绰绰的烛火写好了信,明日一早就让月牙送到梁国公府去。
写完了这封信,苏婉宁便觉得心绪安宁,神思舒静。又赏了一会儿夜景之后,她便上榻安歇。
*
翌日一早。
徐怀安果然按时赴约。
宗氏笑盈盈地来给女儿报信,顺便让她好生打扮一番。她如此看重徐怀安,也未必就是贪慕梁国公府的权势。
只是苏家已落魄至此,为了让女儿离开这一滩浑水,嫁去梁国公府似是唯一的途径。
她只盼着一双儿女能将日子过的一帆风顺些。
所以,面对此次徐怀安的造访,宗氏心里是又惶恐又欢喜。
就在她赶来流云阁与苏婉宁说话时,苏婉宁只瞥了宗氏两眼,便从她布满细汗的额间瞧出了她心中的紧张与无措。
苏婉宁忙问:“母亲是怎么了?”
宗氏只道:“无事。”
立在宗氏身旁的嬷嬷们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苏婉宁见状便问嬷嬷:“嬷嬷,我母亲是怎么了?”
嬷嬷这才道:“还不是为了姑娘的婚事?夫人担心的厉害,好几夜都没睡好。”
被收回爵位前,徐怀安表露出过要迎娶苏婉宁的意思。那时苏其正与宗氏都高兴的不得了,可如今苏家的爵位被收了回去,陆家人又如此无情地与礼哥儿和离。
宗氏担心徐怀安会失信。今日徐怀安登了苏府的门,也算是给宗氏吃了一记定心丸,想来光风霁月、冠有君子之名的梁国公世子不会做这等言而无信的事。
苏婉宁听后慨叹一声,便上前攥住了宗氏的手,道:“母亲别担心,如今我们家是势弱一些,可这并不代表女儿就一定要攀附梁国公府的高门,若徐世子是个重诺之人固然是好,可若他改变了主意,女儿也不怪他。”
一席话说的宗氏心酸不已,一时又疼惜着女儿太过懂事。
不多时,母女两人便走去了前厅。正逢苏其正对徐怀安在前厅内坐而论道,苏其正最不擅长的就是拽文说理,如今只陪着徐怀安论了一会儿茶道,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幸而宗氏与苏婉宁及时赶来了前厅,苏其正才如蒙大赦。
徐怀安端坐在扶手椅里,一身极打眼的苍翠锦袍,遥遥一见苏婉宁的倩影,眉眼倏地柔和了下来。
这几日苏婉宁总是不肯见他,一会儿说怕连累了他,一会儿又说苏府正逢多事之秋,要处理的事太多,抽不出空来接待她。
徐怀安是怕她心生退意,战战兢兢了两日,在收到苏婉宁的手信后心里的惧意霎时烟消云散。
他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苏府,终是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徐怀安丝毫不掩饰自己热切的眸光,盯得苏婉宁都忍不住低了头。
待她走到徐怀安身旁,徐怀安又从扶手椅里起身向宗氏行礼。
趁着这个空隙,苏婉宁便轻声说:“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徐怀安只是笑,那盛着欢喜的眉宇仿佛兜不住心内汹涌的情绪,只能由他自己百般克制,才不至于在长辈们跟前失态。
苏婉宁被他盯得仿佛心口烧红了个窟窿一般,羞窘之下,她便拿帕子掩住了自己的脸庞,正好遮住了徐怀安望向自己的视线。
如此,那恼人的视线才渐渐淡下去了好些,苏婉宁才能自在地往扶手椅上一坐,对苏其正说:“爹爹不是说有事要忙吗?”
她一进前厅就看见了抓耳挠腮的苏其正,不用细猜就知晓她爹爹是坐不住了,所以苏婉宁才会开口为他解围。
苏其正刚想走,一旁的宗氏已递来了比刀剑还锋利的眼刀。
他立时讪笑着停下了步子,转身对徐怀安说:“慎之,伯父在陪你聊聊天吧。”
徐怀安失笑,因见一旁的宗氏摆出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给苏婉宁递去了疑问的眸色。
前厅里坐着四个人,长辈们太过紧张,惹得两个晚辈也不得不拿出几分严阵以待的庄重来。
就这样坐了一刻钟,宗氏频频给苏其正眼神示意。他是一家之主,由他来问徐怀安提亲一事最是妥帖,这时候也顾不上女方家要矜持一些的说法来。
宗氏只盼着这桩婚事能尽快成事,这样她心头的大石就能安稳落地。
只可惜苏其正没有读心术,也不懂宗氏的暗示。
他只笑着与徐怀安继续论茶道,只是他不擅于此道,说出口的话也是不伦不类。苏婉宁听了半晌,决意打断这个荒谬的话题。
“今日徐世子登门,是为了寻礼哥儿说话的。”她瞥了一眼自家爹爹,又祈求似地望向了自家娘亲。
宗氏这才歇了要追问徐怀安何时提亲的心思,只道:“嗯,礼哥儿身子好多了,是该与人多聊聊天。”
于是,苏婉宁与徐怀安便一前一后地出了前厅。如今苏府的下人已被削减了不少,两人便是相携着走在廊道上,也引不来多少人的注意。
苏府的一应装潢与布局称得上是雕栏玉栋、别具匠心。徐怀安身处其中,抬眼觑见左侧毗邻湖池的凉亭,右侧的视线则被一大片的苍翠笼植的竹林所遮掩。
听闻苏府的一应布局陈设都是苏伯父亲手所绘制添置,可见苏伯父虽在官场上没有多少雄心谋略,却是个极懂生活意趣之人。
怪道他第一次遇见苏婉宁的时候,就能从她身上瞧见如此相悖的两种品性。外里瞧着端庄温婉、贤惠守礼,内里又这般坚韧果敢。
或许心悦一个人是上天注定的事,对于徐怀安来说,能心悦上苏婉宁,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如此想着,徐怀安的心池潋滟起了些波澜,他伸出手攥住了身旁那人的柔荑,趁着她还没有恼羞成怒,先道:“这几日,你总是不理我。”
他“恶人先告状”,说话时语调里很有几分幽怨。
苏婉宁一时不察,便忘了从他大掌里挣出自己的柔荑来,只与他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近来是多事之秋,你若频频与我们往来,会惹得陛下不喜。”
这是实话,今上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否则怎么会对苏府耿耿于怀到了今日?非要他们交出爵位才肯罢休。
纵然苏婉宁好好地与他解释了一番,可徐怀安却是油盐不进,非要像个被郎君抛弃的怨妇一样指责着苏婉宁的不是。
月牙和丹蔻等人都识趣地停在了月洞门后的拐角处,不去打扰两位主子的“情趣”。
苏婉宁顿下步子,回身无奈地望向徐怀安,问他:“那你想怎么样呀?”可真是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都好声好气地与徐怀安解释了,他怎么还是这么不高兴?
徐怀安见她真的恼了,立时收敛了几分面容里的怨色,挑着眉笑道:“我若提个不要脸些的要求,你也能答应吗?”
他这样清正肃直的人,便是睁着眼说瞎话也比旁人多了几分韵味。
苏婉宁愣了好半晌,险些被他气笑,便问他:“什么不要脸的要求?”
廊道左右都无人,徐怀安倾身朝着苏婉宁走进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近到他低一低头,就能吻到她的唇。
而后,他道:“你……”
就在徐怀安即将偏头朝着苏婉宁的唇吻下来时,廊道一侧正巧有几个奴仆要去给宗氏禀报账目,抬眼瞧见月洞门拐角处的月牙等人,忙大声笑道:“姑娘都杵在这儿做什么呢?”
这几个奴仆声量巨大,刚好打断徐怀安的“恶行”。
苏婉宁是怎么也没想到徐怀安的胆子竟是这么大,还敢在苏府里……吻她,真是……真是太过孟浪,若是被人瞧见了她的脸蛋该往哪里搁呢?
方才太过惊讶,她险些忘了去躲徐怀安的吻,如今被这几个仆妇打了岔,她慌忙推开了徐怀安,红着脸说:“还有正事要办呢。”
说着,苏婉宁便逃也似地朝着苏礼院落的方向走去。
徐怀安无法,只能跟了上去。
第58章 平凡日子
(四)
进了苏礼的院落, 苏婉宁脸颊处的霞红总算是消退了下去。
正逢苏礼坐在雕窗旁对着庭院上空云卷云舒的景色愣甚,苏婉宁见了这一幕,忙给徐怀安使了使眼色。
为了佯装坚强, 不让亲人们担心,礼哥儿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心里话宣之于口的, 这时最合适的聆听者就成了徐怀安。
苏婉宁满怀期待地凝望着徐怀安,秋水似的明眸里潋滟着能溺死人的期盼。
徐怀安立时精神抖擞地走到了苏礼身旁,开门见山地便问:“你是因为陆梦嫣才颓丧至此吗?”
众人既被他这话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晓自从陆梦嫣执意与苏礼和离之后, 所有人都瞧出了苏礼的伤心。为了不让他继续伤心下去, 苏家人都刻意不去提“陆梦嫣”这三个字。
谁曾想徐怀安竟毫不遮掩地提起了此事。
苏婉宁骤然瞪大了眸子,却是在丫鬟们屏声静气的等待中也收起了面容里的疑惑,静等着徐怀安接下来的安慰之语。
他一定是欲扬先抑, 打算好好安慰“骂醒”礼哥儿,让他重振旗鼓,好好面对未来的日子。
就在众人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徐怀安的下文时。
他突然噤了声,改用一种极怜悯的眸光注视着不远处的苏礼,叹了声气后,道:“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苏婉宁霎时惊诧得失了声。
便听徐怀安继续开口道:“我知你是心悦上了陆梦嫣, 既如此, 你也不能就此颓丧放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