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宁一半的眸光落在许湛身上,另一半则恰好凝在青石台阶下的徐怀安身上。
“多谢徐世子将夫君送回府。”
她惦记着亏欠徐怀安的恩情,因觑见他笔挺的立在寂寂深夜里的身躯,谢意比报恩之语先一步脱口而出。
两人周围不过立着绮梦和永芦两人,苏婉宁坦坦荡荡地望向徐怀安,似乎是打算用那秋水似的明眸来报恩一般。
她光明磊落,徐怀安却被她这雾蒙蒙的眸光盯得心里掀起了些波浪,无风而起的波浪本就如空中楼阁一般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
徐怀安不过定了定神,便恭声回她道:“嫂夫人言重了。”
话尽于此,两人便该就此分别,苏婉宁自该去照顾夜半时回府的夫君,徐怀安也该早些赶回梁国公府,预备着明日早朝的奏章才是。
可苏婉宁偏偏对身后的绮梦轻声说了句话,不等徐怀安告辞,便道:“徐世子且慢。”
须臾间,她便走进门廊处将温在炉火上的姜汤端了出来,姜汤泛着滚烫的暖意,丝丝缕缕的热气摇摇晃晃地与夜色纠缠在一块儿。
徐怀安不爱喝姜汤,他讨厌那等咋舌扰心的苦味。
此刻的苏婉宁梳着妇人髻,嘴角含着真挚的笑意,将那姜汤端到了跟前,目光盈盈地不掺任何谄媚讨好之意,如同悬壶济世的医师一般只是毫不吝啬地向人施展着自己的善意而已。
徐怀安说不出推拒的话来,便接过了苏婉宁递来的姜汤。
白玉瓷碗把握在手心时漾着丝丝暖意,夜雾升腾而起,一闪而过的白皙柔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回的事,多谢徐世子出手相助,您的大恩我永志不忘。”苏婉宁敛正了容色,再度朝着徐怀安敛衽一礼。
而后,守门的小厮冒出头来催促苏婉宁:“二爷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惊醒了太太,太太正在寻夫人您呢。”
家事如山般沉重繁杂,让苏婉宁真挚的报恩之礼都显得极为仓促,她心里不高兴,姣美的脸上也只能挤出个歉然的笑意来。
徐怀安自然不会让她为难,这便将手里的姜汤一饮而尽,之后又对苏婉宁说:“嫂夫人自去忙碌吧,明日我会让人将瓷碗送回府上。”
苏婉宁施礼而去,清丽婀娜的身影渐渐隐入红漆木大门后,最后化成浓重乌黑的夜色,连裙摆衣角也瞧不见了。
徐怀安怔了一会儿,仿佛是被才饮下去的姜汤甜得不明所以,人也迟迟得许久没有挪动身子。
一旁的永芦则疑惑地发问:“这苏氏还真是懂礼节。只是爷您怎么喝起了姜汤?难道不觉得苦了吗?”
“不苦。”徐怀安淡淡答道,这是他第二次喝苏婉宁煮的姜汤,上一回的牛饮品不出个中滋味来,这一回却是在夜色的相衬下细细品味了一番。
徐怀安由衷地赞了一句:“很好喝。”
永芦见状也叹息着道:“这位苏氏人生的美、厨艺好、瞧着性子也端庄大方,也不知晓许世子总是在胡闹什么。”
徐怀安听完这话后才翻身上了马,一路疾驰着赶回了梁国公府,路上寒风凛凛,他的脑海里却总是回荡着永芦的这番话。
他于男女之事上淡漠浅显的如同一张白纸。若要淡去亲缘,他对女子所有的想象仿佛都来自于苏氏一人。
成婚那日凝着泪珠的无措美眸,在廊道上匆匆相遇时为了避嫌的鲜活怒意,乃至于方才向他道谢时纯澈又真挚的神色。
不同的神色汇成了个端庄守礼且在高门大户里艰难求生的已婚妇人。
徐怀安总是觉得苏氏可怜,可每一回相遇时她那双璨着光亮的眸子却没有一刻黯淡过。
这是个被风霜拍打也不肯服输的女子。
徐怀安勒紧僵绳,也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是了,许湛该惜福才是。”
第12章 和缓
近来安平王府很是热闹。
自从苏家嫡长女嫁去镇国公府做了当家夫人后,本已淡出京城世家圈子的安平王府重又冒出了些欣欣向荣的势头。
苏礼于科举一事上无所进益,倒是对舞刀弄枪一事极为热衷。可惜安平王府在皇帝跟前排不上号,甚至于饱受皇室厌弃。
所以即便苏其正豁出了半副身家去,也没有为嫡子谋得个御前侍卫的差事。幸而镇国公许厉铮在鹰前司司正那儿替苏礼美言了几句,如今这差事才算是落了定。
苏婉宁成婚后,宗氏只在三朝回门那一日见了她一面,她本就十分思念长女,近些时日又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这便下了帖子宴请镇国公府来安平王府赏花宴。
姻亲之间的人情往来不好推拒,邹氏哪怕千万个不情愿,也只得让苏婉宁好生打扮了一番,备了厚礼回安平王府赴宴。
为了两家人的颜面,邹氏还特地嘱咐了许湛一番,让他务必在花宴那日挤出空来,与苏婉宁相携着前去安平王府赴宴。
自那日许湛被徐怀安送回镇国公府后,苏婉宁待他的态度便温柔和顺了不少,潋滟着欢喜的眸色里总有几分企盼在。
许湛不明所以,只从小厮们的嘴里知晓了那夜苏氏在镇国公门前等了他大半夜。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许湛不喜苏婉宁,可迎着她明澄澄的杏眸,却是说不出什么冷硬的话来。
两人成婚至今,似乎是头一日如此和谐又安宁。甚至连夜间行敦伦之事上,许湛也难得从苏婉宁身上得了意趣。
至此,许湛待苏婉宁的态度也和缓了不少。连莲心阁也少去了几趟,一月里大部分时候都宿在松云苑。
花宴前夕,许湛从自己的私库里搜罗出了好些奇形怪状的玉貔貅摆件,还有两柄太后娘娘赐下的玉如意。
“这貔貅便送给岳父赏玩,玉如意一柄给你祖母,另一柄给你母亲。”许湛记挂着邹氏的嘱咐,哪怕心里嫌弃安平王府的门第没落,也要把表面功夫做足。
许湛此番如此大方,有大半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可映在苏婉宁的眼中,却是他尊重自己这个正妻的铁证。
她很高兴,眉眼弯弯盈盈地翘成了一朵月牙:“夫君思虑周全、面面俱到,祖母和爹爹娘亲必然会十分喜欢。”
许湛一愣,不知是被苏婉宁俏丽如三春之桃的笑颜震了一震,还是因他甚少被人夸奖而露出了几分赧然。
他僵了僵眸光,刹那间手脚都不知晓往何处放,好在他持得住自己的心绪,半晌才道:“长辈们喜欢就好。”
到了花宴这一日,邹氏晨起时染了风寒,便将苏婉宁唤来了兰苑,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不是我不想去赴宴,实是头晕脑胀得厉害,你且替我像你父亲母亲告个罪,改日我再登门致歉。”
近来苏婉宁心情甚佳,闻言也只扬起一抹娇憨的笑意:“母亲言重了,您既身子不适,爹爹和娘亲难道自然能体谅。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子话?”
邹氏便忍着头痛将许湛唤了过来,提点了他要好生端起些镇国公府世子爷的派头,既要谦逊知礼、又要进退有度,不可让人小瞧了去。
“昨日你徐伯母来了我们府上,说给慎之择了个佳妇,下月里便要定下婚事。今日花宴两家人都在,你也替慎之掌掌眼。”邹氏笑道。
许湛闻言很是惊讶,连忙追问“佳妇”是哪家人家的女儿,得知是陆中丞家的陆梦嫣后,却倏地蹙起了眉头:“怎么是她?”
“怎么了?”邹氏狐疑地望向许湛,问:“你也认得这位陆小姐?”
许湛撇了撇嘴,因瞧在徐怀安的面子上没有出言诋毁陆梦嫣,只道:“那不是个好的,一会儿我若遇上了慎之,好生与他说说。”
纵然许湛行事风流无状,为人也有些糊涂在,可他与几个密友间的情谊却比黄金还要珍重。寻常人遇上这样的事顶多在私底下感慨几分,偏偏许湛要为了密友一生的幸福而两肋插刀,根本不管“宁拆一座桥、不毁一桩婚”的忌讳。
邹氏只瞪了他一眼,警告他道:“这是人家的家事,你可不要乱出头,仔细你徐伯母怨怪你。”
许湛想一笑了之,可一时嘴角僵得怎么也抬不上去,便正色了说道:“母亲总以为我是个糊涂人,即便我要规劝慎之,也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才是。况且若慎之心里喜欢那位陆小姐,我这话便又不必说了。母亲放心便是。”
外头廊道上的嬷嬷听见里屋母子说话的声响,便探着头瞧了瞧。
邹氏见状则撇下脸子道:“我不过提点你一句,你却有这么多的话等着我。可见是儿大不由娘,我管不着你了。”
这时周嬷嬷再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进屋来替许湛说和了两句。
“太太别恼,世子爷不是这个意思呢。”
周嬷嬷耸了一把许湛,意思是要让他服个软,不要与邹氏硬碰硬才是。
许湛却冷着脸道:“儿子错了,母亲别生儿子的气。”
邹氏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不少,只听她又耳提面命地训诫了一番许湛,这才放他离开兰苑。
*
四月春时,万物复苏。
许湛与苏婉宁夫妻二人一同赶赴安平王府。苏婉宁许久未回娘家,此刻心里满盈着欢喜之意。
而一旁的许湛却木着一张脸,恹恹地靠坐在迎枕上,半晌不曾言语。
苏婉宁透过掀起的车帘一角去瞧京城街道里热闹的景象,一时也顾不上许湛,只与月牙笑盈盈地说话。
临下车前,许湛才收拢起了面容里的不虞,沉着声与苏婉宁说:“一会儿花宴上你多留意些陆家的小姐,若是发现她有不得体的地方,立刻差了月牙来告诉我。”
男女不同席,许湛无法亲眼瞧见陆梦嫣的言行举止,便只能把此重担交付在苏婉宁身上。
苏婉宁则是一头雾水,近来她与许湛的关系和缓了不少,本以为许湛是收了心想要好好与她过日子,谁曾想他竟会对云英未嫁的世家贵女起了心思。
她刹那间屏息静气般地僵在了原地,方才脸上的欢欣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她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淋了个彻骨冰寒。
愣了半晌之后,苏婉宁才缓过了神来,只道:“爷为何要打听陆中丞家的小姐?”
许湛叹息着道:“慎之似是要与她定亲,可我曾听过好些关于陆小姐的风言风语,只怕她配不上慎之,所以不得不谨慎一些。”
这番话飘入苏婉宁的耳畔,让她高悬起了的心略略安定了一些。她瞥一眼神色真挚的许湛,暗暗想着自己的夫君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待好友热忱,堪称得上一个“义”字。
“妾身知晓夫君重情重义,徐世子能有夫君这样的密友,是他的福分。”苏婉宁笑着赞他,这话出自她的真心。她闺阁时也有两个手帕交,只是后来嫁去了洛阳和燕州,便再没有了联络,哪里会像许湛与徐怀安这般日日惦记着彼此?
苏婉宁丝毫不吝啬对许湛的称赞,而这些赞语对许湛而言极为陌生,令他短时间内局促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幸而月牙笑盈盈地插了句话:“爷与夫人都是重情重义的人,夫人待我们这些丫鬟就如亲姐妹般好呢。”她瞧见了这几日许湛与苏婉宁相处时的和谐,便有意在许湛跟前说些苏婉宁的好话。
许湛敛起心里的尴尬,清咳了一声后点了点头,难得说了一句:“我总觉得陆家小姐配不上慎之。”
苏婉宁无意去追问许湛缘由,也不想去窥探旁人的隐秘,便只随意地问了一句:“那要何人才能配得上徐世子?玉华公主和朱薇县主吗?”
这两位金枝玉叶争抢徐家世子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京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许湛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嗓音轻如鸿毛,出口的话语却令人瞠目结舌:“慎之该娶个像你一样的正妻才是。”
第13章 出头
许湛这句话既唐突又荒诞不经,好在苏婉宁知晓他的秉性,便也没有把他的胡话当真,只是一笑而过:“爷太抬举我了,妾身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妇人而已。”
月牙从怔惘里回过神后,便也学着苏婉宁淡泊的心绪,将许湛这番“耸人听闻”的话语当做笑话看待。
“前面拐角处就是安平王府了。”马夫一声笑语传入车厢之中,苏婉宁便理了理自己鬓边的碎发,满心满眼地期盼着与父母亲人相见。
今日来安平王府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镇国公府、梁国公府位于席上,玉华公主和朱薇县主也赏脸赴宴,其余的世家大族们自然闻讯而来。
马车落地之后,苏婉宁便瞧见了红漆木大门笑着迎客的苏其正与宗氏,胞弟苏礼则着一身英挺的对襟长衫,言笑晏晏地立在苏父苏母身旁。
如此安宁又寻常的一幕,却让苏婉宁倏地红了眼眶。
许湛先下了马车,他不是个心思细致之人,自然不会留在原地静等着苏婉宁下马车。
几步之远的青石阶下,徐怀安正在与苏礼攀谈,许湛含着笑走到密友与小舅子身前,爽朗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慎之、阿礼。”
苏婉宁瞥一眼夫君和胞弟立着的地方,便往苏其正和宗氏所在的门廊处走去。
宗氏早早地便瞧见了镇国公府的车马,只可惜那车帘将里头的苏婉宁遮得严严实实,让她这颗思念女儿的心无法得到慰藉。
就在镇国公府的马车落定之后,梁国公夫人秦氏又带着府上的两个庶女来与宗氏问好,宗氏只能打起精神与贵妇小姐们交际。
“今日花宴叨扰了王妃,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女儿很是顽皮,我正愁着不知该给她们许什么样的人家,王妃家花宴的请帖就到了。”
秦氏在闺阁时便是个开朗又活泼的贵女,如今嫁了人,婆母和蔼夫君疼宠,日子过的很是顺遂。她近四十岁的年纪,言谈举止间却还留着几分少女的娇憨。
宗氏的面容既明艳又大方,只可惜前些年安平王府诸事不顺,外忧内患将她磋磨得比秦氏生生老了十来岁。
“夫人说笑了。”她也不善交际,不过搀扶住秦氏的胳膊与她耳语两句。
一刻钟后,徐怀安才领着许湛来与苏其正和宗氏问好,苏婉宁便也能光明长大地依偎在宗氏面前,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的娘亲。
“娘。”苏婉宁轻唤一声宗氏,因她已为人妇,也不好在人前露出回娘家的欢喜来,便只得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嘴角。
门前阶下,攒动着的人群里都是高门大户宴席的常客。徐怀安立在第五层青石台阶上,往后一步是泰山石铺成的康庄大路,往前四层台阶上立着的都是来安平王府赴宴的宾客们。
宾客之中有与他相熟的人,也有寥寥数面的点头之交。许湛与苏婉宁本就是安平王夫妇的心头肉,便立在第一层台阶之上。
世家赴宴之前总有这么些场面话要说,待安平王夫妇高唤一声:“诸位请。”之后,众宾客们方能进府落座。
许湛百无赖聊地听着苏婉宁与安平王夫妇闲话家常,眸光飘忽间瞥见了人群末尾的陆梦嫣,他福至心灵,便回身去瞧身后的徐怀安。
索性今日来安平王府赴宴的宾客不多,许湛的这点动作也引不起什么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