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风尘——羲和安【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05 14:46:04

  宋吟秋哪里会听不出她话中的促狭,但她近些日子被打趣得多了,自然也练成了自动忽略的本领。她权当没听见,掀了帘子往外看一眼,却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她只知路远,不知沿路风土人情为何罢了。
  算下来,沈知弈被她拘在府上也有好些日子。分明是北疆的主将,却由于时疫不得不屈居豫王府,虽说宋吟秋自觉并未亏待他,但沈知弈清醒了几日,越发想要重回军营。宋吟秋见他咳嗽得厉害,毫不留情面地对他翻了个青天大白眼。
  “将军还是歇着吧,”她说着,手上下意识为沈知弈掖了被角,“北狄这几日不太可能进犯,再者,一切有我。”
  她说完才意识到沈知弈现在是醒着,掖被角这种事也太过亲密。她蒙着面纱,脸上却一下子浮了红晕。沈知弈瞧见没有她不大清楚,若他问起,就也只说是戴着面纱有些闷热故而脸红吧?
  脑子里的思绪乱成理不清的一团,宋吟秋索性放弃抵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沈知弈不敢抬眼看她,只安心地尽职尽责扮演一个什么也不曾知晓的病人,一切自然是任凭宋吟秋做主了。
  二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默契地对某些呼之欲出的话题避而不谈。
  一疆主将常居亲王府上,像什么样子。
  军务上手起来并不像普通衙门公务那样快。宋吟秋素日见惯了衙门之间的拉拉扯扯,但战时的军务丝毫不拖泥带水,往往从一个营地发出的公文到了她手上,一刻也不能耽搁,就要做出批复再交与传令兵发回。战场瞬息万变,晚一刻结局都大有差池。
  好在周长青从旁辅助,减轻了宋吟秋不少压力。那日他与霍勇并肩作战,守住了西北方,也算是间接守住了西北背后的豫王府。宋吟秋对他的感激多少怀了私心,尽管这私心远不如她对沈知弈罢了。
  她本想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晋二人的职位,真正实施起来却发现北疆军务系统混杂,堪称牵一发而动全身,遂而放弃了。好在周、霍二人也并不是有意邀功之人,大抵北疆这个地儿的确是磨人脾性的,这么多年一熬,功名利禄看得也淡了。
  她曾问周长青想要怎样的赏赐,二人都是聪明人,对北疆这块地在整个大夏的地位心知肚明。它或许曾经是一块富饶之地,但后来没落了;哪怕宋吟秋重整北疆,带来了不少机遇,眼下也着实有了起色,但没落之地终究是没落之地,这不是宋吟秋一个小小世子能够决定的。
  大夏国土之中,能作决定的从来只有京城里那位而已。
  战死沙场,或是终老北疆。
  命运没有给他们可供选择的路,然而其中任何一项都不是他心中所向。
  宋吟秋忽地就理解了乡愁。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持续了一路的颠簸暂且停歇。流莺率先打帘下车,站在车下将宋吟秋搀下来。
  宋吟秋搭上她的手。难得的晴天,她踩着脚下的石阶一路进门,流莺跟在她身后小步跑着。
  “殿下?为何这样急?”
  她不知道。
  可能只是不想再穿这身华丽的衣装,她不想在看见那个人时仍带着一身地位与权重,戴着根本不属于她的假面。
  那不过是他们都不想面对的枷锁。
  然而发辫上的坠子随着步伐在风中轻晃,它们自由地相撞,就好似京城里闺阁女儿戴着规束行动的步摇,仍一派天真烂漫的作态,在后院花园里搭了秋千,起落间珠翠叮当作响,银铃般的笑声与墙外行人相呼应,从此许下初春的约定。
  她的归家有了期许。
  然而她穿过又一道庭院,却见满树银白染了星星点点的艳,雪幕遮掩里,那个未曾预想会突然闯进她生命中的人立于树下,枝头缀着茶水中曾经浮现的颜色。
  她忽地放慢了脚步。
  沈知弈听到皮靴踩碎积雪的声音,他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梅花,转头看了宋吟秋半晌,忽地打破了雪落的沉默:
  “殿下。”
  他没了后文,宋吟秋却知晓他欲说什么。他的声音轻得仿若生怕惊扰了树梢的积雪,来年春天徒添些话语解冻的回忆。其实他本不必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已,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都懂得的生存法则。
  “嗯。”
  “一年了。”
  大抵是因为还病着,宋吟秋想,他的声音有些模糊。
  或许记忆与当下,总有一个是不真实的吧?
  此时距大夏皇帝夜宴群臣、木弦惊举荐沈知弈,恰好一年的时间。
  一年前的宋吟秋并不知晓,她会在即将到来的一年里远调北疆,在这个距离京城数千里远、距离她真正的故乡或许更远的地方,兴改革、治时疫、卫山河。
  沈知弈同样不曾想会与她再度重逢,其实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不过是追随她而已。
  他伸手将掌心梅花递给宋吟秋。宋吟秋走上前来,接住了那一朵春日的昭示。
  他们的指尖在那一瞬间相碰,而那一朵坠下枝头的梅花便是证人。
  他们有着无法诉诸于口的关系。
  红梅开在深冬。
  深冬过后,春日终将在枝头绽放。
  “沈知弈,”一片无人知晓的寂静里,宋吟秋温声道,“年关快到了。”
第42章 临春
  兴许是为着时疫的惨淡,北疆这个年,过得并没有很热闹。
  宋吟秋好不容易处理完一段时间的公务,近几日官府也该休沐了。她寻思着今日沈知弈也无轮值,北疆与北狄休战,军务也不似从前那样多。她将军务的处理权交换了军营,现下倒没太多事可做。
  她近几日得了一桩喜事。时隔多日,前个儿北疆的大夫们终于是商定出了一张治疗时疫的药方来。宋吟秋虽未曾亲眼得见,但听说这方子治疗时疫的效果是极好的,一剂下去不说能让时疫完全好转,也至少能恢复到与普通的风寒症状程度相当。
  而如若只是普通风寒的发病程度,那倒也好治了。不说别的,单是吃些营养丰富的蛋肉瓜果,也能好得快些。
  宋吟秋得了方子,立刻令人抄录数份,马不停蹄地就将药方传至各府,并调数车药材不提。
  这样一来,时疫的蔓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日上报病死的人也少了。局面得到基本的控制,宋吟秋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在她接到皇帝的批复前,这些事京城中并不知晓。
  传令的差役大抵是因为没从她这儿收到好处,似乎也没在皇上跟前儿替她美言几句。不过宋吟秋本就不想张扬,若非今年冬季北疆急用兵马,她倒希望皇上将此处忘了也好。
  她其实还是生性向往自由。
  可是自由谁又不爱呢?她有时其实会想,像她这样的人,其实在哪儿都会是一样的吧?她在北疆会爱上清风肆意的草原,想必也会喜欢蜀中绵延起伏的群山。草原上的风带来春夏秋冬的讯息,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使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片土地?
  宋吟秋想到跑马,想到沈知弈说冬天的冰面太滑,春天再带她去交界处的草原。那里的天地一望无际,国界相接,牧民驱赶着牛羊,双方隔着好几十里地,却都不阻拦。狄人和汉人的小孩结成兄弟,他们清澈的眼里没有民族的仇怨,只有生命诞生之初的相连。
  过年的时候,若是赶上不下雪的日子,北疆还会有冰嬉。
  多么优美动人的文字!
  宋吟秋单凭这两个字,都能想象出冰面上飘舞的衣袖、翻飞的裙摆。这项活动并不起源于北疆的草原,她知道,但北疆的百姓总是心灵手巧、能歌善舞的,他们有不同于京城的文化,也不恪守所谓的男女大防。北疆的百姓是热情的,北疆的风是恣意潇洒的。宋吟秋听沈知弈讲北疆的风土人情,她会忘记他来自一个叫蜀中的地方。
  沈知弈。
  宋吟秋想去到他生长的地方。
  她或许在北疆的风吹拂之余,也会遐想蜀中的山水。她知道那里人杰地灵,更有一种奇异的生物叫做竹熊,憨态可掬,煞是可爱。她印象中的这个地方是模糊不清的,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起京城的清冷。
  但蜀中像是一场连绵不断的雨,每一滴都落在久经风霜的土地上。
  她说,沈知弈,我想去蜀中看看。
  她想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也想看一看,那个生于蜀中的自己。
  沈知弈说好。
  但他们明知此生很有可能不再有机会踏足蜀中半步。那个雪花无声飘落的晚上,宋吟秋在灯下坐了很久。她在风雪中等一个夜归之人,蘸墨的笔尖数次徘徊,却终究不知归所。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她欲问归期,却未有归期。
  烛影摇晃,拉出狭长的光影。她提笔未落,忽地被火光晃迷了眼。
  她抬头仓皇望向门口满身风雪的沈知弈,对方神色怔愣,扶着门框不知所措。
  那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呢?
  她怔怔地想,泪水终究未曾落下。
  她也曾听过巴山夜雨,十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女孩尚不知何为愁倦。她只依稀记起淅淅沥沥的雨季,风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她很期望这样阴雨不用下地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只可惜雨幕总是在深夜,白昼总是枯燥而漫长。
  连闲愁都称不上。
  那些漫长而曾丢失的岁月,一言以蔽之,或许不过是发生在蜀中的大梦一场。
  
  使者携了战报,一并带回京城请皇上过目。
  皇帝一方面龙颜大悦,但不出宋吟秋所料,一面又忌惮起宋吟秋来。
  使者的文报上呈到御书房时,吴羽权恰巧便在此与皇帝议事。他低头,余光悄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一时间不知这报上内容是好是坏,约莫寻常的请安折子断然不会让皇上的脸色游移不定。
  “你拿去看看。”半晌,皇帝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
  吴羽权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他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早寻个由头退下了。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后悔药可吃,吴羽权上前几步,双手捧起了使者的呈报,起初还稍有喜悦之色,越到后来,却也惊疑起来。
  北疆现在主事的人是谁来着?
  不会是那个废物得远近闻名的与王世子吧?
  那么既然废物得远近闻名,在天子眼皮子以外做了好事立了功,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吴羽权好一会儿憋不出一个字来。他再次抬眼偷瞧皇帝的神色,却见他此时再度恢复了常有的沉默而威严的气度,叫人瞧不出半点差池。
  “你以为如何?”
  吴羽权心一横。
  “陛下,这是大喜的好事啊!”
  皇帝似乎有了点兴趣:“哦?”
  吴羽权只觉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皇帝真正满意的。北疆本就不被重视,这段时间以来朝廷用兵的重心也一直放在物产丰富的南蛮之地。岂料这南蛮之地打了好几个月,却依旧只占下几块不大的城池,而北疆却反而在苦寒磨人的环境中打了漂亮的胜仗,还在没有朝廷援助的情况下控制住了时疫。
  寄予厚望的南疆不痛不痒,没当回事儿的北疆反而名声远扬。
  这不明晃晃折了皇帝的面子么?
  吴羽权左右不是人。他捏着一手汗,对上皇帝问询的目光,有一种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的错觉。
  
  沈知弈在房间门口的地毯前换掉踩了雪的靴子,只着一双家居的棉拖鞋进了屋。宋吟秋靠在窗边的躺椅上看书,时疫流行期间常戴的面纱搁在一旁的桌上。沈知弈甚至怔了一下,她甚少展现出这副放松的姿态。
  流莺在一旁整理着柜子上的书,分明见了他,却也没起身行礼,只抬头看他一眼,沈知弈轻轻颔首,也当是见过礼了。
  他被暖意裹挟,隐约辨出空气中有清幽的兰花香气。
  宋吟秋听见动静,从书中抬头望向他,忽地眼睛就亮了起来,将书搁在膝上,朝他伸出手。
  “军中无事了?”
  “嗯,”沈知弈顿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摘手套,隔着一层细碎的绒毛握住了宋吟秋的手,“手这样冷,怎么不多烧些炭火?”
  “我听人说,就要回暖了,”宋吟秋轻笑一声,道,“最冷的那段时日家家都烧炭火,整座城都快要‘隐于风霾间’了。再者,炭火烧多了反而闷得慌,也不利于你嗓子恢复吧。”
  沈知弈不由得辩道:“大夫说我的时疫已经快好了。”
  “但仍旧需要服用汤药不是么?”宋吟秋耸了耸肩,“反正染时疫的不是我。”
  沈知弈无言以对。
  说来也是奇怪,前些日子时疫流行,王府的下人也有染了疫病的。宋吟秋数次进出军营和市井之间,又与沈知弈同屋共处了那么些日子,竟一直以来都未曾感染疫病,反倒药方传开后骤然减少的公务让她看上去多了些精神。
  而沈知弈的病情好转,却仍旧有些咳嗽的症状。宋吟秋颇为紧张地传了大夫来诊脉,诊来诊去也只得到一个身体未大好,需得慢慢调养,再添几剂汤药的说法。
  沈知弈无奈,宋吟秋倒是乐得甚少看他服软。沈知弈总算体会到,宋吟秋身上总带着的若有若无的中药味,是怎样被日日夜夜腌入味的。好在他除了觉得有些繁琐,倒也无所谓这些事。
  只是当他再一次拨动汤勺,兀地想起一件事来。
  “你……先前的药,还在喝吗?”
  “什么药?”宋吟秋停了手上动作转头问他,却忽而理解了他的意思,沈知弈知道她定是清楚自己的问题,却仍旧陷入沉默。
  沈知弈便了然。
  “是药毕竟伤身……”他也不知该如何说道,只是试探着劝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宋吟秋勉强一笑,道,“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曾经习惯了在京城的拘谨,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今日的处境。
  也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其实,已经再也回不去了,”短暂的沉默后,宋吟秋蓦然道,她盯着沈知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从开始用药的那一日,就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沈知弈想说没关系。
  但似乎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
  他们的人生受尽上位者操纵,仅此而已。
第43章 利益
  雪夜。
  分明已经过了年关,照理说应当是暖意渐浓,但京城少有这样大雪之夜。吴羽权从御书房出来时,便被迷蒙的雾气晕地看不清路,他隐约瞧着不大真切,这雾气似乎灰蒙蒙的。但宫人们都缄口不言,想必钦天监又要扯出一堆“凶兆”云云。
  吴羽权回想起前几天皇帝在御书房让他看的使者呈报,他那日战战兢兢,可能说的话不太顺皇上的心意吧,这几日都过得如履薄冰,他可是苦不堪言。
  好在休沐的日子也快到了,这算是一年中为数不多远离君威的时候。吴羽权父母妻女都在京中,他一心想着早些归家,上马车前甚至没看见车夫古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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