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自在马车上坐下,却后知后觉——车上还有一人。
他心下一惊,几乎是瞬间就要站起来,却听那个阴影中的人轻声道:“吴大人。”
吴羽权从这陌生的声音中找回一丝理智,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湿了。他沉声道:“你是何人?来做什么?”
在皇宫外不到几步的地方谋害朝廷命官,这等事,他不相信朝中有谁能够做得出来。
“吴大人稍安勿躁,”阴影中那人说,“我们主子想见你,不过事发突然,只好事急从权罢了。”
吴羽权死死盯着他:“你家主子是?”
那人轻笑一声,道:“吴大人不该很清楚吗?”
吴羽权心中舒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又觉得,还是谨慎些为好。
他靠回车厢的壁上,后背抵上柔软的靠枕,总算有了那么些底气,皱起眉淡淡地道:“下次来找我前先说一声,在天子眼下一声不吭劫人,迟早被抓了把柄。”
“大人放心,”阴影中的人道,“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听得这话,吴羽权突然如坠冰窟。
但阴影中的人没再说话,他几次想要开口问询,最终咽下了疑问。
马车一路行在雪上,寂静无声,车轱辘转着有些吱呀吱呀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有些诡异。吴羽权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人跟了去,好在一路无事。待马车终于停下之时,阴影中的人已然消失不见。吴羽权深吸一口气,掀帘下车。
他抬头,大门两侧的红灯笼此刻颇有些可怖的氛围,衬着萧瑟的围墙,在隔着几条街的隐约零星散落的喜庆炮仗的声音中,更显得反常。
他瞧见“豫王府”几个字上边的金色粉末已经有些脱落了。
门口的侍卫大抵是换了人,也或许是因为他甚少走偏门的缘故,从未见过此等生面孔。他在袖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从腰间摸出刻有“豫”字的令牌来。
“吴大人,”他听见熟悉的、阴柔的声音,今日听着格外刺耳,“快请进吧。”
吴羽权没多寒暄,李顺却在身后阴魂不散地道:
“大人今日,可是让人好等。”
吴羽权扫去肩上的雪,道:“你们找人也太不小心了。若是被皇上瞧见,那可真是百口莫辩。”
李顺似乎是笑了一下:“大人放心,过了今日,断然不会了。”
这是吴羽权今日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他脱口而出道:“什么意思?”
“大人何必着急呢?见了主子,不自然就知道了吗?”李顺跟在他身后,悠悠地道,“又或许,大人想要先见一见亲眷,才肯见王爷么?”
吴羽权已觉出不对味来,他的府邸离豫王府数里之远,何以得见亲眷?
他急道:“我要见……”
李顺打断了他的话:“大人还是先见了主子再说吧。”
大抵是雪厚吞没了噪声,吴羽权被带到从未踏足过的后院,他却先见了满院的兵卫,寂静无声。他咽了口唾沫,再然后,看见的才是豫王。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王爷……”
豫王踏着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吴大人,久闻大人名声了。”
从豫王站起来的那一瞬,吴羽权便知道,今日这反,他就算是不谋,也得谋了。
那一瞬间,多年来官场摸爬滚打的本能救了他:“王爷忍辱负重多年……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豫王闻言,忽地笑了一声。
吴羽权便有些毛骨悚然。他虽然为着家眷都被豫王拿捏在手中,也由于一时意气用事的抉择,一直为豫王做事。
他向来信奉光明磊落,只恨不遇良主,当年偶然与豫王投缘,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想来,这些年间,难道就没有一刻发现此等城府颇深之人难与其处事,断了来往吗?
不过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罢了。
但他却从未想过豫王能够藏得如此之深,装疯卖傻也就罢了,难道就连肥胖的体型,也是能装出来的吗?
豫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讥讽地冷笑一声,道:“不过为了做戏做全套罢了。那人疑心病重得很,若不如此,如何能够骗得过不恐不入的探子?经年累月的药下去,身子自然发起福来。”
他反问道:“前些日子从御书房传出,皇帝有意借故将世子革职查办的消息,是你吧?”
霎那间,吴羽权仿佛找到一切事发的源头。
那日他虽尽力将皇帝与豫王世子两边端平了,却还是惹得皇帝不快,大抵是有了剪去宋吟秋这一方势力的心思。他勉强撑着从御书房出来,一如当日同左权套完话那样,给豫王传了书信。
豫王大抵也爱子心切吧?
“王爷,”吴羽权艰难地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您这边身在京中……万一若是一时僵持,远在北疆的世子可就危险了啊。”
豫王别过眼,吴羽权听他的声音,只觉比冰雪还要凉薄。他重复着吴羽权的最后一句话,但吴羽权却以为,比起考量,豫王的语气中更有一种荒谬的感慨:“是啊……世子可就危险了。”
那语气竟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忆。
吴羽权听不懂他笑中的情绪。但豫王转过身来,隔着红色灯笼血一般的光影问他:“你的妻儿父母,连同其余亲眷,现下皆在我府上。你是跟着我呢,还是留在这儿陪他们?”
民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掩盖了王府上下的躁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吴羽权绝望地闭上眼。
北疆,豫王府。
这些日子北疆的梅花开得好,宋吟秋兴致来时,便差人收了好些堆在房里。虽然下雪的天气仍多过晴天,但也没有前些日子封路的那般艰难。没有战事的烦扰,时疫得到控制,尽管快要结束,但这年也好歹多了几分喜庆的意味。
是以沈知弈这日来时,便被王府张灯结彩的打扮给惊了一遭。他将斗篷解下,任流莺替他挂上衣架,一面往里走一面道:“不是说要节俭着过?怎的,转性了?”
宋吟秋早听见他的动静,手中笔却没停,闻言没抬头,只是道:“哪有。节俭着过又不是日日粗茶淡饭,我不过找人搜罗了些装饰物,为着过年,看起来也心情好些罢了。难不成还‘只许百姓点灯,不许州官放火不成’?”
沈知弈笑着摇了摇头,道:“说不过你,不过,你若喜欢,那便是好的。”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瞥见一旁炉火上架着烤了些许花瓣,惊讶道:“这是……腊梅?”
“嗯,你没来的那一天开的,”宋吟秋顿了顿笔,似乎在做最后的思考,一面回话道,“我想着北疆冬日长,离开春还有些日子,这些凋落的早梅岂不浪费?既然都是烘干,想必用炉火和日晒,大抵是不同的滋味吧?”
沈知弈习惯了她总有些新意的点子,当下只提醒到:“当心夜里受潮。”
“晓得的,”宋吟秋随口答应着,她今日觉得沈知弈越发多话,或许从前的他总归拘着自己。她终于搁笔,自己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将墨迹未干的纸页递给沈知弈,道:“你看看。”
“什么?”沈知弈下意识问了一句,他先是扫了一眼,惊讶道,“与北狄的议和书?”
他细细地读了一遍,道:“你是想用治疗时疫的方子换取与北狄长期休战和官方互市的协议?”
“嗯,”宋吟秋道,“你应当知道,我早有此意。我一向不赞成两个民族间的关系应该是无休止的战争,你是武将自然清楚,是战争总归有人死亡。自古以来,通过战争来达到的和平,无一不是付出巨大代价。但这一过程本身就已不再是和平。”
沈知弈若有所思:“所以你想到利益交换。”
“是,”宋吟秋躺回靠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尽管这也并非一劳永逸,但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方式了。”
她复问道:“你如何想?”
“我以为可行,”沈知弈却还有顾虑,“只是……此事并非经过皇上之手。皇上疑心重,若是日后追究起来,只怕是不会好过。”
“我何尝没想过,”宋吟秋叹了口气,道,“勉强度一日是一日罢了。至于往后,谁又能料到呢?民间不还有句话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虽说大逆不道,但也有几分道理。”
第44章 变故
豫王的兵马兵临宫门之时,吴羽权方才惊觉那个传闻中擅于排兵布局、骁勇善战的豫王其实从未从此番局面中隐身而退。
此番起兵的时机看似刁钻,实则豫王终年被囚禁于京中,能够挑着一个京中兵力空虚的时间已是困难之事。不过是因为最近皇上对南蛮之地用兵心切,北疆又自身难保,大夏的兵力集中在南边,就算调兵也多半是来不及的。
但若皇帝无心恋战,弃城而逃,凭借着往日的威信和所谓的天佑正统,想要召集当下诸多藩王,合力围剿豫王这等乱臣贼子,他们也将无处可逃。
更何况还有豫王世子宋吟秋作为筹码。
吴羽权越想越发觉得蹊跷,他大抵终于是明白豫王并不关心远在北疆的世子的死活,一心只想着得到皇位罢了。他听得皇上欲处置宋吟秋的消息便急于起兵谋反,也并非是由于护子心切,而只是由皇帝对宋吟秋的态度观照于对他自己的态度罢了。
而不出他所料,豫王蓄谋已久,城外也有不少兵力,趁着夜色与鞭炮的掩护冲破城门。吴羽权听着总旗的禀报,颇有些心惊肉跳。
他虽掌兵部,但终归是文举出身,并未见过此等兵刃相接的场面。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显得越发安静,李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捏着一把阴恻恻的嗓子道:
“吴大人,王爷请您过去叙话。”
吴羽权颔首,他走进这间豫王临时歇脚的屋子。里面陈列简单,却隐约有铁戈肃杀的冰冷气息,他见豫王穿得单薄,外边套着玄铁的铠甲,而他自己却有些冷,但又不敢有所动作。
豫王见是他,也没多寒暄,只是又问了当下各地的兵力云云。他先前零星的传书中其实已经近乎提到所有,但此时大抵是怕生变,豫王再度确认罢了。
豫王见他的目光无处安放,只盯着自己手中的重剑,便道:“这把剑,还是当年封亲王的时候,先帝赐予本王的。”
吴羽权在心底无声地应了一句,怪不得瞧着如此华贵,而放置多年也不见锈迹,反倒多了古朴的气质。
他素闻先帝同样是沙场出身,喜用重剑,不过后来登基,天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冲锋陷阵的机会少了。他将这把剑传给豫王,想必是有几分希望这个孩子能够继承衣钵的意思吧?
他也曾听过些宫中秘辛,当今皇上究竟是否是先皇遗诏亲封,这么多年来其实并未有定论。真要论起来,豫王才是先帝子嗣中最有才华、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吧?
不过多年过去,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亲王早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去。
而先皇当年突发急病而崩,此番种种疑窦,自然无法考证。
约莫等到子夜,吴羽权跟在豫王身后,翻身上马,一路向着宫门奔去。
万千火把的光亮里,背后是百姓住宅区和市场上不绝于耳的炮仗声。没人知道京城年关的夜里正发生着一场宫变,豫王与当今天子隔着深不见底的夜幕对视,这对皇家兄弟的陈年旧恨终于被揭露在天幕里。
“豫王,”皇帝淡淡地道,“朕早知有这么一天。”
“朕,等你很久了。”
“是么,”豫王勒住缰绳,他的笑声之下是隐忍多年,今日大仇终将得报的快意,“这一天,我也等很久了。”
“做你的富贵闲王不好么,”皇帝似乎叹了口气,他道,“你可知你的儿子宋吟秋,已在北疆干出一番事业,受人爱戴。朕有意让他承你的豫王爵位,若日后一直谨守本分,这笔帐,也就罢了。”
“也就罢了,呵,也就罢了,”豫王突然笑得喘不过气,他的笑声逐渐淹没在风里,他喃喃道,“你是罢了,杀妻杀子之仇,你一句话也就罢了。”
后半句皇帝没听清,但他心中的疑窦还未成型,就听豫王冷冷地道:“我今日既然站在这里,你以为,单凭你几句无根无据的话,难道还能让我丢盔弃甲不成?”
重剑的剑身在雪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影,皇帝立于宫城的高台之上,他似乎有片刻的犹疑,然而下一瞬,他抬手,城楼上肃穆而立的御林卫一齐拉弓,数千只羽箭脱弦疾飞,殷红的血浸染了尾尖的飞羽。
嘈杂的噪音逐渐褪去,女墙上的血迹层层叠盖,早已干涸。东方天色泛白之时,皇帝忽地听见城楼之上,战靴与地砖规律的相撞声。
他微微转过目光,青年人跪地,垂首低眸,错开了他的视线。
皇帝所看不见的地方,他嘴角微勾,沉声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了。”
此时,城楼之下的豫王似有所感,猛地抬头。
凌乱流矢的掩映之下,他瞥见理当在千里之外的当朝太子年轻、却与皇帝有着八分相像的脸。
宋吟秋这两天总觉有些心悸。
流莺上午收拾房间时来跟她讲,她隔着托盘放在炉火上烤制的花瓣夜里终于还是受潮了。昨夜雨疏风骤,虽说这么些天来雪停的日子甚少,但雨还未落到地面,多数便冻成了冰。
宋吟秋一早起床,便发觉外边打扫院子的下人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冰比雪更难处理,一群人忙活了一上午,也只是勉强清理出了一块能走的路来。
“这是何意?”宋吟秋微颦起眉,有些忧虑地道。
“殿下不必忧心,”流莺答道,“府里原在北疆的下人说,这是‘冻雨’,其实也是雨,不过太冷,便结冰了。好在现在地里没什么庄稼,百姓也因着时疫很少外出,倒是没听说这边伤了什么人。”
宋吟秋叹了口气,她莫名有些烦闷。休战的协议拟了稿子,这会儿让衙门里专事公文的官员润色抄录了,正给北狄送去,眼下还没个回信。她欲回屋,却听得身后熟悉的脚步声。
“你来了。”她的声音有些疲惫。
换做往日,沈知弈当是携她一道进了屋,再细细关切一番,但今日或有不同。沈知弈一言不发,跟着她进了里屋后,也没让流莺进来伺候,而是反手关上门,将他们二人单独隔开了来。
宋吟秋愣了一下,她抬眼看时,沈知弈似乎是一路策马赶来,眼中带着急切的神色,外衣几乎全被雪染湿了,微微喘着气。
“你……这是怎么了?”宋吟秋怔怔地伸手用绢子给他擦汗,“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急?”
她走至小几边,估摸着茶水还温着,便提壶倒了一杯:“我昨日听你还有些咳,就算真有急事,找了下人来也就罢了,何劳你亲自跑一趟。你缓一缓,先喝口茶。”
岂料沈知弈接过茶,也没喝,只是换了靠近小几的一只手端着,又放回几面上。宋吟秋的手蓦地顿在半空,却见沈知弈递来一卷极薄的信纸。
这一般是探子用来飞鸽传书的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