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木神色一变,道:“无可奉告。”
“你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么?”男人一哂,道,“我也不过凭吩咐做事,上面只吩咐留豫王世子一条命,可没说顾及其它的人命。”
流木冷冷地注视着他,正欲再说什么,却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肩。
他愣了片刻,却见是流莺低声附耳道:“主子吩咐,既然走投无路,那便顺其自然吧。”
流木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来,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方道:“我家主子就在车中,这几日养着病,不便见人,你们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男人上前两步,被流木眼疾手快横刀挡住了。他正欲还击,却听车中传来一个男声,若是有熟悉的人在场,便会辨出这正是宋吟秋平日里用的声线:
“你主子没有教过你么?常言道,打狗还须看主人。不自报家门就在官道上乱吠,可见‘好狗不挡道’话虽糙而理不糙,你说是么?”
男人持刀的手顿在半空,半晌,他将刀蓦地收了回去。方才流木那一剑震得他手臂发麻,但他似乎通过这声音确认了宋吟秋在车里,便不再有硬闯的念头。
出乎意料的是,他听了这番话并未发怒,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宋吟秋察觉他对自己似乎有一种微妙的忌惮,但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更不知这忌惮从何而来。
“久仰世……殿下大名,好一番伶牙俐齿,”男人淡淡地道,“豫王世子的画像已经加急送往大夏各地,殿下也是心宽,还能带着两个下人,活得如此潇洒。”
“我已不是世子,想必你认错人了,”宋吟秋道,“再说,出门在外,谁又成日以真实身份和样貌示人呢?外貌不过虚像,本不是什么重要和靠得住的东西。”
“殿下说得是,”男人笑了一声,宋吟秋听得他话中的敌意似乎少了,“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既然我与殿下如此投缘,想必殿下自是愿意与我走这一遭了。我家主子等着您呢,殿下您是自己跟我们过去呢,还是说……”
宋吟秋靠在车壁上,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便请你带路吧。”
马车的轮子又轱辘轱辘转起来,偶尔压弯了官道上不知怎的生起的野草。宋吟秋抬手挡住缝隙里透来的阳光,再次无力地合上眼。
“你是说,那沈屿听见宋吟秋被劫的消息,立马派了人手去追?”
御书房内,使者跪地叩首,闻言再次确认道:“微臣亲眼所见。微臣方一宣读完圣旨,沈将军听人来报宋……呃……那反贼之子被劫的消息,立刻派人去追,微臣所言千真万确。”
皇帝摩挲着扶手上的浮雕,半眯起眼,陷入沉思。他本意是将沈屿之事先放一放,毕竟他与宋吟秋共事近一年,若说没有勾结,那必然是不大使人相信的。
但眼下的局面看来,他似乎与宋吟秋并无多少同僚之谊。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派人追捕,甚至在天使到来之前便掌握了宋吟秋的动向。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他虽不知宋吟秋撇下王府出逃的原因,但却就出逃一事而言,已然并非寻常举动;而在听完天使宣读圣旨后,更是急于表忠心,与宋吟秋撇清干系。
他倒也不是没想过沈屿包庇宋吟秋的可能性。只是宋吟秋已然失势,二人在北疆共事前并无任何渊源,于情于理都说不清;而来日宋吟秋终获牢狱之灾,若是供出什么来,沈屿也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罢了。
但以防万一,不如还是将沈屿一并给……
“父皇,既是如此,依儿臣看,那沈屿将军也还算得上是可用。”
皇帝正思忖着如何处置沈知弈一事,却听一旁有人如此说道。他瞥了立在一旁的太子一眼,显然还没有习惯御书房里多了一个能插上话的人的存在。
前些日子豫王骤然谋反,两军在宫门处僵持甚久,最后是太子从千里之外带兵赶来,才最终将豫王一党一网打尽。皇帝倒是想计较他非受诏擅自带兵入京之事,但听闻太子是偶然获悉此事,于是接连几日行军来救驾,倒也功过相抵,不便再追究。
皇帝思来想去,便干脆留了太子在京中待些时日,参与朝堂上下议事,提早磨练些。
经此一役,他倒也有心收回太子的领兵之权。毕竟豫王常年拘于京中,都能够做出起兵谋反之事,其余各地的亲王郡王手中兵权都将被他一一削减,而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兵变之夜决定性地扭转了局面的太子。
皇帝听太子面不改色地扯了诸多理由,大多是些史书上的引经据典,算不得几分实用的意见。他一方面可笑太子御下之道上的生疏,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这皇位,只能,也必须是是由他来坐。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说对了,沈屿此人可用,只不过当下并非大肆用兵之际,而他任北疆主将也还不过一年,是得多磨一磨。
“那就……晋一晋他的品级,仍让他留在北疆作主将吧。”
太子垂眸,从皇帝的视角看过去,他的面上一片仁和乖顺的神色。
他拱了拱手,道:“父皇英明。”
第47章 浑水
约莫行了几个时辰的路,马车终于停下。宋吟秋他们一行人辨不出具体的方位——方才那行人让流木也进了马车,车夫换了他们的人。
“殿下,”有人在外边叩了叩车门,道,“请吧。”
宋吟秋起身欲出,却感到一股力量拉住了她的衣袖。她一愣,垂头看时,却是流莺拉住了她,示意她仍穿着先前换上的裙装。
宋吟秋轻轻地摇了摇头,起身拿起一件斗篷示意她帮自己穿上。流木替她掀帘,宋吟秋迈步出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啊殿下。”她抬眼望去,凭声音辨出这人便是方才与她交涉之人。男人靠在宅院门口的石狮子身侧,他生得年轻,眉眼锋利,却隐约透出一股痞气。但令宋吟秋惊讶的却是,他似乎并不对自己的女身感到诧异。
“早听说殿下倾国倾城,看来传言果真不假。”他笑了一下,宋吟秋听他语气中已没有敌意。大抵是因为现下她已深入虎穴,再无逃脱的可能,而以貌取人是人的天性使然。哪怕她仍然没给什么好脸色,单凭相貌也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宋吟秋这才品出他语气中那一抹怪异的敬意。这一行人将自己带到这里的态度虽然强硬,但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动过强硬的手段。
——更何况他一路都称自己为“殿下”。
不称“世子”,却称“殿下”,反倒有些意思。但豫王世子如今已是庶人,更何况她并非真正的豫王世子,她也不记得自己原先有名姓。普通人家的女儿,幼年之时无名是常有的事,是以她如今也暂且只能顶着宋吟秋的名字过活。
宋吟秋一扬下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耐烦:“你主子呢?怎么,还要我等么?”
“殿下何必心急,该知道的,都会知道,”男人似笑非笑地道,宋吟秋注意到他手腕上盘着佛珠,然而却戴得漫不经心,好歹是掩住了他一身的煞气,“请随我来吧。”
他推开院落古朴的大门,领着宋吟秋一路穿过久无人打理的庭院,身后自有其他人安排流木和宋吟秋的去处。宋吟秋听得不真切,大抵是有人试图为流莺搭把手,被她一倾身躲开了。
往后……要住在这里么?
宋吟秋边走边打量着这处宅院,若非故意做旧,那便已是有好些年头。她瞧着房檐上的花纹繁复而古老,上面的彩漆也已掉了好些,但仍不掩从前的气派。再者,这处宅院位置虽偏,却是难得的僻静所在,四周草木环绕,无闹市喧扰,颇有几分隐于山林的味道。
能修得起这样宅院的,非富即贵。
越往里走,宋吟秋才真正意识到深处别有洞天。入门处的破落大抵不过是障眼法,到了里面,方才觉出简约中的精致与华贵来。
男人带着她到了正厅门口,侍女和守卫向他们二人行了礼,男人叩了叩门,语气比先前郑重了不少:
“太傅,人带到了。”
太傅?
宋吟秋轻蹙眉心。她并不记得自己曾与这号人打过交道,若是本朝太傅,何不顺水推舟扶持太子,反倒来与她这冒牌世子相交?
“嗯,我知晓了,”房间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他温和地道,“让她进来,你先在外面等着吧。”
“是,”年轻男人应了一声,便抱着手臂靠在了一旁的窗边。他见宋吟秋久未动静,偏头看了她一眼,道:
“你紧张什么?太傅又不吃人。”
宋吟秋努力忍住想白他一眼的冲动,提着裙摆踏过门槛。她还有些不适应裙装,头上的步摇随着步幅轻微摇晃,偶尔坠子上的珠串撞在一起,虽说并不与步摇原本约束步幅的功用相符,但听着也颇为清脆。
她沐浴在檀香中走了几步,想起门口那男人的手腕上也缠着佛珠,但这屋子里的檀香却给她安定的意味。虔心向佛的人不主生杀,她没来由地想。
她看见八仙椅上坐着一位老者。宋吟秋曾短暂地与朝堂诸臣相交,若是朝上的文臣告老还乡,想必磨去了曾经在名利场上的一身锋芒后,便该是如今这副须发皆白、与世无争的温润模样。
一位不知是什么原因隐于深山之中的旧臣,却让她感到温润。
宋吟秋自己都觉得可笑。
“殿下果真冰雪聪敏,”老者微微一笑,他捋了一下胡须,望向宋吟秋,道:“方才一见面,还未相交谈,便已将老朽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摇了摇头,道:“英雄出少年啊。”
“可惜,您若想找的是豫王世子,我只能说我并不是他,正如您所见。”宋吟秋不卑不亢地道。
老人慈爱地看着她,宋吟秋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他道:“不,殿下,我们找的就是您,而不是豫王世子,或是其他什么人。”
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无奈地道:“云骁那小子,定是没有告诉你,竟也真就这样将你带来了这,成何体统。他就是孩子心性,殿下还请不要和他置气。”
云骁?谁?外面那脑子不太好使的男人?
以及,我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不要与他置气?
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知道她本就是女儿身,却同时也知她曾以豫王世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中。他们的行为如此怪异,宋吟秋从中感到令人恐惧的违和感,她似乎感到真相就在眼前,而自己却无法承受真相背后的沉重。
老者缓慢地温声道:“殿下,我等于国中寻求多年,今日终于迎得您归来。您并非是豫王世子,而就是你自己,大梁如今唯一的皇室血脉。我们的时代已成为前朝,但您是公主唯一的子嗣,也是日后带领我们,复兴大梁的希望。”
得,宋吟秋心道,被大夏皇帝废为庶人,被大梁太傅认作皇女。
这荒谬的话本情节当真就发生在了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不过相貌与豫王世子相似,方才被豫王带入京城,怎会成了皇女。太傅果真没有认错人?”
太傅确信地道:“殿下请放心,我等寻访多年,断不会认错。”
宋吟秋神色愈发犹疑不定。
事已至此,她好容易方才脱身泥沼,绝不愿意再趟这浑水。
但她别无选择。
只听太傅道:“大梁被攻破后,皇族亲眷皆被杀害,手段残忍至极。却没想我大梁国运未绝,他们千算万算,不知我朝仍有公主年幼,尚未登记入册,方才逃过一劫。我等费尽心力将她抚养成人,便是为了我大梁皇室得以有血脉延续,要他们,将江山归于我大梁。”
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公主成人后与……婚配,不久有孕。不料被奸人所害,一朝难产,诞下小殿下后便仙去,而小殿下也不知所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当年的那个孩子,我曾是先皇钦点的太子太傅,我愿教她法、术、势,我将教与她我的毕生所学,而由靳云骁授予她非凡的箭术,她是无可非议的新皇。而如今,她终于回来了。”
身后的门啪地一声开了,宋吟秋骤然转身望去,却见靳云骁打了个哈欠,单手将门合上,漫不经心地道:
“风把门吹开了而已,你们继续。”
宋吟秋觉得自己大抵是见了鬼。
旌旗猎猎作响,沈知弈于主帐中阅着军报。
前些日子北疆与北狄进行了数次谈判,最终是将宋吟秋原先起草的停战协议的时间定在了三年,毕竟除了时疫的药方,他们也再拿不出别的什么。而互市的条约,确实能够平等互利地长期双向发展。随着互市的逐渐展开,进来军务少了许多,无非是些日常巡防的呈报,算得上是少有的清闲。
主帐的门帘被掀起,守卫道:“将军,南边的探子回信。”
沈知弈放下军报,他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波澜,他道:“让他进来。”
然而密探方一进来,沈知弈却早有预料地道:“还是没有消息吗?”
密探单膝跪地,道:“将军,南边四处都已寻过了,没有世子殿下的下落。”
他许久没听见沈知弈的下一步指示,不由得抬头向上望去,却见沈知弈神色黯然,目光落在木桌的一角,不知在看些什么,又仿佛目光已经穿透了实质化的东西,聚焦在他看不见的某个点上。
他似乎在强忍内心的挣扎,有那么一瞬间密探甚至觉得他与从前的主将沈屿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人——他们除了面貌,并无其它相似之处。
“继续派人找,”半晌,沈知弈方道,他重复着,“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密探心道,照着皇上的意思,可是一旦找着人立刻杀无赦,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这可与将军您的意思大相径庭啊。但他面上肃然,应了是后便退下了。
主帐再次恢复寂静,沈知弈摩挲着桌面上放着的那支簪子,那是宋吟秋还在北疆时常戴的。他阖眸,再度睁眼时,已全然没有了多余的情绪。
北疆如今冰雪消融,春意渐暖。
而他却仿若已穿过数年的光阴,陷入无数个永恒的寒冬。
# 戏外人
第48章 破竹
永兴二十三年。
京城灿金色的天幕永远刺眼无比,映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非但没显出气派,反倒徒惹生灵不安。就夕阳落下这么一会儿,殿前洒扫的小太监已经清理了好几只落地的飞鸟,被光晃了眼睛,迷迷糊糊便一头撞上了廊柱。
沈知弈策马在宫门前停下时,地上还有没擦干的血迹。小太监低腰伏身用抹布使劲揩着,姿态倒像是三叩九拜的大礼。
他便拉着缰绳拐了个弯,马匹交由一旁候着的侍人牵下去看着,巧妙地避过了这个来得实在是巧的“大礼”。他本人往城门前一站,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面前的守卫笼罩。侍卫垂首行礼时,见他将骑马时带着的手套从指尖扯下,居高临下地扫了侍卫一眼。
守卫似乎听见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看我的腰牌么?”
守卫恭敬地道:“早知将军入宫觐见,卑职亦识得将军,故而不敢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