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忽地问道:“你是御林军?”
守卫不解,但仍答道:“是。”
沈知弈盯着他看了半晌,道:“天子近卫,这可算得上是要职。”
守卫被他这一问一答搞得莫名其妙。他不过今日正常轮值至此,不知是哪里惹了这位北疆骁骑将军不痛快。但出乎意料的是,沈知弈却没再为难他,跟着前来接引的太监二话没说倒也去了。
宫廷戒备森严,守卫受了这么一遭,颇有些烦闷起来,他正欲抬头归位,却没想视线正正落在一片杏黄色上。
他见那块腰牌随着主人的步幅缓缓前移,直至很是近了,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沈知弈跟着太监,一步步踩在宫廷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微信bairm369上好的玉质晶莹剔透,似乎能透过玉石,看见千万年流逝的光阴。他第一次走这条道进宫面圣,或许更准确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进宫面圣。太监不时偷眼回头打量他,见他目光沉静,透不出任何情绪。
那道封沈屿为北疆骁骑将军的诏书距今已三年有余。沈知弈在北疆守过三个刺骨的寒冬,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度这片弥漫着纸醉金迷和权力斗争的土地,但没想到这次将领入京述职,皇帝竟想起了他这么个人来。
哪怕听闻过最近几年北疆的军政要务也知道,自打三年前原先掌管北疆的豫王世子被废为庶人又失踪后,北疆处理与邻关系的手段便突然强硬了起来。不仅如此,因着与北狄无战事,兵力得到休整,沈知弈更是集结兵力,几乎将北疆千里无人区的流寇剿了个遍。北疆这些年来盗窃乱贼之事骤少,免不了沈知弈接管政务后的冷酷手段。
周围的几郡主事都心知肚明,他素来不是好相与之人。
是以沈知弈收到诏令,还兀自寻思了许久,是哪个不嫌事多的在皇上面前提起他,以至于让他突地也搅进这趟浑水来。
但这毕竟是无端的猜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帝要升他的官也好,要贬他的职也罢,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没多犹豫便当真只身一人来了京城。
一别数年,物是人非,亦或者——沈知弈又抬眼打量了一遍明显是近两年新漆的镶金廊柱,想到,连物也非昨日之物。
太监将他送到御书房门外,沈知弈瞥了一眼门口原先就站着的太监,他认出那是大伴儿张桂。他从前只远远瞧见过,但如今一见,张桂却是显然比三年前更为佝偻,似乎伴君多年,让他再也挺不直脊背。
沈知弈便有些想笑,大抵是有些讥讽的意味在的。但张桂先给他行了礼:“沈将军,皇上传召。”
沈知弈的步子在门口一顿,他踏进御书房的那一瞬,张桂将门轻轻合上了。
沈知弈便跪地,照例三叩九拜。事实上他从眼前地面的金砖盯起,视线一路上移,沿着明黄色的短靴,一直到赤金色的腰带。
这宫里的一切都是金色的,他看得疲惫,更生出了深深的厌恶。然而更往上的地方,视线触及不到,他按礼不能抬头,可他已经下意识勾勒出了几笔潦草的金线——想必大抵如此。
他听见皇上大抵是搁了笔,他感到正被人打量的不适。然而事实上被人盯着的诡异感直到皇帝问完话,他退出御书房才消失。皇帝似乎并未对他突然起什么念头,偶然想起他这么个人来,一时兴起召见也说不定。反正最近几年皇帝兴许是年纪大了,手段愈加残暴,行事也总是随心。
沈知弈简要汇报了北疆近几年的民政军务,他自觉挑不出错处来。事实上他依着那人临行前的嘱咐,将北疆税收瞒下了大半,近几年虽说逐渐上调这个虚值,以营造出战争渐停后、逐渐休养生息的功劳来,但皇帝近几年的重心都在南方,不大关心北疆如何如何。
再者,当初凭借着一纸时疫药方与北狄签订的三年停战协议,今年冬季可就到期了。
但这些都暂且与他无关了。他既到了京城,就不免耽搁些时日。北疆路远,就算真有狄人趁虚而入,待到战报上呈京城,也是好几日后的事了。
沈知弈懒得揣摩皇帝的心思,从御书房退出来后便径直准备回驿站歇下。却不想半路再次遇上他不想见的黄衣人,不过这一次,是杏黄。
他从未见过太子。他听闻太子十五岁后便被派到别郡充当监国,这一监就是好些年。起初朝堂上还有不识时务的人上奏请召太子归京学习政务,后来朝中便没了太子这个人似的,皇帝独挑大梁,倒也就罢了。
而太子之所以真正常居东宫,据传言,是为着三年前那场宫变中救驾有功。
无人知晓远在千里之外的太子怎会早有预料地带着亲兵前来护驾,皇帝不是傻子,当然也不可能没留心这一点。不过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太子从此便常居东宫,参与朝政议事了。而这出戏究竟谁是看客,谁又不知不觉成了台上戏子,倒不是那么件要紧事。
宋吟辰挡了他的去路,却丝毫没有侧身让开的意思。沈知弈不想和皇族、尤其是“吟”字辈的人打交道,更何况宋吟辰一下子占了俩。照理说此时沈知弈该向宋吟辰行礼,但他只是顿住了,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人的身份。
“沈将军。”他听见宋吟辰的声音缓缓响起,其中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倒是让他不解,他讨厌猎物被猎人注视的感觉。他以为自己早已褪掉了这些荒谬的特质,却没想皇宫之中,果真不见得能有什么好事。
他方抬头,退后两步与这位传言中亲民勤政的太子拉开距离。传言不过口口相传,三人成虎的道理谁都懂,他隐约觉出宋吟辰身上与他相似的气息,不安于现状,却已然尝到骨血铺就的、权柄的芳香。
“将军年轻有为,久仰,”宋吟辰露出公事公办的笑,他方才的笑意却绝不是从此处而来,他的面具戴得天衣无缝,“本宫恰至宫中,却没想在此遇上沈将军,说来,也算得上有些巧。”
“原是太子殿下,”沈知弈拱手行礼道,“微臣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太子殿下,还请恕罪。”
“不知者无罪。”宋吟辰双手扶起他,沈知弈颇有些吃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只听宋吟辰接着道:“将军自北疆一路奔波,旅途劳累,甚是辛苦。本不应劳烦将军,但本宫却想,今日一见,甚是投缘,三言两语难以言尽,不妨请将军移步至宫外一叙,可好?”
沈知弈突地嗤笑一声,道:“私会朝臣之事,太子殿下定要在御书房外进行吗?”
宋吟辰愣了一下,方道:“将军误会了,所谓‘私会朝臣’,乃是历朝党争不正之风的大事,本朝从未有过,本宫也断不敢当。”
他道:“既是在御书房外,父皇也定然知晓此事。将军是明白人,太子向将军讨教行军用兵之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沈知弈瞧他气定神闲的神色,知他早有谋划。
当朝皇帝疑心病重,手段残暴,大肆铺张,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豫王起兵谋反,宋吟宣空负骁勇却匿迹京城,宋吟秋不让须眉绵里藏针,宋吟辰更不是什么善茬。
他们是同类人。
朝不保夕的动荡里,沈知弈受够了任人摆布的命运。即便是笼中困兽,也会为了看不见的自由撞至头破血流。
他要从漫天黄沙里祭出一条血路,亲自赢回这一局。
京城千里之外,身着红裙的少女似有所感。
她弯弓搭箭,几乎没有用于瞄准的时间。不消片刻功夫,利箭脱弦而出,霎时间犹如一道闪电,正中院门前一片风中打旋的枯叶。
而她没有放下弓,下一支箭仍然瞄准院门的位置。
来人从院门上拔出箭矢,任由那片被洞穿的叶子缓缓飘落。
他被利箭正对着,却丝毫不见慌乱,只淡淡道:“殿下的准头又精进了。”
他信步进了院落,顶着少女冷然的眸光,兀自笑了一声。道:“不高兴么?”
“我为你带了今秋第一朵玉茗花。”
女主与靳云骁……嗯,没有感情线(确信
第49章 山居
宋吟秋冷眼看他步步逼近,忽地扬手,打掉了他手中那枝开得正好的玉茗花。
“有意思么,靳云骁?”
“好花配美人,怎么算不得有趣了,”靳云骁被驳了面子,倒也不恼,他走到宋吟秋侧后方,手上还随意拎着方才拔下的那支羽箭,“美人一笑千黄金,殿下成日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欠你千两黄金。”
宋吟秋冷哼一声,却一时不备被靳云骁侧后方欺身。他虚扶着宋吟秋的腰,就着手上的羽箭,单手勾弦。这个动作让宋吟秋下意识抬起左手绷紧了弓。
下一瞬,羽箭飞出,死死钉在了他来处的院门上。
他一箭似乎刺破了风声。
“精进了,但还差点,”他走上前拔下羽箭,只见两片枯叶并排串在箭头的玄铁上,他笑了一声,“殿下,可看明白了?”
宋吟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放下弓,卸下腰身剩下的羽箭,转身进了里屋。
靳云骁的视线跟着她的背影一路进屋,直至陷入一片漆黑。他方收回目光,低头检查了手中羽箭的箭尖,确认完好后方放进那一筐羽箭之中。他不紧不慢地将弦从弓身上卸下,宋吟秋用的弓极为轻巧,他三两下便将这些物什都收拾好放在一旁,象征性敲了两下门,便也进了里屋。
“哟,”他方一进门,便差点被飞来的银针扎了个正着,但宋吟秋对于弓箭都只是略通,更别说这种精细的暗器,靳云骁凑近细细打量那根钉在门梁上的银针,道,“没毒?这么好的机会,不考虑毒死我?”
宋吟秋翻了个白眼:“无聊。”
“火气这么大,”靳云骁走近两步,十分不见外地给自己斟了杯桌上的茶水,也不管那茶是否隔夜,这会儿倒也不担心有毒了,随意地一饮而尽,“你甚少穿红色的衣服,难道今日……”
“你有病么?!”宋吟秋正给自己倒茶,闻言终于忍无可忍,“没事就滚。”
眼看宋吟秋似乎真的要闭门赶课,靳云骁终于坐正了身子,然而没过片刻,他又瘫回椅子上,不三不四地翘着二郎腿,道:“我不过来带个话,说起来你的武功都是跟我学的,我还算你半个师父……诶别别别动手!太傅有事召你下山,我不过传个话!到底哪里惹着你了?!”
宋吟秋将手中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茶水搁回桌上,颇为无语地瞥他一眼,道:“知晓了,你能滚了吗?”
“别啊,好不容易上来一趟,”靳云骁见她好歹是没动手,松了一口气,道,“我在这儿等着,我们一块儿过去。”
“那你等着吧,”宋吟秋起身,唤了一句,“流莺,更衣。”
流莺跟在她身后进屋时关上门,靳云骁隐约听得落锁的声音,他一脸莫名其妙地转头询问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的流木,道:
“我到底哪里惹着她了?”
流木方从房顶上翻下来,闻言瞥了靳云骁一眼,他冷漠的神色与他主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属下不知。”
待到宋吟秋与靳云骁终于抵达山下太傅的居所时,已是午后了。
韩暮见了他们的第一句话,便是关切地问道:“怎生这样晚?”
宋吟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临近中午,靳云骁打死也不愿再走半步,定要就近去附近的饭馆里先用了午饭再赶路,若非他人高马大吃东西也如风卷残云,只怕还要等得更久。
“昨日下了雨,今日山间道路泥泞难行,我上山时便耽搁了些时辰。更何况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一来一去,更是晚了,倒让太傅久等,是我们的不是。”靳云骁睁眼说瞎话,宋吟秋偏过视线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就很想笑。
“天公不作美,哪能怪你们呢,”岂料韩暮果真信了他的鬼话,宽慰道,“依我所想,有你陪着,定然不会出事。而吟秋近来的功夫也长进了不少;再者,逢此多事之秋,想必京城那边也分不出精力来寻吟秋了。”
宋吟秋罕见地听到那个熟悉的地名,她垂首喝茶,氤氲的雾气掩盖了她眼中骤然荡漾的情绪。
靳云骁瞥了她一眼,方道:“太傅此为何意?”
韩暮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张信纸,道:“你来看。”
靳云骁接过信纸,宋吟秋冷眼看他的脸色从轻浮到凝重,但这凝重不过也就一瞬,转而成了不怀好意的笑。
她不禁皱起眉。
以她对靳云骁的了解,这笑中定是有鬼。
说起来,被大梁认为皇女,在山中隐居的这些年,与她相交最多的,除了原先便带在身边的流莺和流木,便是靳云骁。
说起来,她其实不知晓靳云骁的年纪,看着比她是年长些,大抵也就跟沈知弈年纪相仿。她从各方对话中隐约拼凑出不多的信息,靳云骁祖父辈也曾是大梁的重臣,若放在本朝,好歹也得凭着恩荫封个一官半爵。不过如今大梁的时代已经过去,大夏当政,他的父辈仍与韩暮一道策划着复兴大梁,是以他自幼习得一身功夫。
也不知好好的世家公子,怎就长成了如今这副不着调的样子。
但她每每想到靳云骁,就会忆起曾经在京城与唐明书相处的时候,似乎与唐明书一相比较,靳云骁会些武功,总还有些可取之处,算不得是纨绔子弟。只不过没有律法的约束,更显得浪荡风流罢了。
“你留下的烂摊子。”靳云骁将信纸丢给她,耸了耸,肩示意她自己看。宋吟秋懒得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从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云骁兄这是何意?怎么就成了我的错?”她优雅地双手交叠,看似无奈地道,“不过是北疆与北狄私底下签的停战协议到期了,北狄不日便要进攻大夏罢了。这条约当时可是沈知……沈屿签的,与我有何干系?”
“谁不知晓当时的北疆主事是豫王世子宋吟秋?”靳云骁注意到她的口误,撑着头似笑非笑,“沈屿当年不过是个连主将位置都还没坐稳的四品骁骑,能有这通天的能耐?”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宋吟秋笑吟吟地道,“既然沈屿当年调任北疆近一年,都还没有资格与北狄谈判;那么我当年北疆主事甚至还不过一年,又怎么能抢了他的风头呢?更何况,这协议可是在废豫王世子为庶人的圣旨下了之后才签订的,你不会是想说,我以庶人之身,躲过天使的追捕,还心怀苍生大义与北狄签条约吧?”
她嗤笑一声,道:“我若真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发觉,岂非显得忒蠢了些?”
靳云骁丝毫没有被她激怒,只是道:“其中关窍,谁又清楚呢?我不过说错这么一句,便被你逮着怼了这许久,岂非你心虚?”
若是没人打断,他俩能在这儿争吵到太阳落山不止。韩暮年纪大了,只觉他们语速快,听得个囫囵,甚是扰人,皱眉喊了停。
“云骁,你少说两句;殿下也别和他一般见识,失了仪度。”
“太傅说的是。”宋吟秋垂着眼睫,目光低顺,避开了韩暮打量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