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细作
“太傅紧急传书,”靳云骁途经宋吟秋的书房,却没想又被送信的拦了路,他随手卷着信封走进书房,“找你的,估计是问商议得怎么样了。”
宋吟秋接过信,似乎有些惊讶靳云骁居然能忍住不拆。她见上边的确是韩暮的字迹,心想多半是西洋那边见迟迟没有配合他们的下一步消息,书信来问讯了。毕竟她与靳云骁已至茶州多日,此时仍然未能与西洋那边对接,足够让人生出疑心来。
宋吟秋看了内容,大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被与沈知弈重逢这件事扰得心烦,但这一面又的确需要她假意迎合西洋人,诱敌深入,好给他们致命一击。
想来也是时候与西洋交涉了。至于沈知弈,先前见他惊讶的神色便知太子还在犹疑,未能将此事全然托付于他。不过她此时再私下修书与沈知弈也难办,一则不知晓太子的心思,二则,她信中可是说了助太子登上皇位,实则不过替他掌控南方州县罢了,说到底不是一场太过划算的纸面交易。
她讲诚信,那么对方呢?
宋吟秋提笔蘸墨,却忽地想起什么,将信递还给靳云骁,道:“你来回吧。”
“我?”靳云骁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没接手,“你是皇女我是皇女?”
宋吟秋瞥他一眼,道:“你是傀儡我是傀儡?”
靳云骁笑出了声:“我还以为你的这点自知之明,在近些日子里都消失殆尽了。”
但他赶在宋吟秋反唇相讥前接过了信,道:“行,我回信。那么西洋人,你见是不见?”
宋吟秋问他:“这里只有你懂西洋话,是么?”
“大抵如此,我不过略通皮毛,可其他人么,想必根本就没一个听说过‘西洋’这号地方的。”
“那你就陪我去见,”宋吟秋猜到他要躲清闲推脱几句,“原本太傅想让你跟着,应也是让你揽了这翻译的活儿?”
靳云骁罕见地无话可说。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以为,宋吟秋最近变得愈发不可控了。
“……等等,”他可疑地半眯起眼,“你在茶州与蜀中交界地遭人埋伏,不会是又遇见沈屿了吧?”
宋吟秋已经转身,闻言也没回头,只冷冷地道:微信bairm369“你不是很会猜么。”
数日后。
沈知弈近些日子一面顾着调查失踪的皇女一事,一面又留心着南方宋吟秋的动向。曾经在北疆习惯性的打法,到了南疆这等多山崎岖之地根本不顶用。他出生于蜀中,自然知晓这里的地势易守难攻,却难保宋吟秋不会提前收拢其它州县,从除了茶州接壤以外的任何一方地界打过来。
太子的书信愈发模棱两可,他拿捏不准对宋吟秋的态度,而正在此焦头烂额之时,又接得蜀中南面边境处官府的急报。
“贼人……金发碧眼?”蜀中知府看完急报,顿时吓得连连摇头,“怎会有如此容貌之人?这定是讹传!”
沈知弈头疼地道:“既然已经发了盖公章的急报,想必是已经人赃俱获,定然不会是讹传,只怕是真事了。”
许鸿不知晓,他难道还能不清楚么?他任北疆主将时,与北狄打了有史以来算得上是最艰难的一整个冬天的仗,若非背后有这“金发碧眼”的西洋人暗中相助,单凭北狄的粮草储备,又怎能撑过一整个寒冬?
还有荞麦等新奇作物的种子……
大夏之外是海洋,可海洋之外,却仍有陆地。
自汉人立国以来,没有人真正跨越过海洋。而既然西洋人能够从北面跨越海洋到达北狄,自然也能够从南面跨越海洋踏足南疆。
沈知弈越想越心惊,可更令他感到不可置信地是,蜀中显然并非是处于大夏最南面——蜀中之南,仍有茶州、琼州等地,西洋人若想进入蜀中,可还有好几道关口得过,而这几座城,可都是在宋吟秋手中。
沈知弈断然想不出宋吟秋会是主动将西洋人放入关口之人,先不说他们显然来者不善,没有任何一个试图交好的民族会从支持仇敌、扰乱市场来作为交好的起始。更何况当初在北疆,他可是与宋吟秋一同见了那西洋人——她何以能够放下芥蒂?
沈知弈隐约觉得事情不对,但他却未能想明白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无论如何,现下所有的事只能指向一个结果——宋吟秋开关放了西洋人进入大夏。
他再一次接到打南边而来的急报已是两日后。宋吟秋封锁了南疆各州县与蜀中接壤的关口,探子传消息变得愈发困难,信报也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南方的百姓传闻,一只有意从山巅上方飞过城的鸽子都逃不过被弓箭手射落的命运。
蜀中知府急得将胡子捋了又捋,慌不择路问沈知弈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西洋人的细作悄然潜入蜀中,而他们体格健硕,甚至远远超过了北方的少数民族。更重要的是,他们来自与大夏全然不同的地方,排兵布阵的方式、用兵的习惯也没有任何一人了解。蜀中的守备军几次碰上他们都吃了大亏。
西洋与大夏语言不通,甚至唯一能够充作翻译的仍旧是西洋人——可这人却甚少露面。他们的目的似乎并非从大夏得到什么,沈知弈从新报上看他们的行兵方式,他们似乎只是想占领大夏,这似乎算得上是他们的方式中的扩张领土。
竟然将主意打到大夏身上来了。
蜀中的八百里加急飞一般送往京城,可这显然为时已晚。沈知弈在平叛与调查之余,被迫又担上一项当地的军务。
“传闻那皇女心狠手辣,所到之处刀下从不留人,”蜀中知府唏嘘道,“我早知她并非善人。能够将大夏的国土拱手送与异族的,能有几分仁义道德在?”
沈知弈单手握着剑柄,心道传闻果真不准,宋吟秋何时用过刀了?
不过他想起那日山峡中相遇,宋吟秋那一枪横档竟震得他虎口生疼。而他见宋吟秋原本手中持的是弓,因着近战的缘故才换成了红缨枪,想必她更擅长的应该是弓箭吧?
大梁既然是将她当作未来的皇帝来培养,那么她作为上位者,想必本就没有太多需要亲自出手的机会,学得弓箭这等不会伤着自己却又能够防身的功夫才是更为合适的。
而她如今不仅于军事上打得一手好算盘,就连控制商路、架空官府这等事也能够做得得心应手,想必这三年,大梁旧臣费了不少工夫教导她,就连武功,也能精进得如此之快。
沈知弈不禁想,她原本就是非一般人可比拟的聪慧,十余年在京城的软禁不过掩盖了她本应有的荣光,却未能磨平她的锋芒。一旦脱离大夏皇帝的掌控,哪怕是在仍旧被拘束着手脚的北疆,她也能够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这天下当真让她来坐……
思及至此,沈知弈顿时清醒。他身为太子幕僚,受太子不少恩惠,怎可临阵背叛?更何况能将大夏国门洞开,迎外族人进来,又算的上什么明君?不知她与西洋人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总归是违背民族血脉之事,断不能与之相与。
“将军,”有小旗来报,“那西洋人狡诈,如今不知到何处藏去了。此地多山林,地势凶险,我等将士从未进入过,不如……”
沈知弈皱起眉:“山中虽险,却并不缺水少食,若是放任他们久居山中,岂不是给了他们养精蓄锐的机会?日后我城中防守不可能每日如此,劳民伤财,总给其可乘之机——派熟悉山路的小队进去搜!”
“是!”小旗小跑着安排去了。
沈知弈抬头仰望这座高不见顶的山林,眼前的古树可由几人合抱,林中凶险,可若物资储备充足,从此地穿行也并非不可。
更何况翻过这座山就是茶州境地。他们至今不知西洋人到底派了多少人至蜀中,只知晓近些日子蜀中不断地有西洋人大似进攻与扮作大夏人的模样混入其中。
倘若他们趁虚而入,往后竟不知这城中将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于非命。
沈知弈用脚踢开一具尸体,没带人径自走了进去。
“还不快跟上!”身后的侍卫忙派了一队人跟在他身后。
“我并不走远,”沈知弈嘱咐道,“剩下的人暂时交由你,原地休整,如有情况,随时待命。”
他松松拉着缰绳,放任战马随意走着。
他想,顺着这一片走,能够找到水源。
而水,可是行军路上必不可少的东西。
可他没走多久,却兀地见眼前有一道高耸入云的峭壁。
峭壁之上青苔与其余杂乱的草木遍布,却偶有空缺之处。
他半蹲下身,捏起一把青苔捻了捻,辨出这是人攀着岩壁上下的痕迹,绝非鸟兽所为。
他蓦地起身,后退两步抬头望去,只见这般痕迹一直延伸到目光难以企及的云端。
泛黄的卷宗记载,此地位于茶、蜀交界,却并不属于任何一地。
——直到他们开辟了新的道路。
第61章 山涧
“他说什么?”宋吟秋听了那西洋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串,转头对靳云骁问道。
“他问这座山翻过去,是否果真是蜀中无人之地,”靳云骁这几日被迫跟在宋吟秋身边就,也好随时盯着那西洋人的动向,“前些日子派出去的探子还有回来的,这几日却是根本没见着人回来。”
宋吟秋笑了一下,轻声道:“太心急了。”
西洋首领不解其意,见她的笑似乎含了些看不懂的心思,继而也只能巴巴望着靳云骁。
“汉人有句古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意是做事不要太急切,否则反而得不到好的结果,”靳云骁下意识道,说完又为着翻译犯了愁,好歹是糊弄过去了,“前些日子蜀中的官员还没起疑,现下发现了不对之处,提高警戒,被派去的人一时被绊住了手脚,倒也正常。”
那西洋人点点头,却还是不太放心。
靳云骁对宋吟秋使了个眼色。
宋吟秋便悠悠开口道:“你可是不放心?也正好,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首领将信将疑地道:“先前的探子过去时,可都是绕过了这座山。这山峰如此之高,我们果真能够上去?可有落脚之处?”
“不妨事,”宋吟秋半眯起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寒意,只是西洋首领没见着罢了,她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山上一直以来都有人居住。更何况……我前些日子,才托人吩咐过他们。”
靳云骁面无标枪照例用西洋话讲了一遍,那首领脸上露出喜色,虽然仍有为难之处,但宋吟秋既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好再拒绝。
“首领既没有异议,那便请吧。”宋吟秋往后退了半步,旁边早有下人备好,只等宋吟秋吩咐,便将他们带去前些日子新铺就的一条山间小道。
远来是客,二人谦让推辞一会儿,最终宋吟秋走在了前面。西洋首领正欲跟上,眼前却突然出现一袭黑色的影子。
“抱歉,”靳云骁说着流利的西洋话,“我得贴身保护皇女殿下。”
他说完,未等西洋首领回答便转身。西洋首领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总归不是好话,但他蓦地想起靳云骁懂西洋话,话欲出口便硬生生止住了。
“安排妥当了么?”宋吟秋望向一边青葱色的林叶,低声道。
“殿下放心,”靳云骁道,他嗤笑一声,“山上的人么,总归还是想下来的。给了良民的户籍,再给些银钱,哪个不愿意搬下山呢?再帮点小忙也未尝不可。”
宋吟秋颔首,山路虽说修过,但时间紧迫,也只是勉强修葺了几分。再加上坡陡,昨日又下过雨,未免有些滑,并不见得好走。
“他之前说,他们国家的皇帝是女人?”宋吟秋忽地道。
“是,你怎么问起这个了?”靳云骁诧异道,“你还纠结着登基的事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宋吟秋心道,历史上少有的几位女帝,无一不是熬了数年才到这个位置,后世的史书也多数绕过她们,最终落得的评价甚至比不上那些个亡国之君。
“不,我只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够安然接受女人的统治,”宋吟秋笑了一笑,“你不觉得很有趣么,他先前说他们国家的皇帝可以是女人,封爵……大抵也能够捞个官职吧,也能是女人。”
靳云骁在她身后,狭窄的道路使得宋吟秋若不回头,他便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靳云骁道,“男女本就是身外的样貌,你难道还真信书上讲的那些男女自一出生便有了天差地别?你早年扮作男人,不也没几人发现真相吗?”
“是啊,”宋吟秋的声音低下去,“奈何他们先为不忍,逼得我非不义不可。若非如此,真想去外面看看啊。”
靳云骁思索了一会儿,道:“虽然按照以往的惯例,通常只有小国的皇帝到大国进件的份儿,不过……这惯例,也是由人造的。”
闲谈的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一行人到了山顶。西洋首领见山顶果真是一片平地,其中有村庄井然,与山下城镇有不同,却别有一番农舍的幽静。
“请他到屋里坐坐,”宋吟秋道,她环视一圈,在往来的“农民”中见着几个熟面孔,微微放下心来,“再让他等一会,是时候让其他人也下去了。”
“是。”
靳云骁自去与守灵交涉,他瞥了一眼随后跟上来的西洋人。人数不多,剩下的仍旧留在蜀中的地界。
——最大程度地分散了西洋的兵力。
右肩骤然被人拍了拍,他警觉地转过头,见是那位西洋首领,他的手中并未持武器,方才放松了几分。
“大夏的山水,真是与我们国家不同,”西洋首领向悬崖之下低头望去,云雾缭绕的山腰隐约露出树顶的翠色,却未能如愿见着山下,“我曾去过你们国家的北边——那是你们叫做北疆的地方,与这里的景色不同,但也是好的。”
北疆?
靳云骁微不可见地一皱眉,然而他很快调整了神色,重归于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
“茶州的景色亦不逊色。”
西洋首领笑起来:“说来还要感谢韩太傅,与这位皇女殿下,若非他们做出了明智的决定,我也断然不能到达此地,为我们尊敬的女王陛下开拓道路。这山的另一边底下是叫蜀中的地方,我很期待,想来也会很喜欢。”
靳云骁的笑容逐渐冷下来。
既是喜欢,那么大发慈悲将埋骨之地选在这里吧。
怎么算不上爱屋及乌呢。
蜀中。
西洋细作对于蜀中山林的熟悉程度终究比不上蜀中守备军,他们一路分逃,却因着辨不出这林中的植物,既不敢下口,便免不了错过许多可能的补给。更何况昨日山间下过雨,道路泥泞,留下的脚印一时半会儿消失不了,倒显得埋伏格外狼狈。
沈知弈带着人一道进了山,便四散开去。他冷眼瞧着侍卫在一名倒下的士兵背上补了一刀,殷红的血溅上碧绿的嫩叶片,没多久复又顺着树叶的纹路滴下,那草丛也是碧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