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有用便有用吧,那就留着。沈知弈也不知宋吟秋与宋吟辰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但他无条件信任宋吟秋,更是对自己效忠的主子宋吟辰起不了异心。
依他看,这天下未来不是宋吟秋坐,便是宋吟辰坐。他能想到最坏的情况不过二分天下——但这二位主都不是能与他人分天下的性子。
听他讲完猜测,恰逢马车经过一个坎儿,宋吟秋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没跌下座椅。她扶着桌子,正色道:“你更想看谁穿龙袍?”
这个问题沈知弈答不上来。他不喜那样厚重而繁复的衣物,绣着不同式样的龙,命格也忒重了些。可若是宋吟秋穿——他虽没见过,可宋吟秋无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你既想不出,那便静观其变也就算了,”末了,宋吟秋道,“其实我亦不知太子如何想,更何况当今皇上仍旧健在,无论如何,我总归不太愿意……罢了,多说无益。”
她掀开帘子朝外望去:“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是在镇子上?”
沈知弈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他久未归乡,其实也有些拿捏不准时辰,只犹豫道:“大抵是近几年城镇拓了地方,显得宽敞些了。”
宋吟秋还有迟疑,只道:“当真是走这条路?你不会要把我带到什么荒山野岭吧?”
沈知弈无奈地道:“你不是记不清了吗?这会儿怎生又记起路来?”
“我不过随口一说,诈你一诈罢了,你好生无趣,”宋吟秋拉回帘子,“说起来,我才是真的有好些年没回来过了。我被卖到豫王府是……五岁吧。”
沈知弈看她试着回忆,便没打断,只听她道:“我爹娘商量的本是将我卖去青楼,到了青楼,见了老鸨,说好了价格。我往外跑时,却撞见了一位穿着华贵的人物。”
她淡淡地道:“现在想来,不过是李顺而已。那时也当真没见过什么世面,竟连下人的衣裳见了也以为华贵。”
她忽地想起什么,问沈知弈道:“我爹……那夫妻两呢?他们拿了银钱,说是留着给小儿子娶媳妇用的,依着他们的性子,想必很快便花光了吧?”
沈知弈看她的确没有半点悲伤的样子,当时那户人家本也没有将她当女儿养,不过是养了个粗使的丫头,盼着长大点换几两银钱罢了。
闻言,他摇了摇头:“皇室中人的性子,你知道的。当时你失踪后没过多久,那户人家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富贵日子,可是后来……一夜之间,也就销声匿迹了,连房子也没了。有人去问了官府,只说是早就暴病而亡了。”
“我就猜到是如此,”宋吟秋道,“不义之财,更何况是从豫王手中得来的,怎会有命留着花?给了他们一段时日好活,就已经算得上大恩大德了。”
“不过,你为何又成了大梁皇女?”
“我若说我不是,你信么?”宋吟秋见沈知弈不假思索便点头,没忍住笑出了声,“逗你的。不过以韩暮为首的几个大梁旧臣这样说罢了,他们说我是大梁幼公主的遗腹子——你说,我既非出生蜀中一户平常的农户家中,又不是豫王世子,或许是大梁皇女,这几个身份,哪一个比较可信?”
沈知弈不知如何作答。这几个身份在常人看来,或许只有第一个有几分可信,但第一个恰巧是最无可能的情况。他当时年幼,却也记得邻家阿孃并未十月怀胎,不过有一日他们家便忽地有了小孩,众人都知这女孩分明是捡来的。
“你是宋吟秋。”他道。
“是啊,我是宋吟秋,你说得对,”宋吟秋将手背搭在眼睛上,遮住从马车帘缝里透进的一缕阳光,“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也是唯一一个。”
“谢谢你。”她道。
沈知弈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宋吟秋话锋一转,道:“我依稀记得你当年说过,待我及笄,便要娶我。”
她蓦地坐直了身子:“如今这晚了多久?你可备好聘礼了么?我现下无依无靠,你可不要尽哄骗我。”
……忘了这茬。
从前他们都还年少,不过随口一说,两人都以为对方不过将此当作一句童言无忌的戏言,却没想二人不约而同当了真。
沈知弈一步步从蜀中爬到京城,到北疆,最终回到蜀中。
这并非是命定之地这么简单。
沈知弈却犯了难。当初的他从未见过如此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而女孩又被家里逼着做许多脏活累活,每日累得却连饭也吃不上一口。不仅是他一个孩子看不过,就连他的母亲,也常常将自家的干粮分与宋吟秋。
是以一次他们躲在地里悄悄分食着沈知弈从家里带出的吃食,不知怎的,沈知弈的母亲突然笑眯眯地问宋吟秋,喜不喜欢屿哥哥。
宋吟秋吃得满嘴都是,说话都不利索,却是说出了令人捧腹的“想要买屿哥哥做媳妇”这种话。
没有人教她这些,不过阿娘经常与阿爹商议说,要将她卖给那个男人做媳妇。她听不懂这些话,但料想是非常重要的事。
“不对,”沈屿当时年纪也不大,但总归是比宋吟秋大上些许,闻言一口馍呛在嗓子里,在他娘的笑声中黑着脸找补道,“应该是我买你做媳妇才对……都不对!分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媳妇怎么能买来买去?不对不对。”
他想了想,道:“我未来要娶媳妇,定要娶我心悦的人,要对她好,不让她干脏活累活……还要恩恩爱爱,像阿爹阿娘这样才好。”
他忽地眼睛一亮:“阿妹,等你及笄,我娶你可好?”
……
沈知弈拗不过宋吟秋,挣扎着终是给她讲了。宋吟秋不时回忆起来,帮着补充些许细节,听到最后笑得直不起腰来。
“沈知弈,你年少时还有这能耐?”她许久没有这样笑过。
从神色看,沈知弈大抵是再也不想回忆过往了。他现下正为了所谓的聘礼发愁,宋吟秋究竟算是世子的规格,还是皇女的规格?
总之无论何种,他都出不起罢了。
“算啦,”宋吟秋好不容易止住笑意,道,“聘礼不过身外之物,我们早就永结同心啦,沈郎君。”
第64章 归宫
马车一直行到晌午,车夫才在外面说着到沈府了。宋吟秋方才意识到,这些年沈知弈虽常在北疆,但毕竟官拜四品,更何况后来成了太子身旁最得力的幕僚,家中府院修缮,也是平常事。
总归不能是当年的草房子了。
宋吟秋一面觉得自己原先的猜想有些好笑,一面对沈知弈打趣道:“将军府好生气派。”
岂料沈知弈似乎也有些迟疑:“想来不过也就外面瞧着大气,里边……”
“你不会没回来过吧?”宋吟秋瞧他半天没吐出几句话来,忽地想起沈知弈长年累月地在京城与北疆两头顾着,若说从没回过家,也算正常。
“确是没回过,”沈知弈如实道,“不过现下,倒是真正完整地归家了,想必父母亲也会高兴的。”
宋吟秋因他这句话而愣了片刻,沈知弈率先下车,朝她伸出手:“殿下,有台阶,当心些。”
如同当年一般。
宋吟秋顿时便忧心全无了,她扶着沈知弈的手下车,顺理成章地牵着他上了台阶。
兴许是平日里不常有人来,沈知弈叩了好一会儿门,门里才闪出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那丫鬟不认得二人,又见二人衣着华贵,不免有些怯生生的。
“二位贵人找谁?”
沈知弈温声道:“只管与老爷夫人讲,沈屿……”
宋吟秋捏了捏他。
“……沈屿回来了便是。”
丫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想了一想,惊道:“可是府上那位将军?”
沈屿颔首道:“正是。”
丫鬟急忙开了门,让二人进来了。宋吟秋站定,略一打量,见此处果然如沈知弈所料,不过外面看着气派,里边仍旧是农家小院的样式,也没有多少下人往来。
沈知弈帮那丫鬟一同关上大门,抽空问道:“老爷与夫人都还好么?”
“还好呢,”丫鬟道,“将军好些时日没回来了,村里的人都说将军在外边当了好大的官——后来知府来道喜,才叫修了现在的大房子,也添了些下人。”
她往有些空的院子里探头看了一眼,道:“但老爷与夫人喜静,说是平日里也用不着那么多下人伺候,大多都给送回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
宋吟秋见她年纪不大,说话却像模像样的,不禁忆起流莺与流木来。
沈知弈却好似只道她在想什么,道:“等安定下来了,便将流莺与流木接来。”
宋吟秋起先还点头,后来又道:“算了,眼下已不是三年前,他们总不能跟在我身边一辈子。”
她想了想,道:“看给流木在宫中或是别的地方谋份正经差事,流莺若想嫁人,便为她寻一户好人家;若是仍想独自过着,也脱了奴籍,给一笔银子任她去吧。”
“都听你的。”二人毕竟是跟着宋吟秋的下人,自然应当听她安排。
宋吟秋忍不住偏过头问他:“你就这般听话?”
沈知弈笑而不语,但宋吟秋瞥到他红透的耳根……嗯,还是收敛些的好。
一行人脚步轻快地进了里屋。一别数年,故人面容早已变却,但有沈知弈从中做调,倒也没有宋吟秋想的尴尬。
“都长这么大了,”沈母拉着宋吟秋亲亲热热地坐下,便将几年未归家的儿子弃之不顾了,“果然小时候没看错吧,我们家阿秋打小就生得水灵。”
他们似乎很顺利地接受了邻家女孩如今名叫“宋吟秋”这样一件事,不过与先前同沈知弈共事而又贬为庶人的世子同名罢了——倒也……难得不让人心有芥蒂。
沈知弈化身木头桩子,宋吟秋更是从未应付过此等场面。他们留下来用午饭本是自然,但宋吟秋原先赴过的家宴都是在宫中,诸位皇亲国戚一坐,举杯换盏间明着暗着藏的都是不怀好意的交锋。她心中仍存着对皇女这一层身份的隔阂,难免有些应付不过来,直到饭间,沈母拉着她悄声说了两句。
“阿屿这些年独自在外边,隔三岔五地写信回家,你知道这孩子,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更有些时候,长年累月连信也没有一封,我们也担心,”她握着宋吟秋的手,眉眼弯弯,“如今有你在,我们也就放心啦。”
宋吟秋有些不知所措:“夫人,我……”
“这是一点薄礼,你别推辞。你知道的,我们不过寻常百姓,拿不出什么贵重的物件,”沈母说着,从手腕上褪了只玉手镯下来,复给宋吟秋戴上,“我与他父亲都没什么大的愿望,也不求结娶什么高门贵女,只要阿屿与你都欢喜,只盼着你们都能平平安安,也就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们都知道,你们能够过来也是不容易。当年带你走的,又怎会是普通人呢?换做寻常人,早也就避祸而去了,也就阿屿钻牛角尖,忽地要考科举,想尽了办法到京城去。他从前,哪里是把功名利禄看得那样重的孩子呢?”
宋吟秋看了看手腕上多出的镯子,说不出话来,沈母却又道:“阿秋,你跟阿孃说实话,你与阿屿……是真心的吧?”
宋吟秋从万千思绪中回神,她笑了笑:
“阿娘,您放心吧。”
沈母舒了一口气,复又笑将起来:“哎,好孩子。”
二人原想再在蜀中留些日子,但国事终归耽搁不得,西洋细作、前朝叛乱等事还悬而未决。雪上加霜的是,沈知弈这日接了封京中太子发来的秘信。
“皇上……驾崩了?”沈知弈读信时,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宋吟秋更是一时不慎被茶水烫着了。
他又回过神往前看了一列,无论如何,正值壮年的皇帝的确是就这样驾崩了。
“这都什么事啊……”宋吟秋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喝,“皇帝怎地就驾崩了?太子都还没站稳脚跟,我与他的协议还作数么?”
沈知弈不知她与太子究竟达成了何种协议,无论如何,皇帝驾崩这事已成板上钉钉。眼下太子身在京中,被突然而至的各项事务忙得分身乏术,正是幕僚们大展身手之际。南疆叛乱一事明面上还未结局,但太子与宋吟秋二人心知肚明,这事儿得私了。
无论如何,沈知弈得回京,二人蜀中的田园同居生活到头了。
沈知弈忙着官府的交接,宋吟秋抽空回了趟茶州。她见到这些日子被迫替她收拾烂摊子的靳云骁,后者神色狰狞,似乎已于宋吟秋有着深仇大恨。
靳云骁扶额,道:“我已将南疆各郡县的权柄交还——商路仍旧控制在我们手中,你放心,随时能再架空一次。你与那沈屿过了好些快活日子,南疆这边不顾死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不有你嘛,宋吟秋心道。
不过她道:“你且再忍忍,快结束了。”
靳云骁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是吗?你待如何,太傅那边快要瞒不住了,西洋人已除,南疆这边又再无动静,一来二去,发现不了的都得是傻子。”
眼见他没说两句,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宋吟秋却忽地放下心来。
大家都没变。
她走到窗边,接住了打旋而下的枯叶。
“我只是想……彻底结束这场闹剧。”
宋吟秋最终与沈知弈一同乘上了回京城的马车。她了解宋吟辰,二人皆不是会趁人之危而胜之不武之人。宋吟辰有君王的气度——她也是。
“不与他打,”宋吟秋坐在豪华的马车里,给自己剥了个橘子,这橘子从蜀中一路带来,是当地特有的果物,汁水丰沛而清甜,“打仗离不了生灵涂炭……我们能用协议解决的事,断不会落于打打杀杀之流。”
沈知弈没能完全放下心来,但也只能由着她去。一路向北而行,路上开始零星飘落雪花,一日宋吟秋掀帘接下一片时,却见不远处城中一片缟素——也向来时路上厚重的雪。
京城便这样到了。
时隔多年再次回京,宋吟秋心中不免波澜。路人识得这是哪个高官显贵的车马,纷纷避让。经过最繁华那条街时,曾经年少时的荒唐笑意便浮上心头。
沈知弈看她似有感触:“怎么了?”
“无事,”宋吟秋摇了摇头,道,“无非是想起从前的事来——千般不好,也唯有与你相处的日子才有了几分舒心。你还记得唐明书吗?那日,便是他拉我去醉花楼,才有了与你在楼中的乌龙。他后来收心做了官,也不知当下如何了。”
“受了他兄长在朝中站队的连累,一并贬官外迁不知到何处去了。”沈知弈还算有几分了解,闻言如是道。
“是么。”宋吟秋轻笑一声。没想到昔日好友沦落至此,而且,竟也不是为着他自己,而是家世的缘故。
沈知弈见她有些低沉,便道:“不想旧人了。”
宋吟秋偏头看他。
“你若想旧人……也不是不可,”沈知弈低声道,“多想想我。”
瞧他局促,宋吟秋笑得打颤。
马车一路驶向宫门,迎着皑皑白雪。宋吟秋第一次觉得,皇宫也不是那么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