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准备散了, 魏语晴接到市局的电话,说有一个自称是胡雨珊外公的人在接待室, 那老爷子说的方言她听不懂,问魏组长什么时候回去。
案发当天就尝试联系了胡雨珊的家人, 但只有年迈的老爷子,在电话里的沟通也并不顺畅, 以为对方不会来, 没想到还是来了。
“芦海人,我们市局有谁是芦海的吗?”魏语晴朝外面走,看着手机喃喃道。
段非想了想:“去年那个……哦,调走了。”
“我会芦海方言,坐我的车回市局吧。”
严慎跟在时见微身后, 走在最后面,推开玻璃门, 恰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时见微回头看他,有些诧异:“你不是桐江人吗?”
严慎垂眼,笑:“我是啊。”
“那你还会芦海方言啊,这么厉害,芦海方言好难懂的。”
“不巧,我母亲是芦海人。”
哦……
时见微点点头,这样啊。
钻进车子副驾,低头扣安全带,她反应过来。好像一不小心又知道了一点关于他的事,虽然只是很小的一点。
就当是她损失桐江大学这枚棋子的补偿吧。
到了市局,在接待室见到胡雨珊的外公。
老人家坐在椅子上,眉眼沧桑,饱经风霜,很是质朴。他布满皱纹粗糙的手握着纸杯,杯里的水从热变凉,他也没有喝,安静地看着对面墙上的时钟。秒针在不停地转动,滴答滴答,仿佛生命的倒计时。
看到有人来了,他缓缓转头,苍老的眼眸蓄满了泪,作势要起身。
严慎长腿一跨,走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安抚着拍了拍:“不用起来,您坐。”
“警官,我们囡囡在哪啊,我能见见她吗?”
老人家声音哽咽,说着难懂的芦海方言。
严慎顺势蹲下,忽略当下解释他不是警察这件小事,握住老人家的手,耐心地用方言回答他。不知道是不是芦海方言本身的柔软,他说芦海话的时候,声音更加低沉轻柔,似低喃,宛如哄睡的催眠曲。
时见微听不懂他们的对话,靠在桌边盯着他的侧脸。
魏语晴递给她一杯水,压低声音:“不和尸体聊天了?”
“没话聊了。”时见微叹气,“她尽力了,我也尽力了。”
尸体尽力告诉她真相,她也努力去解答密码,但没有更多的信息。
看着淳朴的老人家,魏语晴心里不是滋味:“我们昨天下午联系她的家人,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外公,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老人家从芦海过来,肯定没少折腾。”
节俭贫苦一辈子,很少出远门,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让他迷茫无措,机场高铁的现代化设施他不懂,坐绿皮火车也要二十个小时。
他什么也没有带,只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仅仅在外孙女口中听过的城市。
这两天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尸体身上,寻找物证,等待检验结果,时见微对胡雨珊的故事并不知情。在一旁听魏语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才知道胡雨珊的身世。
从小没有爸爸,或者说不知道爸爸是谁。年幼因为一场意外丧母,和外公相依为命。
所以,外公是胡雨珊唯一的亲人,而胡雨珊,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老人家想见胡雨珊。”
严慎安抚地拍拍老人家的手背,起身看向时见微,转达了对方执着的念想,又放缓声音询问,“可以吗?”
时见微回过神,看了看严慎,又看了看老爷爷。放下纸杯,她朝外面走:“等我几分钟。”
走出接待室,她边朝解剖中心走,边给曹叮当打电话,简答说明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准备一下,让胡雨珊的外公见见她。”
-
解剖中心停尸房里,曹叮当打开胡雨珊的太平柜,安静地退到一边。
冰柜里的人盖着白布,周身散发的寒气刺骨。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一角,紧闭双眼倒抽一口气,手垂下去。嘴里念着听不清的芦海方言,似在唤她的乳名,绵长的语调混着哽咽。
胡雨珊安详地闭着双眼,再也没有往日的鲜活。
“囡囡,疼不疼呀。”
老爷子紧紧握着胡雨珊的手,像是牢牢抓住最后的灯火,佝偻着低喃家乡话。
“外公种的橙子树长得很好咧,结的果好大的,外公给你带了一个。”说着,他慢吞吞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饱满圆润的橙子,色泽鲜亮,一看就是在养育的很好的树上结出来的,味道也一定甜。
“还有你最爱吃的樱桃,等你放寒假回来就能吃了。”
“你好好的,啊。”
曹叮当默默转身,面朝着一排冰柜罚站,后槽牙要咬碎了,也忍不了奔腾的情绪,哭得稀里哗啦。没哭出声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时见微看不得这些,在曹叮当打开冰柜的时候就离开了。
严慎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没跟上去。陪老爷子看完胡雨珊,开车把人送去市局安排的宾馆,他留了自己的电话,才折返回市局。
后续的尸体处理交给老爷子一个人很困难,魏语晴已经安排好小组别的人帮衬着点。
“操。”
回市局的路上,魏语晴难得骂了句脏话,把走神的段非吓了一跳,捂着心脏看她。
车子拐弯,灯红酒绿的街景变了又变。
魏语晴盯着车窗外,声线发紧,放话:“两天之内不把这狗东西揪出来我不姓魏。段非,今晚加班。”
“论坛那些缺失数据,我联系了技术科,说能找回来。”段非应了一声,随后下车,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勾唇笑得放肆,“加班哪够啊,魏组长,通宵吧。”
魏语晴顺手关上车门,瞥他一眼:“你最好能。”
她说完转身就走,段非盯着她的背影轻嗤:“看不起谁呢。”
严慎一路上没有说话,下车后掏出手机,把肖颖的录音发给魏语晴。
走在最前面的魏语晴停在台阶前,低头看了眼,回头:“这什么?”
“一份口供,肖颖的。”严慎说,“算证据。”
“这个录音……”
“合法。”
那她放心了。
魏语晴点了下头,转身进楼。
段非连忙追上去,哇哇大叫:“什么东西啊!信息共享啊!”
冷风萧瑟,严慎的视线重新落回到手机,看着信息界面安安静静的某个人。
她的头像是一只仰头晒太阳的白猫,让人看见就心情愉悦。
总队一楼侧门空空荡荡,严慎找了一圈,借月色街灯,在大楼后面的健身器材区找到时见微。她坐在健身器材上趴着,拉起外套的帽子,一动不动。
严慎走过去,抬手落在她的脑袋上,隔着帽子轻轻摸了摸。他蹲下身,探头看她:“哭了?”
“没有。”
时见微抬头,伸手把脸颊凌乱的发丝往两边扒拉了一下。
她只是觉得,人活在这个世上,是需要一些精神支柱的。胡雨珊是外公的牵挂,也是他这十几年来的精神支柱。
这个精神支柱突然间没了,他漫长的人生,似乎到这一刻,才是真的尽头。
见她没哭,只是情绪有些低落,严慎在她旁边坐下。
“我没什么事,你别这么看着我。”时见微盯着地面,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倔意,不想在他面前暴露任何脆弱,“我只是有点难过。”
严慎的胳膊搭在器材横杠,歪头看她,低柔的声线含混着笑意:“小时法医,这么感性啊?”
时见微没有看他,依旧垂着脑袋,双目失焦:“我特别感性,泪窝浅,只不过很多时候理性占上风。真相和结果最重要,但背后的情绪情感我忽视不了。”
“共情力和同理心是难能可贵的能力。”严慎的声音如同与周遭的疾风产生对冲,温和地让风缓下来,“当然凡事过满则亏,你有足够的理性能悬崖勒马,特别特别厉害。”
他用了两个特别。
分明加重了语气,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耐着性子哄人的语调。像旁边被风吹得晃悠的秋千,荡啊荡啊,就荡进了她心里。
咬了咬唇,时见微小幅度地别开脸。
到底是她太容易被哄好,还是这老狐狸太会哄人了。
盯着她的帽尖,严慎知道她心情好了些,直起上身:“你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吗?”
时见微下意识回了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严老师看不出来吗?”
话落,听见他低笑一声,她清了清嗓子,“我当然会在意,我又不是那种酷女孩。”
“不过我不自证,别人的眼光、外界的言论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和行为。我只是会短暂的、小小的,难过那么一下下。”
她的手缩在袖子里,伸出来一点食指和拇指,生动地比着“一下下”。
严慎挑眉,笑道:“收到已反馈,但不改?”
时见微笑盈盈地点点头。
下一秒,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肯定和胡雨珊有关。不然他也不会突然问她这样一个问题,毕竟她最近没有遇到什么非议。
“你是不是怀疑,胡雨珊遭受过精神暴力?”
严慎嗯了一声:“上午找我那女孩儿是胡雨珊的室友。”
把肖颖来找他的事全盘托出,他简明扼要地讲完。
时见微听得皱眉。
严慎见状抬手,轻轻点了下她的眉心,“又拧麻花。”
“嗯?”
“皱眉。”
时见微侧身靠在器材横杠,撑着脑袋看他,笑得娇俏:“不漂亮吗?”
严慎对上她的视线,平直地回视她,姿态好整以暇,自如地接下她这句话:“我说不漂亮了?”
想套路他干脆地说一句漂亮可真难。
她这点小心思,是不是又被他看透了,所以故意说这么绕的话,也不挑简单的两个字说。
想到这便停住,时见微正经起来:“胡雨珊的论文导师你见过吗?”
“没见过,但我问过我那个朋友。”严慎掏出手机,找到和纪信的聊天记录,把资料翻出来给时见微看,“张缙儒,管理学大拿,发表过很多论文和专著。C刊和北大核心他都发过,在他那个领域挺有名。”
资料是纪信整理好发给他的,为此欠了对方一顿饭。
“按照我朋友的说法,他这个人很平易近人,对学生永远有耐心,也时刻爱护学生,是不可多得、做到教书育人的好老师。”
时见微拿着他的手机,看了看张缙儒的资料和几个附件的小视频。看起来很儒雅,是那种学识渊博、上了点年纪但一点也不显老的教授。
“还是严老师更厉害。”她随手往下翻着,双脚踩在器材踏板上,单手撑着下巴,“26岁博士毕业,被桐大破格录用为副教授,四年就升教授,好厉害。”
严慎听她上扬的语调,笑而不语。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应该比其他老师甚至辅导员,还要了解胡雨珊的学习和生活。”时见微把手机还给他,“晴晴他们见过这个教授了吧?”
严慎:“见过。”
时见微仰头长呼一口气:“明天要开组会,应该有一些进展吧。”
她弯腰埋头,双手自然下垂,上身贴在腿上,蜷成一团。胸腔被压,说话的声音闷闷的,绵长地拖着嗓音,“我这边是进展不了一点了。”
胡雨珊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可疑伤痕,都不是致死伤。唯独开放性颅脑损伤和内部多发性脏器挫裂伤,能够确认她的直接死亡原因就是高坠,而不是死后抛尸伪装成高坠。
至于是被人推了一把,还是争执时的失足,只能交给魏语晴他们去证明。
“这么看来,陈扬的嫌疑最大?”严慎问。
时见微摇摇头:“蒋一鸣在图书馆和胡雨珊起过争执,胡雨珊被他推了一把,额头磕在窗台,两个人不欢而散。他的嫌疑也不小,如果能证明,他在陈扬之后去过外语学院的天台,而当时胡雨珊也在。”
瞄见严慎直勾勾的视线,她看过去,“我瞎推。”
“谁说的?”严慎笑着起身,“假设成立,证明交给警察。”
时见微也站起来,拍了拍坐皱的外套:“严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警察。”
压着尾音,她仰头看他,旁边的路灯刚好将她圈在光圈之内。
止息的风忽而又拂起来,夹杂着冷意,撩过她耳侧的发丝,再吹动他的风衣衣摆。他垂眼,看到她含笑的双眸里映着皎洁月色。
无端想起第一次见她那天,这双漂亮的眼眸很会传达情绪,会说话。
的确,令人动容,也让人难忘。
第29章 蓝花楹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半拉的窗户照进来, 会议室的椅子上横着两具“尸体”,桌上地上散着纸张,有些凌乱。
时见微打着哈欠推开门, 怔住,没打完的哈欠又咽了回去。她径直走到魏语晴跟前, 伸手摸她的侧颈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