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啊,当年随侯爷带着数百俘虏进城门的盛况,怎么可能忘得了!”
徐瑾眼神一阵默然,想起母亲提起外祖父的时候,也是阵阵恍惚闪神,不知不觉中泪盈于眶。
于母亲来说,长安城曾承载了她最美好的年少回忆,却也是她此生最伤之地。
此间的种种爱恨情仇,徐瑾不甚了解,母亲及徐嬷嬷都对此讳莫如深,从不对她提起,而高叔更不会对她说,他们都希望她无忧无虑的活下去。
但是现在,那里有了一个让徐瑾无比牵挂的人,让她不得不去了解那座无比陌生的城市。
“高叔,我想去那儿看看!”
杯中的桂花绽放出最美的身姿,释放出最甜的味道,绕着杯沿一阵旋转后慢慢沉入杯底。
高良东猛地抬起头,表情震惊的看着徐瑾,张大嘴过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字。
“去那儿做什么?”
“找一个人,把他带回大山,天天给我烧饭。”
少女昂着洁白无瑕的额头,眼中射出璀璨的七彩光芒,嘴角更是止不住的弯弯翘起。
“所以,高叔和我说说,长安城的人和事吧,省得到时候浪费大堆工夫。”
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事先打听情况,再谋定而后动,怎么也堕不了她外祖父的威名。
要是有人和她抢,先剁了爪子,再扔给大虫吃。
高良东愣怔了半晌,终于听明白他家大小姐要去那里抢人,这行事作风也只有苗族大巫才教得出来的,长安城的闺秀恐怕没人能在大小姐手指下过个招。
但论起那些看不见的阴招,才是他最担心的。
“夫人知道吗?”高良东锁紧眉头迟疑了很久,才踌躇不安的问了句。
“等把阿弟送回去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高良东想着夫人是不会跟小姐提长安城的那些旧事,可万一真的碰上了,那也是绕不开的过去。
“叔很久也没去了,大小姐不嫌弃的话,叔就跟你去趟长安。”
徐瑾睁着一双大眼,犹如弟弟平时般转了个咕噜,或许有高叔在,阿娘就更放心了。
“嗯,那就拜托高叔了!”
顾璨骑着马刚到长安城门,就察觉里面一阵肃杀气氛,城门口的士兵是平时的三倍,不停地盘查进进出出的人,还不时查看马车车厢及车底,挑起那些竹筐盖及木桶翻翻捡捡,似乎在找什么。
顾璨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马车,顾然刚好探出头对上弟弟的眼睛,兄弟俩眼中一阵默契。
秦毅从怀里掏出永宁侯府的令牌递给门口的守将,那人一看便立马恭敬的把令牌还给秦毅,示意前面的士兵放行。
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只余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向热闹的酒馆食楼门可罗雀,几个小厮无精打采的站在门口。
等顾然和顾璨到达永宁侯府的时候,终于知道原来那连杀一名朝廷官员和总兵独子的凶手,又行凶了。
今早凌晨时分,礼部左侍郎的二子在画舫被凶手连刺两刀,锦衣卫及时赶到,与凶手打了起来,据说凶手有四人,一人被抓,三人负伤逃走。
一路上不时见士兵盘查搜索,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顾氏兄弟走进正厅的时候,长公主坐在主位上,低垂着眼帘似乎在思考什么。
身侧的成嬷嬷弯腰轻声提醒了一下,安昌长公主这才抬头看见已有半月未见的两个儿子。
“娘”“娘”
长公主舒展了紧绷多日的脸色,张开手臂示意他们坐到她身边,仔细的看着长子的脸色,而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娘,爹呢?”
顾璨左右看了会,都没看见永宁侯顾勇的身影,平常这时候他都陪在母亲身边才是。
“你爹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丁少卿被陛下责罚,办案不当,陛下下令让锦衣卫和你爹协同大理寺一同办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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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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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侯顾勇沉默的坐在大理寺内房之中,对面是正襟危坐的丁少卿,他的脸上一如今天早朝时的表情,哪怕被圣上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仍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面前的案桌边上放着一方砚台,里面的墨汁透着浓色浸润,一支狼毫随意的架在青花瓷笔架上,笔头微秃。
最吸引顾勇注意的是那满满的手卷和案卷记录,从胡礼、沈巍到沈从,所有的生平都被调查得一清二楚,一目了然。
顾勇毫不见外的拿起一叠子记录,仔细的研究起来,以至于越往后看越心惊,心底那无处安放的隐隐冲动似要破笼而出。
如果说胡礼的履历他还算清楚,那么沈丛的履历则是让他震惊,前东宫侍卫,这可真是一个惊雷,当初沈从的崛起让朝中许多人惊讶过,但能做到总兵的绝对是皇帝的心腹。
若说前两个是巧合,那张之安的被刺就戳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张之安,礼部左侍郎张恒远次子,但看为人和教养甩出沈巍几条街,但张恒远还有个人尽皆知的身份,先太子妃张氏胞兄。
三个和先太子有关的人或家中小辈被刺杀,除了目前奄奄一息的张之安外,已经有了二十二条人命。
而和先太子最密切关联的还有一人,就是他的胞妹安昌长公主。
顾勇心底里那股子凉劲越聚越浓,无法消散,接二连三的,凶杀似乎指向着什么,让这个久经沙场的战将寒意顿生。
那么,陛下让他参与调查是为了什么?
这些年来,明靖帝待安昌长公主一向亲厚,对顾璨这个外甥的喜爱甚至超过了一般的皇子,对永宁侯顾勇也常常委以重任,但人间清醒的顾勇知道,那不过是看在当年他毫不留恋的交出兵符的份上,上面的所作不过是让下面的武将安心而已。
若论心腹,他绝不在其中。
侯府多年的安虞,除了长公主的身份在那儿,何尝没有顾勇的一步步退让,一点点不争。
毕竟谁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寡言少语的四皇子会是最后的赢家,自先太子逝后,二皇子被幽禁皇陵终生,三皇子因酒后失格而被贬出长安,最后只剩一个四皇子。
圣心多疑。
平静了许多年的长安城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搅乱,山雨欲来,席卷着过往的黑暗和鲜血。
案卷记录上那密密麻麻的字似一条条符咒牢牢捆住其中的每个人。
“丁大人认为,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唯一的活口被锦衣卫抓走了,锦衣卫指挥史唐墨下朝之后便不见了人影,这个协同,他俩也得心里好好掂量才是。
丁少卿目光平静的看了永宁侯一眼,吐出几个字:“复仇。”
那是丁少锋的判断也是他的直觉,至于为了什么复仇,他的心底也有许多疑问,不敢一一放上,就怕猜测成真。
就在两人沉默之际,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大人,锦衣卫派人来了。”
这不是顾勇和丁少锋第一次来北镇抚司,但绝对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刑房。
阴暗的台阶略带潮湿,边角布满苔藓,一股淡淡的腥味从下面弥漫而上,头顶上方一扇铁窗让少许阳光照射在布满暗色污迹的墙面上。
沿台阶而下不过几息,上方的阳光已经消失不见,台阶终点前方是一条无尽的黑暗走道,两边的墙上放着油灯。
再往前一道铁门把走道分成了两端,领他们进来的那人拿出一块令牌,铁门内的锦衣卫放了他们进来。
再走几步一个转弯之后,一条宽阔的通道出现在众人面前,通道右边是墙,而左边则是一间间木质牢房,杂乱的稻草夹杂着草灰凌乱的铺陈在里面,甚至可以听见吱吱作响的声音。
这里的牢房大多是空的,偶尔有那么二三个早已看不出人样的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蓬头垢面、双眼无神,似是与墙体连在一起。
没有太多的路,一行人便走到了底部,一扇大门阻挡在他们面前。
领路的锦衣卫恭敬的敲了门,大门由内而开,一股更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审讯室,两侧的烛火透亮,让整间内室清晰的展现在他们俩人眼前。
大门在顾勇和丁少锋身后徐徐关上,俩人正面抬眼就可看见一个血人挂在对面墙壁的铁架上,那人低垂着头闭着双眼,双手指甲血肉模糊,裸露的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一个锦衣卫站在一堆五花八门、血迹斑斑的刑具旁边,挑挑拣拣,似乎在找一件趁手的工具。
而唐墨就坐在离大门不远处的一张木椅上,苍白的脸色配上他如蛇一样的阴冷眼神,即使俊美无俦,也从未有闺阁小姐打过他的主意。
此时的唐指挥史右手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左手食指关节无意识的敲打着座椅扶手,即使见到一位侯爷和大理寺少卿,也不曾站起来。
“人就在此,顾侯爷和丁少卿,请随意。”
说完此话,唐指挥史便不再开口,也不曾挪动位置,就这么大咧咧的坐在那儿。
不就是会审吗,那就好好审吧!
刑具旁的锦衣卫拿起一瓢子冷水直直泼向犯人,血水混合着污水洒落在地面上,极低的□□声从那人嘴里飘出。
指尖细微的颤动不已,肿胀不堪的双眼微微拉开一条细缝,没有聚焦的目光散乱的看向四周。
直到移动到永宁侯身上后才不再晃动,那丝细缝开始努力变大,双眼的瞳孔渐渐聚焦。
“顾侯爷”
沙哑的声音艰难的从那犯人口中吐出,暗红的血迹、皮肉外翻的一侧脸颊掩盖了原本的样貌。
顾勇仔细看了半天,也没认出那人是谁,但不意外那人却认识他,作为京城勋贵,认识他,他却不认识的大有人在。
自进来后,丁少锋一直极其认真的盯了那人半晌,直到目光瞥见他右肩上一道不显眼的四寸左右的伤疤。
“展鹏。”
听到丁少锋口中的名字,那犯人愣了愣,渐渐的目光从顾勇身上移向旁人。
“展鹏,文治二十五年入皇宫任守门将,二十六年入东宫侍卫,文治三十年昭华太子逝世后,去了西山大营,后因砍伤同僚被赶出大营。”
“当年昭华太子车驾惊马,你上前救驾,因此留下伤疤,伤好之后便入东宫当差。”
顾勇睁大眼睛,还真从那副人不人贵不鬼的样子中看到了曾经熟悉的轮廓。
那人扯着嘴角似乎一动,却牵连到了脸上的伤口,表情痛苦的半闭着眼,却死撑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展鹏,你为什么要杀人,同伙还有谁,是不是都曾是先太子的人?”
顾勇偏头悄悄看了一眼唐墨,只见他仍低着头把玩着匕首,甚至都没瞧上一眼,似乎对他们的问题莫不关心,或是他心里早有答案。
时间在慢慢流逝,久到两人以为那人不会再开口时,那人突然间吃力的抬着头,半是血水半是污水的脸上,一双猩红的眸子盯着他们。
“他们该死,都该死,该去给太子殿下赔罪,是他们害了太子,害了太子!”
顾勇脸上猛然一惊,丁少锋比他好点,至少看不出所想,只有紧攥的右手泄露了他的心情。
漫天繁星洒在广阔的黑幕之上,倒映在徐瑾的眼底,带起丝丝缕缕的星辉,万千星辰尽在此中。
徐瑾背靠着一棵大树,席地坐在草地上,感受着周围凉风带来的窃窃私语。
阿舜整个小身子缩在姐姐怀里,两手努力挂在姐姐的脖子上,眨巴几下眼睛就闭上了,鼻翼两侧微微抽动,胖手却紧紧不放。
阿乐也缩在徐瑾腿边,长长的金色尾巴缠绕其上,学着她瞪着那幕夜色。
这时候,徐瑾身侧突然传来响动,一个熟悉的味道坐到了她身旁。
古泓看着胖弟嘴角挂着口水,睡得不知所向的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等高叔来了就走。”
徐瑾带着弟弟回了趟黑寨,和母亲说了她要去京城的事儿之后,徐夫人一直沉默不语,既没反对也没赞同,及至晚膳的时候,饭桌上气氛仍然低沉,只有阿舜一人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完全不知道他阿姐又要抛下他走了。
“大哥不好说什么,但是不管发生什么,记得这儿永远是你的依靠。”
此去遥远,京城卧虎藏龙,看不见的阴谋诡计,还有无数未知的疑团和诱惑。
古泓知道自己拦不住徐瑾,阿妹从小的时候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那是十万大山的女儿,承载了无数苗人的希望,所以他们就是她的后盾。
当徐瑾第二天见到酉水河边那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时,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日光,今天天气很好,为什么她有些不好。
阿舜牵着阿姐的手,看着一群陌生的黑叔叔们在岸边台阶下热闹的忙乎着,每个经过他身边的黑叔叔都会傻笑着看看他,兴奋得眼里放光,就像他看见肉肉一样。
还有上次在城里小院见过的那个高叔叔,这次给他带了一袋子芝麻糖和一把木刻的小匕首。
徐瑾点点头,看着弟弟拿着吃食和小玩具,咧着小米牙说了声谢谢后,就迫不及待的打开袋子吃了起来,还大方的给了阿乐一颗。
“高叔,那么多人,这是?”
“这不要去京城吗,大伙哪能让大小姐一人啊,那儿多危险啊,我就喊了一嗓子,弟兄们都来了。”
“大小姐放心,药田那里有老三老五带着小的们守着,那些龟孙子谁敢偷懒,揍一顿饿几天就老实的不得了。”
徐瑾觉得眼前情景如水花一阵乱晃,她那是去找人,但前面这三四十人的大阵仗,让她恍惚自己是去占山为王当女土匪的。
正当这群叔叔辈的人让徐瑾头疼不已的时候,徐嬷嬷满脸笑容的来到了岸边。
“东子啊”
徐嬷嬷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高良东,开心的脸上瞬间多了几道褶儿。
“精神不错,就是瘦了,这回可要多吃点,嬷嬷让人杀了两条猪,还有鸡鸭鱼,你们可都要多吃,不够嬷嬷马上做。”
“谢谢嬷嬷,我馋嬷嬷的红烧蹄髈好久了。”高良东身后闪出一汉子操起一口龅牙,嘿嘿直笑,“大小姐,放心,哪怕刀山火海,没有咱兄弟揪不出的人。”
“小少爷真俊!看这样子,将来肯定是个练武的好把式。”
汉子在阿舜面前蹲下身,视线对上胖娃乌黑的眼珠子,右手在身后褂子上使劲擦了擦,这才温柔的摸了摸胖娃的头顶。
一向闹腾的阿舜乖巧的站在那儿,等那叔叔收回手,抬起头看了看阿姐,从手上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块芝麻糖。
“叔叔,吃。”
阿舜年纪虽小,但幼小的心灵察觉出眼前的黑叔叔们都很喜欢他,就像他喜欢肉肉一样,不由得咧开嘴笑得和徐嬷嬷一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