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思语深深吸了一口初冬的冷气,让冰冷从喉咙中缓缓蔓延下沉,如同细针密密扎入肺腑,泛出丝丝疼痛。
成安侯的心在明靖二年就已经没了,如今的他只为这个侯府还有老夫人活着,哪怕一直孺慕他的大少爷,亲父子,也得不到他的一个怀抱和停留。
她不知道以前的徐夫人和荣安县主是如何被对待,但她知道青岚院里有个秋千,还有一匹红色小木马,是侯爷亲手做的。
她终究是表妹,在他心里永远的表妹,而不是妻子。
这半生,她输了,可他也不好过。
两个都是伤心人罢!
京城底下里突然流出一些小道消息,说是当年昭华太子的遗腹子没有死,而是怕被人下手,小心的隐匿了起来,就连昭华太子当年死得也是不明不白。
刚开始只是在一些贩夫走卒之间流传,后来愈演愈烈,不到半天功夫,流言就已飘入了各个府里。
早朝的时候,顾勇注意到不少同僚眼神闪烁的看着他,他一走近,那些人立即如鸟兽般散开,但还是挡不住四面八方如芒刺背的目光。
顾勇心里狠狠的骂了几句长舌妇,挺直胸背,气势十足的站在一众朝臣之间,你们要看,就看个够。
早朝结束后,永宁侯顾勇、大理寺少卿丁少锋及锦衣卫指挥使唐墨三人被皇帝留了下来。
鎏金卧龟莲花纹五足银熏炉里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五爪金龙高昂的盘旋在柱子上。
三人低头屏气,望着下头的一寸白玉砖,上头不时传来沙沙声,纸张簌簌而响。
不知过去多久,上面突然一片安静。
“京里的流言听说了吗,来说说你们怎么想的?”
顾勇心头一遭,明靖帝如此迫切的叫了他们几个来,绝不单单只是为了流言,恐怕后面的意思才更重要。
“臣认为,这只是凶手放出的烟幕弹,目的是扰乱我们的人,互相猜疑,好为他们提供方便。”
顾勇眼睛一瞟右侧,心里不禁想努力拍个大腿,说得好呀,不愧是明靖元年的状元郎,不卑不亢、思路清晰。
“唐墨,你说说?”
红袍青年低首上前一步,一身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直逼其余两人心头,“臣追查了当年的事,昭华太子妃一尸两命,先帝几乎杖毙了张氏身边所有服侍的宫人,两位太医被贬出京城,一位在途中遇匪而亡,另一位回到祖籍半年后,家中失火,无人逃出。”
“但当天先后娘娘身旁有个叫秋月的宫女不见了,据说是放出宫了,上午出宫,而后晚上先太子妃及皇孙就没了。”
“还有一个婆子因洗夜香桶也逃过一劫,不过后来没了踪影,但是三年前有人看到她在京郊县附近的村里和秋月一起出现过。”
“臣认为,当年先太子妃生产时辰有异,不是亥时,而是卯时到辰时之间,先帝与先后应该是提前做了什么准备。”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唐墨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内泛起一阵涟漪,笔直的身姿犹如一棵青松,瞳孔中漆黑的旋涡层层叠叠。
顾勇不着迹的动了动脚,年纪轻轻,稳坐锦衣卫宝座,不容小觑。
“顾爱卿,你怎么看?”
冷不丁头顶传来一道声音,顾勇立刻集中精神,躬身向前,道:“回陛下,当年陛下是知道的,臣和公主当时都在冀州,当时伯安未满月就赶路,到现在身体都带了病症,到了京城娘俩儿都大病一场,那些子人怎么那么可恶,到现在都要往公主的伤口里捅刀子。”
顾勇一说起往事,眼角飘起淡淡红色,嗓门越来越大,反正他是武将,没那些文绉绉的文臣会说场面话。
“好了好了”,明靖帝对于这位妹夫在人前还是给点面子的,“朕只是让你谈谈对此事的看法,你扯其他做什么。”
顾勇脖子一横,粗着嗓门:“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至于其他的,子虚乌有的事儿。”
明靖帝的眼中划过一丝流光,神色晦暗不明,许久才道:“朕倒希望某些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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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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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真的这么说?”
“康公公就在一旁服侍,是他派干儿子传出来的。”
广陵侯苏子义站在府内的一座阁楼上,呼呼冷风吹得他两袖飘飘,锐利的双眼看着下面一片郁郁葱葱,远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一派繁茂盛相。
世人皆说他靠着一个妹妹和女儿才有今天如此成就,但谁又知道,他苏子义曾经的付出,机会在面前稍纵即逝,没抓住的有大把,而他却牢牢握在手心。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侯爷,您看,陛下这是?还有萧贵妃和五皇子?”
刘宾做了苏侯爷二十几年的幕僚,有些事情比苏家人还得侯爷的信任,就是苏家少爷们见到他也是尊敬有加。
“皇后呢,算了,太后在做什么?”
刘宾垂下眼睑,“太后娘娘最近一直在服药养心。”
“养心”,苏侯爷的眼中透出一丝烦躁,“三公主嫁得好,才能帮到大皇子,要喜欢做什么,还没萧家的枕边风有用,真是妇人之见。”
想到皇后娘娘前阵子上蹿下跳的在打探永宁侯府的消息,可愣是没撬出一块墙角。
把三公主给安昌长公主做儿媳。
大小姐,不,不,现在是皇后了,该说她心大呢,还是,唉!
皇后从小是由苏太夫人一手养大的,终究是宠坏了。
苏侯爷背着双手看着天际那条条红霞,“真的怎样,假的又如何,只要闭上眼睛,就不会有人记得了。”
唐墨利索的下了马,面无表情的把缰绳交给下属,抬头看了眼牌匾,上了台阶,守着侧门的小厮立马恭敬的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明显的讨好,大声喊道:“三少爷回来了。”
唐墨没有理会一路向他行礼的管事小厮们,沉默的沿着一条鹅卵石路,穿过长廊,踏进外院书房。
“三少爷,您来了,伯爷就在书房等您。”
小厮小心翼翼的关上书房的门,徒留许久未见面的父子两两相对。
“坐,我们父子好久没聊聊了。”
唐伯爷圆乎乎的脸上,眼睛细细,说起话来肚子一鼓一鼓,常年逗鸟遛狗的性子让他看起来分外和蔼。
只可惜当爹的这份好心情没有感染到这个儿子,本应勾人的丹凤眼在唐墨身上显得格外冰冷。
“有什么,就直说吧,我很忙。”
正说得开心的唐伯爷被儿子噎了一口,圈椅中胖胖的身子努力起伏了两下,眯眯眼瞪了数秒,忽然泄了气。
“你好久没来府里了,我这不是想看看你好不好。”
眼见唐墨脸色似乎有点不耐烦,下秒就要离身而去,唐伯爷赶紧说道:“听说你最近都在抓那些逃犯,有没有危险,要小心啊,你都不小了,还没成亲,连个儿子都没有,有没喜欢的,爹让人去提亲。”
“有空去看看你姨娘,她想你的很。”
“外面都在谣传,说昭华太子有个儿子,是不是真的?”
唐墨终于拾起眼睛,给了他爹一个正眼,那不知像谁的目光让唐伯爷心里一阵哆嗦,好小子,吓起亲爹了!
“您在府外没事,就少出去,别像女人似的天天嚼舌头,哪天遇上了,儿子怕赶不上。”
说完这句,还没等唐伯爷反应过来,唐墨就迅速起身撩起袍子,几个大步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吓得正在门口伺候的小厮一个激灵赶紧弯下腰。
直到快看不见三少爷的身影了,才听见书房里唐伯爷一个劲骂着小兔崽子。
翊坤宫中,萧贵妃慵懒的坐在软塌上,背后垫着一个靠枕,暖烘烘的内室里一个胖娃娃正光着脚丫子躺在铺着厚厚羊毛毯的地上玩。
几个小宫女围在胖娃娃周边,手里拿着鲜艳的布老虎或拨浪鼓九连环,逗着小主子,奶嬷嬷站在一旁紧张的盯着五皇子。
突然,胖娃一个翻身,撅着屁股拱着肉嘟嘟的小腿站了起来,快速的从小宫女手里抢过一个拨浪鼓,而后乐呵呵的脚步蹒跚的走了起来。
走得不亦乐乎的胖娃在众人视线里一个趔趄,正好摔倒在萧贵妃脚旁。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几个小宫女立马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奶嬷嬷用膝盖匍匐着去抱五皇子,谁知被五皇子小身子一扭躲开就是不让抱,一只小手还拽住萧贵妃的裙子不放。
萧贵妃垂头对上一双乌黑的大瞳仁,偏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紧接着咚的扔了手里的拨浪鼓,改用双手攀住她的裙子,自己站了起来。
“啊,啊”
奶嬷嬷吓得双手紧紧抱住五皇子,低着头不敢看贵妃的脸色,殿内寂静无声。
“呜哇哇哇!”
五皇子瞬间大声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不停的在奶嬷嬷怀里奋力挣扎着,朝着萧贵妃的方向张开小手,那小模样甚是可怜。
“把五皇子抱过来。”
荷香从奶嬷嬷怀里接过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的五皇子,拿过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放到软塌上。
胖娃立马就不嚎了,立马翻身像个小乌龟似在软塌上爬来爬去,未了还攀着萧贵妃的胳膊站了起来,踮起小脚丫要去够贵妃头发上那支熠熠发光的宝石簪子。
这时候,内室走进来一个宫女,跪在地上恭敬的低着头,“娘娘,刘姑姑来了,说想给您磕个头。”
萧贵妃抬头看了荷香一眼,顺手拔下头上的宝石簪子,递给一旁服侍的宫女,“把簪子剪了,留个宝石给五皇子玩,小心点,抱下去吧!”
刘姑姑目无斜视的随着宫女走进内殿,给萧贵妃行了个礼起身,荷香屏退所有人,让一个老嬷嬷守在门口,而后回到主子身边。
刘姑姑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语调虽轻,却一字一句分外清楚。
“回禀娘娘,那婆子在庄子上住下后,一共请了五次大夫,喝了一个半月的药,虽然大多时候还是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总是一个人胡言乱语,但偶有一二次清明的时候。”
“第一次是半月前,晌午的时候,盯着一盆芙蓉花,突然间说她们都死了,都被杀死了,拉着小丫鬟的手说赶紧逃,不要再回来,等奴婢问谁要杀你的时候,那婆子愣了一会儿,又开始发疯了。”
“还有一次是二天前的晚上,睡前拨油灯的时候,火苗窜了一下,那婆子突然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吓了奴婢一跳,她却转身打开一个柜子钻了进去,奴婢去拉她的时候,她对着奴婢说,是大小姐让人来接她的吗,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求老爷。之后就没下文了。”
萧贵妃原本半歪着的身子渐渐挺直,美目中露出一丝不解,抬头问:“那婆子平常疯癫的时候在做什么,说过什么吗?”
刘姑姑仔细的回忆了下,“那婆子平时一直都缩在房屋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吃饭的时候只有把饭放到她面前,才会看见,喝药也是,有时候还会抱着一个枕头,轻轻拍着,说睡吧睡吧!”
萧贵妃蹙着眉头,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是关联的,只可惜她一时之间参不透,一往深处想,小腹却开始隐隐作痛。
荷香注意到娘娘的手一直按压着下面,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前,“娘娘,是不是小日子快来了,让太医来看看,身子重要,反正那婆子也走不掉。”
萧贵妃压了压腹部,发觉太阳穴也开始泛疼了,抬头对刘姑姑道:“好好盯着,不要让他们发现那婆子还活着,在我庄子上。”
付炎身体紧贴着墙壁根儿,把自己埋入阴影里,神情肃穆的注视着对面馄饨馆子门口,一个头发花白,袖口、膝盖满是补丁的老婆子正踉踉跄跄的提着一个装满水的木桶。
一步一滩水,老婆子甚是吃力的提着水桶拖进馆子,里面正在擦桌子的妇人见了就破口大骂:“哎呦,每天吃那么多,干点活就那么慢腾腾的,当自己是老祖宗啊,我这儿不养闲人的,没看见那么多碗筷要洗吗,手脚还不麻利点。”
“要不是看在你和当家的是同一个村出来的,谁会收你啊!”
汗水顺着头皮慢慢的流下来,发灰的脸色加上一口黄牙,脸上沟壑道道。
即便如此,付炎仍然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当年东宫的史嬷嬷,先太子妃宫里的。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当年的人除了,都被先帝赐死了。
付炎没有动,静静的置身于那狭小的巷子角落里,看着对面馄饨馆子人进人出,好不热闹,而那婆子孤零零蹲在一处,正一个个的清洗着碗筷。
或许一开始那就是假的,而这却是真的。
但万一是个圈套呢!
“咚——咚咚”
远处传来三更的敲打声,付炎看了后面同伴一眼,慢慢从黑暗中走出,一块乌云恰巧遮住了月光,三个身影轻巧的翻身跳入一户人家。
一人手中拿出一根短短类似烟卷的东西,轻轻一吹,一股异香弥漫。
不过顷刻功夫,几人扛着一大铺盖急匆匆越墙而出,趁着月色不明,急急消失在巷子中。
史婆婆惊骇的看着面前的几个黑衣男子,手脚不停抖动,再迟钝也明白她是被人绑架了。
付炎左手拿着一盏油灯缓缓接近并蹲下身,看着那婆子不断往后退缩,直到背靠墙壁无路可退,紧紧抱住双腿缩成一团。
“大爷,几位大爷,老奴没什么钱,行行好。”
付炎右手揭下脸上的黑布,不停晃荡的烛火清晰的点亮右侧额头上那条长至耳垂的深色伤疤,“史嬷嬷,你还认得我吗?”
那婆子闻言立马整个人呆住了也不抖了,就着跳跃的烛火看到了一张本以为今生再也不会看见的脸。
“你,你,你是人,还是鬼?”
颤抖的手指哆嗦的指向付炎,慌张、恐惧、颤栗交替闪现在那婆子脸上。
“看来,你认出我了,是人是鬼重要吗,有些人活得还不如鬼。”
史婆婆浑浊的眼睛立时警惕起来,粗哑着嗓子:“你,你们绑我过来做什么?”
“嬷嬷你不清楚吗,最近长安城的事儿,那些死掉的人,都是我们干的。”
付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接着道:“我来向嬷嬷打探一些旧事儿,要是满意了,就送嬷嬷回去,要是不满意,就送您下去见太子妃,想来,您也挺想念主子的吧!”
史婆婆原本一直是在太医院里打杂的,因年纪大了经常被新来的欺负,有一次被太子妃撞见了,后就随太子妃去了东宫,因自幼随父习得一手推拿术,经常给怀孕的太子妃按摩肿胀的腿部。
史婆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抖如筛糠,唇齿间发出不间断的咯咯声。
付炎见状俯下身,紧贴史婆婆的耳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问道:“小皇孙到底在哪里?”
史婆婆的眼睛蓦然瞪得如铜铃一般,眼中神采亮得吓人,却紧紧闭住嘴巴,不再吐出任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