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十方锦【完结】
时间:2024-04-05 23:11:12

  月亮从窗台的一边升起,另一边落下,闹钟滴滴答答地自己数着时间,她的半瓶芝华士在胸口暖热,又在案几上放凉,反反复复,一口一口呷着,终于快要见底了。
  这还是那个从绝望中站起身,发誓要做自己主人的周玉锦吗?
  她狠下心,不跟纪寒铮联系,起初,她以为纪寒铮会撑不住,先跟自己求和,可过了好多天,手机就像被谁屏蔽了一样,全然没有半点他的讯息。
  她的心慢慢凉下来,悲愤地想,世间哪有什么永恒。就连童话故事里,灰姑娘不也要在天亮之前落荒而逃吗?英英就像是那道亮光,自己是只能藏于黑夜的灰姑娘,亮光一出来,灰姑娘就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午间,她正在公司的酒水吧发呆,手机铃声响了,她看了一下屏幕,几个字:纪寒铮。
  她从餐椅上跳下来,等铃声响了五六下,才接通电话,里面传出纪寒铮喑哑的声音:“为什么不联系我?”
  玉锦拿着手机呆立了几秒,才淡淡地回应:“我为什么要联系你。”
  难堪的沉默。信号另一端的纪寒铮很平静,话语却像一道惊雷:“项目出事了,砸死了人,如果被砸死的是我,你是不是就解气了。”
  玉锦一惊,心砰砰地急跳起来,“你在哪儿,我马上到。”
  纪寒铮的居室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应该是久未通风,再加上主人突然离开,食物没有及时倒掉,混在一起酿出的怪味。
  玉锦进来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听到她的脚步声,却丝毫未动。她在旁边坐下,问他:“怎么回事?”
  纪寒铮抬起头,面部露出来,玉锦被吓了一跳,他两鬓是淡青色的胡茬,不知道多少天没好好刮了,下颌骨的线条也更加明显,因为消瘦。
  他点了一支烟,烟雾散开,一口气才长长地舒出来。“工地上的防护网破了,没人发现,就没及时补,一根钢管从上面滚下来,把下面搬砖的人当场砸死了一个。”
  “……然后呢?”
  “我被警方带走了,在那儿呆了7天。”纪寒铮拧灭烟头,对玉锦笑了笑,大酒窝又浮现出来,可头发却是凌乱的,眼睛下面蒙着一层明显的灰紫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玉锦心乱如麻,烟灰缸里烟蒂堆了五六个,和水渍混在一起,狼狈而脏污的一小坛,这在纪寒铮家里是极为少见的。她狠狠地感到自责,其实,从接到纪寒铮的电话她就开始自责了,因为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激愤,为此她很难过。
  “你又不知道,有什么好道歉的。”纪寒铮说。
  “事情处理好了?”
  “还没有,暂时给了家属一部分赔偿,但是还不够,闹得很凶,后续的还得抓紧跟上。”
  “你是刚回来吧?吃东西没有?”玉锦忽然想起来。
  纪寒铮摇摇头,“也不太饿。”
  虽然这样说,但意思是明白的。玉锦到厨房,很快给纪寒铮煮好了一碗面。她负气走的时候,冰箱里还有一点青菜和香菜,现在已经全部蔫儿掉,变成了脱水的一小团,好在还有鸡蛋和真空包装的牛肉,她煮好面,又在面上盖了煎好的太阳蛋和切片牛肉,卖相顿时好了不少,热气腾腾地端过去,纪寒铮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人有了活气。
  没多久,天色就坠入了黑夜。纪寒铮冲了澡,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窗户没有关严,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碎发零乱地覆在前额上,被漏进来的小风吹着微微拂动,玉锦和他并肩靠在床头。
  没有开灯,四周安静,只有夜气在卧室里流动。
  纪寒铮憔悴的神色并没有马上转过来,玉锦以为他是在“里面”吃了苦,纪寒铮却摇摇头,说:“你信命吗?”
  玉锦一怔,“以前不信,这几年有点信了。”
  “那你比我走得快几步。我以前不信,这两周才忽然信了。”
  “为什么?”
  纪寒铮挺挺腰,让身子坐得直了些,“砸死的那个工人,家里是渔民出身,往上数好几辈儿都在海上打渔,你知道,他们和我们北方的农民一样,很苦,风里浪里的,比农民也更危险。”
  “我知道。”
  “到了这个工人这一代,哦,他叫梁少波,居然天资很好,学习很不错,父亲就不舍得让他打渔,一门心思供他读书。梁少波的成绩也一直很稳定,这家以后出一个大学生,应该是没问题的了。可高考前的三个月,他父亲突然开始身体不舒服,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胃癌晚期。这家人就慌了,可还是瞒着梁少波,怕他知道了影响学习。”
  “然后呢?瞒住了吗?”
  纪寒铮顿了一下,“这就不得不说到命了。他父亲化疗一次之后,不堪病痛的折磨,也不想让家里人再花费巨额的医药费,吞农药自杀了。”
  “怎么这样?……不能捱过儿子高考之后再想办法吗?”
  “可能那个时候就是绝望吧,拖一天就得多花一天的钱,也可能生病的人精神恍惚,总之是没有理智了,不能再按常理去推断。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梁少波还是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高考就落榜了。”
  “他成绩好,再去复读,也还有机会。”
  纪寒铮摇摇头,声音里透着一股悲凉,“没有机会了。他母亲受不了打击,一下子病倒在床上,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父亲治病也欠了不少钱,他那会儿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哪儿还有心再读下去?他只能出来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好在他肯吃苦,不惜力气,别人干一份,他恨不得干两份。后来,他母亲身体也好了些,就在他的工地上找了一份工,帮着做饭,这样干了三四年,家里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可惜啊,好日子不长,又出了这样的事。”
  玉锦静默着,结果是已知的,但还是无比难过。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结局就像是被写好了一样,无论怎么走,走哪条路,都翻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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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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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寒铮拥着玉锦的胳膊抽出来,点了一支烟,烟火袅袅升起,他却不怎么吸,任由细白的烟灰一点点掉落在床头的小碟里。
  “在里面的几天,我想了很多,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没有考上一座不错的大学,是不是也会像梁少波这样,永远做一个地板阶层,永远没有向上走的可能?”
  像是有什么浮在空中的泡泡突然被刺破了一样,玉锦恍然,她没料到纪寒铮会这样共情,是了,她差点忘了,他也出身贫寒,在太行山的重重包围中。而他是那样的聪慧,有着那样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有和谐稳定的家庭,厄运也没有来打扰他,他才能借着高考这个跳板翻过命运的大山。
  可这么艰辛的路,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如果没有后来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有少年得志的纪寒铮呢?
  英英,是的,英英。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命运的齿轮才开始真正转动。
  不知道以他的聪明,他的敏感,此刻有没有也想到那个名字?
  纪寒铮见她不说话,抽出一只手,过来摩挲她的头发,“这个话题是不是太大了?”
  玉锦将被子朝上拉,给纪寒铮盖住胸口,“聊聊蛮好的,毕竟每个人都时刻活在其中。”
  他笑了笑,“那你说,我们两个算命好呢,还是命苦。”
  她看向他,默了片刻,把头转过来,才淡淡地笑着说:“你命肯定不苦的,纪先生。”
  纪寒铮苦笑一声,“我都差一点牢狱之灾了。”
  “我觉得你还是比较幸运的,真心话。”她想了想,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是披荆斩棘的哥哥,过去那么辛苦都过来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纪寒铮抬身将烟头拧灭,对玉锦说:“男人身上责任重,特别是家底像我这样的,每迈一步都很费力很费力,跟幸运能扯上多少关系?我只盼着衰神别再来找我就行。”
  玉锦思绪繁杂,说不出话来,默了半天,轻轻地说一句:“睡吧,不早了。你前一段一定没休息好,回来好好歇歇。”
  纪寒铮一笑,“现在的情况还怎么好好歇呢,头发都要愁白了。”
  玉锦安抚他:“也不能愁坏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窗帘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中,她看到纪寒铮扬眉,他的脸棱角分明,像是一尊散发英气的雕像。“放心,就这么认命不是纪某人的特点。”
  他滑入光滑细腻的天丝床单和凉被之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梁少波的事,在恒信是一枚不小的炸弹。梁家还有寡母、妹妹,在家族一干人等的怂恿下,几十口子人,隔三差五扯了条幅,到恒信的大楼前面静坐。梁父病重的时候梁家连钱都借不到,到这会子,见利眼红,连不相干的亲戚都出来了。前呼后拥地折腾了三个多月,总算如愿以偿,梁家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此事算是画上了句号。
  彗星经过的时候,时常会拖着一条美丽的尾巴,星体过去了,尾巴却不知会扫着谁。
  某一天,在恒信董事会上,石原突然痛陈纪寒铮的不是,指责他监管不力,导致公司蒙受重大损失,形象抹黑,纪寒铮一身污水,百口莫辩,会后一冲动,便写了辞呈,递交给董事会,石原也不挽留,干脆利落地在上面签了字。就这样,旦夕之间,纪寒铮卷包走人,离开了工作多年的恒信。
  玉锦先是愕然,继而问他:“怎么办啊?”
  “先走了再说,爷不受气。”纪寒铮换上了人字拖,工字背心,大花短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的躺椅上,完全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我养你吧。”
  他白了玉锦一眼,“你先养好你自己。”
  玉锦吐舌,视频行业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一个几万块钱的小标也有中等以上规模的公司来抢饭吃,可她不怎么着急,毕竟颓势谁也无法改变,倒是纪寒铮这个样子,她十分担心。他不指摘谁,也不表露什么不满情绪,越是这样,她越担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找一份写字楼的工作,我也换一个景气点的行业,我们两个人,三餐四季,简简单单,收入够用,身体健康,不也挺好的?”
  纪寒铮看着天空,许久才说:“走着看吧,陌生的地方也不能随便去。”
  一个月之后,事情有了转机,纪寒铮和一家康养公司谈妥了条件,这家公司的老板叫徐子谦,是纪寒铮到H省之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当时他们同时在恒信入职,一起找房子,合租在一起,无话不谈。干了几年之后,徐子谦看准市场空缺,从恒信辞职,跟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康养旅游公司,专门服务于那些从全国各地来H省休养生息的人,目前运转得还不错。虽然公司盘子小,跟恒信有云泥之别,但两人知根知底,贵在交心,一到公司,徐子谦就把其中一个基地交给纪寒铮管理。
  地方呢,就在H省中部,叫天鹭山,在地图上并不是什么知名的存在,加上远离海滨,外省来的人甚少关注,可本省人知道,那儿坐拥几千亩原始热带雨林,层峦叠嶂,郁郁葱葱,是极为难得的天然森林氧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近些年,去疗养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子谦这样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了他。”纪寒铮说。
  他整理出一个皮箱,对玉锦温言道:“走了啊。”玉锦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满院的红红翠翠之间,那些松松垮垮的衣服和他的气质完全不搭,还是这样西装革履的好,男人一旦有事情做,真是改头换面一样啊!
  纪寒铮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刚去的时候,他接连发过几次照片,后来联系越来越少。如果不是隔两周还会和玉锦打打电话,那个悄无声息的样儿,简直要令人疑心他是不是遇到国外诈骗了。
  小燃问玉锦:“你为什么要放他走?这个人就像在云彩里面飘着一样,你知道他明天飘到哪儿去?”
  她现在已经是整形医院里颇为抢手的医生,胆大,心狠,手稳,什么项目都敢做,抽脂、削骨也不在话下。位置一高,说话的底气就足了:“你们这叫什么日子呀,连个架都吵不起来,这有什么用呢,你找他难道不是为了互相陪伴吗?”
  玉锦不发一言,她正在给热带鱼喂食,新养的各色鱼儿最近是陪伴她的新宠。
  “不高兴你就去找他,骂他、吵他嘛!”
  玉锦终于平静地回复:“我怎么不高兴了。再说,他是去工作,我去找他干嘛?”
  透过玻璃鱼缸,小燃看她身形微弓,神情淡得不着一色,顿时气结得说不出话来。
  倏忽一周。快下班的时候,玉锦接到一个电话,是赵欣桐的,她说,“我来海平了,见一面吧。”
  半个多小时后,她们到了“方记”海鲜大酒楼,这是玉锦离开北方之后她们第一次见面,赵欣桐的模样让她大吃一惊。
  记忆中的赵欣桐,身材高挑,肩膀略宽,喜欢穿款式各异的风衣,颜色在黑白灰和卡其色之间流畅切换,齐耳的短发浓密微卷,露出的耳垂上总是戴着珍珠或者镶钻的耳钉,这让她在英气之外多出了一抹女性的温柔缱眷来。她比玉锦大十二三岁,但资历很老,玉锦研究生毕业后去应聘的那家媒体机构,当时她是面试官,玉锦辞职离开时,她已经是稳坐副总编辑交椅多年的管理层。
  可时光是怎么了,眼前的女人脸颊深深凹陷,憔悴得像是一片即将凋零的树叶,即便是最小号的风衣,穿在身上仍旧显得松垮,她太瘦了,已经清瘦到了极致,但是脸上的一抹微笑,依然淡定从容。
  “我生病了,肺癌。”她淡淡地说。
  在一次例行的体检中,在她的肺部外层发现了那些该死的小东西,手术很快就做了,这只是第一步,与手术遭的那些罪相比,放疗和化疗才是痛苦的N次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都掉光了,现在是发套,能看出来吗?”
  玉锦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觉得赵欣桐的发型有些奇怪,但她只能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没有啊,跟真的一样,你不说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赵欣桐点点头,衣服和发型是女人的盔甲,务必要保证它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好好的。
  说起来,玉锦有些愧对赵欣桐,不仅是愧对了她的赏识,就是离职的时候,玉锦也是悄悄的。那时候,她已经不归赵欣桐分管了,不需要去厚着脸皮找她签字,避免了一场尴尬,只是在手续都办完之后,她才给赵欣桐打个电话,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赵欣桐一声长叹,无言了许久,最后温和地说:“事到如今,路也走尽了,换个地方换换心情也不错。人生不易,那就祝福你以后一切顺利吧。”
  回望数年的光阴,往事如海浪般澎湃而来,一幕幕历历如昨,可眼前的人都已经今非昔比了。
  赵欣桐已经从常务副总编的位置上办了病退,这次是来H省疗养的,期待这里清新干净的空气能够让她大病初愈的躯体得到比在北方更好的滋养。
  “你好吗?”她再一次提到这个问题。
  怎么说呢,玉锦想了想,有保留地简单说了一些盛世景明的困境,但赵欣桐已经听懂了,她叹了口气,“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平台上的小蝼蚁,行业下滑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扭转什么的。唯一寄希望的是,这个平台可以坍塌得慢一些,让大家有充足的时间去换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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