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宏平说,影片的所有工作当时就被叫停了,北京公司镇定下来之后,通知所有的合作方,打算用AI换脸技术来解决这个问题,时间嘛,先走着看,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只能等风声过去再说。
别的公司还罢了,盛世景明这样的公司是实实在在耗不起的,老沈万般无奈,只好去搞了民间借贷,这个社会,睁开眼就要花钱,想开门营业更要花钱,先让公司维持下去再说,可利滚利的钱是吓死人的,数字一天天在膨胀,影片后续的事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了消息。在这样的焦灼中,他的血管终于绷不住了,身体先于意志向现实举出白旗。
玉锦一身寒气,问杜宏平:“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杜宏平嗫喏了半天,才低声说:“他们几个都商议了的,可能是怕您不同意。”
玉锦盯着问了时间,就是去西藏开会时候的事,她暗怪自己为了纪寒铮整天魂不守舍,到公司来得也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竟一无所知。可话说回来,那三名股东定下来的事,自己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呢,以一对三毫无优势,更何况,自己如果在场,听老沈那张鬼才的嘴云里雾里地吹嘘,未必就不会动心。
她一筹莫展,偏偏到了下午,老沈的老婆黄素云搭飞机过来,黄素云是全职主妇,近几年都在北方生活,帮女儿照顾孩子,只留老沈一个人在海平打拼,作为一家人的衣食供养。老沈这一病倒,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六神无主地拉着玉锦,一把接一把地抹泪,能说话的时候就只有一句:“这个家怎么办啊?”
玉锦听得愈发烦躁,这情景真像是刀山火海,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架到这样一个处境上经历煎熬。
她约老金和老丁出来谈,然而这两个人一口咬定,投资电影的事他们内心也不愿意,都是被老沈胁迫的,现在公司到了这个时候,与其硬撑着,不如就此解散,把他们的钱退出来,大家各奔西东,从此不再踏足这一行了。
玉锦声音发颤,问他们:“那老沈呢?”
那两人互相看了看,给玉锦的意见是:老沈回北方养病,海平虽然自然环境好,但优秀的医疗专家还是少,回北方对他后续的治疗来说再好不过。
玉锦怒极反笑,“钱呢,钱怎么办?欠那么多钱还不上,老沈病能好?不怕被人捅刀子?”
老丁不再说话,老金的脸皮显然要更厚一些,皱着眉对玉锦笑道:“那么多欠债的人,也没见日子苦到哪里去,该吃吃该喝喝,一点都不少,只要把我和老丁的钱退出来,以后怎么办都行,我们是管不上啦,本来嘛,公司的业务我们也不懂,我们都是外行,说白了,公司就是你和老沈的公司啊!”
老丁在旁边沉吟着,不断点头。
玉锦的心在不断往下沉,她真想冲到医院的病房里,轮起巴掌把老沈狠狠地掴醒,质问他:这就是你整天豁出身体喝酒换来的朋友?你所谓的至交,志同道合、值得信赖的伙伴?
然而愤怒并没有什么用,它就像啤酒上面的泡沫一样,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弭,就像没有来过一样,什么也改变不了。
夕阳在远处高大的楼宇之间慢慢沉淀下来,玉锦蜷在沙发上,一杯芝华士加冰,已经见底。
她踌躇再三,还是拿起手机,纪寒铮的名字已经沉到了通话记录的底部,需要打捞才能找到,她觉得心凉,谁家的情侣会是这样,像冲了三泡的白茶一样清淡。
可今天她格外需要他的抚慰,顾不得再嗟叹,还是拨了出去,通话音刚刚响过一声,他接了,听起来好像不太忙,她有点高兴,这样的情况半年来还是很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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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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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他说老沈的情况,然后开始絮絮给他说自己的打算:公司办公的那层楼是早期老沈买的,还有两台车,一辆新的,一辆旧的,都折点价卖了,还清债务应该差不多,只要别再拖下去产生利息,但是,如果那两个股东非要这个时候趁火打劫,缺口就大了,还得继续想办法。弄好了,老沈就可以回北方去治疗,他们说的有一点是对的,海平现在什么都好,就是医院还不行……
纪寒铮打断了她的话:“这些事你怎么又揽到自己身上了?这个烂摊子应该是你收拾的吗?”
玉锦顿了顿,倒也不意外,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只是说话直接了点,她细声慢语地给他讲:“我知道我傻,经常很傻,但我不能不管老沈,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邀我来海平,给我机会和信任,他是我的搭档,为我挡去很多风雨,没有他,我不会有这几年物质上相对舒适的日子。”
“那是你努力工作应得的呀。我知道你重感情,可感情是个奢侈品,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拖入泥潭,我们都出身普通家庭,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也还是一天天步履艰难,你真觉得,我们有那个资本去管别人的大麻烦吗?”
她缄默了。是的,他一向聪颖过人,判断问题理智,老道,或许还可以加一句:寡情。而且从事后看,他也时常是对的。
可这一次不行,真的不行,她知道那些放高利贷的有多狠,这片草木茂盛的土地曾经是很荒蛮的,不乏刀尖上舔血的人,现在虽然有了很大改善,但钱还是命根子,这条一万年也不会变。如果钱还不上,老沈可能真的会被他们扔进海里喂鱼的。
他听了,淡淡地说:“如果真的被扔去喂鱼,那只能说,是他的命。”
玉锦忍了忍,还是没有压下去,“你怎么这么说,太冷血了吧。”
纪寒铮当然不是什么好脾气,他顿了一下,一长串话喷涌而出:“你这种人的脑子什么时候能醒?凡事要量力而行,自己过得风吹雨淋,还想着给别人打伞,你以为这样就会有善报?你太天真了,现实就是现实,跟现实斗,除了惨败之外没有别的结果!”
“好,好,好,”玉锦被呛得,只能说出这一个字来,半天才想起一句话:“还想着能从你这里得到一点鼓励和安慰呢,真是我多想了。”
纪寒铮不说话,但她能听到他气呼呼的鼻息声,气氛冷得像北方霜降后的早晨,她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她在客厅里烦躁地来回走,光线暗下来,房间更像个方方正正的笼子了,而她,就是困兽。
有个问题再清晰不过地浮现出来:和纪寒铮真的还能走下去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叫她“老婆”,连她自己都觉得肉麻,不忍卒听。还有上一次见面,激情过后,他满脸汗水,用那种平静却笃定的语气对她说:“我永远爱你。”
原来……不过尔尔。
所以,两个人到底为什么渐行渐远?是原本就天差地别,时间久了矛盾浮出水面,还是现实生活日日消磨,荷尔蒙疲惫委顿,相互间早已失去了耐心,抑或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无法弥补,终于发现,彼此的存在对对方根本无用?
往后的事的确如纪寒铮所说,玉锦步步维艰,但她很倔强,居然奇迹般地撑了下来,可见女人要做事的时候,也是非常可怕的,说不定连老天爷都会看不下去,动动小指头,权作拔刀相助。
她请了律师,会计师事务所的朋友,还有房产经纪,还有什么资产管理顾问,但凡能沾上边儿的都去请教,走了不少弯路,也学了不少乖巧,总算曲曲折折地,把事情都办妥了。公司用的那层办公房卖得价格不错,蛮公道,两台车也卖了,所有电脑器材拍摄设备一应折价出清,老丁和老金的股全部退出,算了算账,还差160万。她反倒松了一口气,从自己银行账户上提了160万,转到了公司账户上。
在这之前,小燃曾拿出三十万来给她凑数,小丫头因为整形医院离得远,早已经自己搬出去租房住了,没想到工作这么短的时间,居然能攒下这许多钱,令她十分惊讶于这一行的利润。
可她不能收。她像一尊佛爷似的,把小燃的银行卡推得远远的,简单说了一句:“我能行。”便不容她再过问。
这点钱是玉锦来海平之后攒下的全部家当。
员工都遣散了,没有业务,养不起,盛世景明现在只剩下一个壳子。老沈坚持着没有回北方,那么多的手续,都需要他这个法人一一签字才行。玉锦把自己的钱转到公司之后,去医院看他。他泪眼模糊,已经有些回归中轴线的嘴巴哆嗦着,想要说点什么。但玉锦不给他煽情的机会,直接告诉他:我这不是白给的,我这是入股,按照公司现在的市值,以后第一大股东是我。
在床边陪护的黄素云脱口而出:“公司都快没了,大股东还有什么意义?”
玉锦笑了,“那可说不好,电影万一上映了,不就翻盘了吗?”
老沈点点头,慢腾腾地伸出手,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在他混迹江湖的大半生中,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邀这个女人来海平,没有之一。
诸事停当,玉锦突然获得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她以前总是好奇,工作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在街上闲逛,现在她对此内心毫无波澜,因为她就是其中之一。
她在街角的咖啡店点了一杯拿铁,打包拿走,一边小口啜着,一边逛海平新起的一栋四层商业区。四楼是影院,最醒目的地方竖着亚克力展板的海报,是正在上映的港片,成熟稳重的精英感大叔和鬼马精灵的平民搞笑女,画风在反差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和谐。反正左右无事,她买了一张票进去打发时间。
电影院里的人居然很密,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脑袋两两凑在一起,像是树枝上抱团取暖的憨憨的小麻雀。她这才想起来,这应该是专为情人节上映的影片,情人节……在她的生活中,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
黑暗袭来,宽荧幕上开始演绎别人的甜蜜。夸张的剧情像一只善于撩拨的手,不时撩起观众席中的笑声。她坐在后排,像是和屏幕之间隔着一台信息的屏蔽器,只看到屏幕上一闪一闪地活动着,其余的完全没有进到她大脑里去。
上一次这么心不在焉地看电影,还是在茉莉庄园会展中心的影厅里,那天,他第一次吻她,突然地,毫无征兆。在他贴过来之前,她已经是这样大脑当机的状态,也许人与人之间是确有磁场的,她的磁场告诉他,下一刻,他们之间会有宇宙爆发,火花热烈地四溅,将两人故作矜持的距离烧为灰烬。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然后,他们恋爱了,守着这个秘密,像是回到了北方春日迟迟的四月,一夜之间,繁花缀满枝头,香甜沁人心脾。再后来,机缘巧合,他们被推了一把,搬到一起住,开始同居。那时候,她最喜欢听门外的脚步声,喜欢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动的声音,喜欢他裹着户外的空气进来,先给她一个拥抱,肌肤是温热的,烟草混着薄荷的气息,干净又好闻,领子却是凉凉的,硬硬的,有点直率地硌着她的面颊。还有一次,她得了上呼吸道感染,半夜里忽然开始发烧,他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她推醒后赶忙起来倒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后,嫌茶杯口散热太慢,他又端回厨房,把水从茶杯里倾进碗里,然后坐在床边吹那碗水,碗边的吹凉了,扶她起来喝一口,喝了他继续吹,凉了再递过来……
床头昏黄的灯光如伞如盖,如在眼前。即便回忆起一千次,她也依然会被这些细节感动,那是真真实实爱过的痕迹。
玉锦的心忽然就软下来,纪寒铮不是冷血的人啊,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他只是被现实逼得没办法了,弦儿绷得太紧。
上次挂断电话之后,他们倒是还联系过两次。一次是十几天后,玉锦在朋友圈发了老家下雪的一段视频,乌沉沉的天空下,雪花如羽毛一般,旋转着四处飘散,她没有配文案,只配了点舒缓的轻音乐,时长只有十几秒,却氛围感拉满,令人仿佛置身北方冰天雪地的浪漫之中。
发出去不到两分钟,突然收到他的一条微信:你回北方了?
她一愣,压着节奏,过了十几分钟才回复他:没有,转发的。
他回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她没有再回复。她那时候正忙着看财务部堆在她面前的山一样的文件,对一个在重要时刻弃她而去的“叛徒”,她只想展现自己有礼貌的冷淡和拒绝。
又过了好多天,她收到微信,打开看,是他发来的一条帖子,题目是杜拉斯写过的一句话:如果爱,请深爱,爱到不能再爱的那一天。
她的心脏猝然急跳起来,看着那一行字,定定地发呆,待到抬手准备点进去看时,信息却突然被撤回了。
她给他发:什么帖子,怎么撤回了?
他却不回复。她有些生气,给他发:你什么意思?
好像石沉大海了一样,无人回应。
他这一番操作让她晚上失眠了两个多小时。她真是老了,白天任何折磨过她的情绪都会在夜间去而复返,来损耗她那点脆弱的睡眠。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那样一条帖子,偏偏他也不解释,明明说了,又什么都没说,还不如不说。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把白色的墙壁映得像雪,她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感到一阵一阵地抓狂。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明显的眼袋去跟房产经纪谈价码,脑中昏聩一片,发誓再不让这样的事情影响到自己,起码当下的阶段不可以。
他也如她所愿,没了消息。
现在云收雨住,她静下来,往事也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里铺陈。她痛苦地发现,爱一个人,根本不会凭几次心碎就喊停。爱是反反复复,是今晚大彻大悟,明天又故态复萌,那个住进心房里的人,没那么容易搬出去。
她更加痛苦地发现,自己对纪寒铮也有许多不足的地方,比如她指摘他的话: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得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不在。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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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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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离开时,纪寒铮站在藤蔓交织的大树之下,南方氤氲的雾气笼罩在他的身上,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和颓败,像是生机被抽走的老者,只不过皮肉还是年轻的。
她越想越忐忑,止不住地为他担心,先前所生的那些怨气神奇地没了踪影。晚上八点,她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主动给纪寒铮发了一条微信:在干吗?
很快,他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是两个字:在忙。
她很高兴,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马上给他回复:好,等你忙完。
可是她有点想不通,那样破败,随时想要关门大吉的一个地方,晚上到底有什么可忙的。他真该回来,回到海平,找个稳定点儿的公司,朝九晚五地上班,哪怕一个月几千块钱也行,先干着,北方人不是爱说一句话嘛,骑着驴找马。到时候他们可以住在一起,这样房租就省下了一份。盛世景明近期不会有什么业务,她打算休整一下,因此有的是时间,如果他下班能及时回来,她可以好好学学做饭,每天两人在家吃饭,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哦不,两菜一汤就行,晚上要少吃,然后,他们去散步,把吃进肚子的这点热量再消耗出去,走累了就回来洗澡,在时针指向11点的时候上床睡觉,互道晚安,多么平静而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