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下来”。
这一句话,正说中素素小姐的心坎上。娘临死前,给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话,那便是活下来。
“她还叫教给我一句话,叫做……嗯……”蕖香略想了一想,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虽然我们俩都被卖到这个地方,但只要我们的心是清白的,就不会被污浊。唯有活下来,吃饱了,有力气了,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素素小姐听了,心动神摇,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我……还能离开这里吗?”
蕖香本也是心中没谱,但她想起和小阿姐的约定,心中生出勇气,拍着小胸脯说道:“能,咱们一定能离开这里!清清白白地走!相信我!”
此时外面的雨停了,乌云散去,月亮出来了。
雨过天晴,洗了尘埃,愈发显得月色如水,人影摇曳,清辉如昼。
借着皎洁的月光,素素小姐正对上蕖香的那双眼睛,不禁怔了。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澄净得就像是一池映着水中月的芙蓉水。
素素小姐不由地点了点头。
蕖香欣喜若狂,忙将肉包子塞到她的手中,“快吃吧,一会就凉了。”
素素小姐看到,蕖香的头发和衣裳都雨淋湿了,脸上也粘了了泥巴,可这包子,却是被油纸包的十分妥帖,一点没弄脏,还带着热气。
这两个肉包子,她收到过最宝贵的礼物。
她年纪虽小,却已经历经过人世沧桑,饱饮人情冷暖。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雪中送炭”一词,指的就是面前的这两个肉包子。也终于明白,古人常说的“生死之交”是个怎样的情形。
她喉咙哽咽着,强忍着热泪,咬下了第一口包子。
第一口,她还能保持斯文的吃相。
可第二口,第三口,近乎于狼吞虎咽。
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肉包子。
比她之前吃到所有的山珍海味都好吃。
就在刚刚,她已经是“死”过了一次了。
她原是侯门公府的千金小姐,然而家族被抄家,娘死了,爹被流放,她自己又被狠心的舅舅卖到了烟花之地。
不幸流落风尘,一心求死只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除了一死,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可是草姐儿的一番话,却如同漫漫黑夜之中看到了一束光。
有了草姐儿,她不再孤单。
因而,心中也就重新生出了对生和自由的向往。
尽管这只是她和草姐儿的第二面,但她相信草姐儿,相信她们一定可以清清白白地离开这个地方。
这两个肉包子,那一番良言规劝话,绝路之处逢知己,一饭之恩死也值!
吃了两个包子,素素小姐不小心打了个饱嗝,她的脸刷一下红了,她还从未在人前这么失礼过。
蕖香善解人意地又给她递来了茶。
虽是凉茶,却如同琼液甘露一般。
“对了,我现在不叫草姐儿了,我叫蕖香。”蕖香把她自从进入到楚云阁的事都告诉了素素小姐。
“蕖香……”素素小姐念道,“是出自杨太真的那句‘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吗?”
蕖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怯道:“我不大认字,我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素素小姐听罢,拉过她的手,在手心写下她的名字。又微笑道:“我叫林素素,你不用叫我素素小姐,喊我素素就好。”
蕖香听罢欢喜道:“你和我阿娘一样,名字里都有一个素字,我阿娘叫做素珍。”
她又皱眉道:“可是我却不知道阿娘的名字该怎么写。”
素素听了,微微一笑,略想了一想应是“素珍”二字,便又在蕖香的手心中写了。
“素珍……素珍……”蕖香口中念着,她灵机一动,拉着素素的手说道:“素素,你能教我认字吗?”
素素先是一怔,却也被蕖香眼神中的热情所感染,不由得点了点道:“好,以后我教你认字。”
教蕖香认字,她活下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
皎洁的月色透过碧窗纱,照耀在并肩躺在床上的两个小女儿身上。
二人问过了生辰,原来素素还比蕖香要大半岁。
蕖香便喊素素叫做素姐姐,虽和素素小姐只差了两个字,却是天差地别。
有人喊她素姐姐,她于这无情的天地之间,也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天色已晚,蕖香担心凤凰台寻她不见生出事端,又担心刁婆子回来撞见不好,便说道:“你今日先歇着,明儿我再来看你。你还想吃什么,我去找蕙兰姐姐要,保管给你带来。”
素素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道:“你一定再要来啊。”
蕖香笑道:“放心,我一定会来!咱们拉钩!”
拉钩?
素素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蕖香便勾住了她的小拇指,“我保证,以后我天天来找你,直到咱们两个都逃出这里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年不许变。”
素素是第一次和别人拉钩,不由得展颜笑道:“嗯!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
蕖香走后,素素重新躺下了。
她望着轻纱幔帐,思绪万千。
她本就是兰心蕙质,蕖香的那一番话,点拨了她。
蕖香说得对,只有活下来,才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来她年纪虽小,若要被逼着接客,至少也有个四五年光景,她和蕖香还有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她再一次闭上了眼,这一次却呼吸安稳匀长,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娘,一定是你把蕖香妹妹送到我身边的。
娘,从今往后,素素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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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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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素素被蕖香开解后,不再绝食,也能渐渐吃进去饮食。古人云:“食谷者生”,她吃下去的饮食能够添养精神气血,病也大好了。
这可喜坏了凤妈妈,原以为这个一个水晶玻璃人儿刚迎进门就要归西,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就掷了水漂,谁曾想竟一下子就好了!
喜得她连日紧皱的眉头都舒展了,一向不信佛的她没口子地念道“阿弥陀佛”,甚至还捐了十几两香油钱给常来走动的马姑子,说是要观音菩萨前面供奉几盏大海灯,保佑这个水晶玻璃人儿从此往后乖巧听话,可别再作孽了!
虽是喜出望外,但凤妈妈毕竟老辣。想来这素素小姐为何突然性情大变,绝了那一心求死的念头,这其中定有个蹊跷,便暗中探访。
果不其然,那看管素素小姐的刁婆子说,半月以来,每每到了掌灯时分,就瞅见凤凰台院子里的小丫头子蕖香来找她,二人说了好一会子话,那小丫头子才走。
凤妈妈心中思量,想来素素小姐的性情大变,合该是这个小丫头子在背后捣鼓。
凤凰台的蕖香?
她那精明的三角眼提溜一转,这才想起来这个蕖香原是同素素小姐一同买来的小丫头子,原唤作草姐儿的。
“这小丫头子被花魁娘子要走后,一直在凤凰台伺候。不知为何每日会来找素素小姐,究竟是这小丫头子自己想来的,或是花魁娘子指使她来的?”刁婆子瞧着凤妈妈的脸色说道。
“陆丽仙可没这个心思。”凤妈妈冷笑一声。“她现在一门心思想要在金陵城内吊个金龟婿来赎她呢,哪里会管我的事?”
“是是、那就是那个小丫头子自作主张。”刁婆子谄媚地说道,“妈妈可要我拦着她吗?万一那野丫头子挑唆坏了素素小姐就不好了。”
“嗯——”凤妈妈略一沉吟道,“你可听见她们俩说什么了?”
“我在隔壁就听见俩人念什么诗、认什么字。”刁婆子嘿嘿一笑道:“您老人家也知道,我耳朵有些背,听不大清楚。”
凤妈妈冷笑一声,你耳朵不清楚?抹骨牌的时候叫得可是比谁都欢,耳朵尖着呢。
想来这个老婆子想来定是睡着,或是溜出去抹牌吃酒去了。
不过,她也没必要拆穿这个老货。
“既如此,就先这么着吧,你也无需做什么,每个晚上给我好好盯着她们俩,休要弄出个差池。”凤妈妈嘱咐道。
她料想,无论那个野丫头子是谁指使,或是她自个儿想来的,都无关紧要。
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素素小姐养好身子,快些跟着教习先生学些词曲才是。虽说是做姐儿靠的是那青春容貌,可若要当那花魁娘子,容貌才艺,诗词歌赋,样样都不能少,这其中的门道可多着呢。
素素小姐年龄虽小,可以慢慢地培养调/教。
但女子的青春短暂,好比那春天里一茬接着一茬的嫩生生、绿油油的春韭菜,若割得迟了那就老了没人要了,可耽误不起。
她拨弄了拨弄手上戴着的金镯子,呷了一口雀舌茶,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五六年后,这素素小姐当上花魁娘子,成为她楚云阁又一棵摇钱树的情景。
她贪婪地一笑,白墙也似的老脸上抖落下一层铅粉。
至于那个野丫头子嘛,哼,凭她是谁,想来就是弄出个花来,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想来那个野丫头子蕖香,不过是瞧见素素小姐他日之后定是花魁,所以赶着攀高枝,烧热灶,想着往后也能提拔提拔她呢。
这点小心思,她可全看在眼里。
她就知道,这女人之间,就如那争抢地盘的老虎,只会争个你死我活,断然不会存下半点情意。
远的不说,就说眼前的。
想当初,陆丽仙、赵蕙兰、李碧桃三个那般要好,那陆丽仙还将自己卖了来换那妮子的自由身。
可如今呢?她和李碧桃不还是成了那水火不容的仇人了吗。
呵,天真的唷!
说到底,这做女人的,最大的敌人是女人,最恨的就是女人。
但凡一个女人生下来,巴不得这世上其他女人都死干净了,只剩下自个儿一个才好。
想当年,跟她同一波进到这女儿河里的姐儿们,如今不是在埋在那乱坟岗,成了孤魂野鬼,就是年老色衰,被打发到最下贱的窠子里、混一口饭吃等死罢了。
唯有她,早早地认清了这个道理,踩着同门的姐儿们上位,才能经营着这么大一家妓院,呼奴使婢,好不气派!
凤妈妈放下了茶盏,露出一个凶狠的笑。
无论是谁和谁斗,都和她没关系,底下的这帮姐儿们斗的越好,她这妈妈就当得越舒坦。
至于那个小丫头子嘛,且由着她去。
只要她能让素素小姐肯吃饭,便是那荒庙里成了精的泥菩萨都行。
……
转眼就到了春夏之交,正所谓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满目皆是姹紫嫣红开遍。如此春光,正是富家子弟春游应酬之际,花魁娘子陆丽仙的应酬也多了起来。
昨日同韩尚书共去拜浴佛斋会,今日就是去应那黄翰林家的牡丹会,明日又要去赴那齐太尉的西园雅集,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半月,都瞧不见倩影。
正头主子不在,连带着几个随身伺候的大丫鬟也都不在,无人管束,这可喜坏了凤凰台底下这一帮小丫头子们,蕖香也是十分高兴,每每到了掌灯时分,便直奔素素的院落。
一连半月,她早已是轻车熟路,先躲在树影儿下学着猫儿叫了两声,素素便立刻给她来了门。二人消磨时光,待到月上柳梢时分,这才悄悄地溜回凤凰台去。
素素原也有两个丫鬟、三个婆子伺候,不过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佯装自己要闭门读书,都打发下人出门去。不用在跟前伺候,这些小丫鬟并婆子们乐得偷懒耍滑,或是找小姐妹玩耍,或是吃酒抹牌去了。
刁婆子受了凤妈妈的嘱托,不敢十分贪恋赌局,隔三差五便回来瞧上一眼,见这两个小姑娘在屋内叽里咕噜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并未作其他,渐渐也就放心了。
到后来甚至连门都不锁,只是虚虚地掩上罢了。
这日,蕖香带了一食盒的五色水团过来,她与素素两人分食后,又用了一盏杏仁泡的牛乳/子茶,这才做起了功课。
一个月下来,蕖香已经跟着素素认了不少字,不光学会写了自己并阿娘的名字,更是将那一篇《爱莲说》都一字一句地学了。
素素将那篇《爱莲说》逐字逐句地讲与她听,蕖香才真正领悟到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滋味。
这一句话,不仅当初救得她一命,更是点燃了她心中名为希望的火焰。
当初,她在女儿河畔初次听那位小阿姐口中说出这句话,懵懵懂懂之间只觉身心一荡。如今领略出其中滋味,更是觉得满口留香,源远流长。
白日里,别的小丫鬟都在打瞌睡、或是站在廊檐下瞧着蚂蚁搬家、猫儿打架,唯有她独自一个人立在花阴之下,拿着一根树枝子,在泥土地上一笔一画地温习着素素交给她的字词、诗句,十分刻苦。
别的小丫头子瞧见了,都背地里笑她,说她出身卑微下贱,还想读书认字,怕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做那花魁娘子咧!
对这些冷嘲热讽,蕖香从来都不屑一顾,正是应了素素教给她的那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自从她认了字,就如那瞎子有朝一日终于重获光明,看清楚了这世间的万物,那心中狂喜只能自己细细领会,岂能与他人诉说?
那些嘲笑她的小丫鬟们,就如从来不知道这头顶上还另有一片天的井底之蛙,又何须将她们的言语放在心上。
只是更加感念那位小阿姐的相劝,不知她的姓名,更不知何日能够再次相见……
……
蕖香聪明伶俐,素素教完《爱莲说》,便从白居易的浅显易懂的诗句教起,今日已学完了《长恨歌》。
吃饱了墨香,蕖香又觉得肚饿,她伸了个懒腰笑着问道:“今天晚饭你都吃什么了?”
林素素将纸笔收拾起来,微微一笑道:“只喝了一碗稀粥。”
“这可不行,你吃的也太少了,我晚上可是吃了一大笼羊肉角儿呢。”蕖香自豪地拍了拍她的肚皮说道,自从来到楚云阁,她恨不得一天吃五顿,原来干瘪瘪的小肚子如今也变得溜圆了。
饶是素素愿意吃饭了,她的胃口还是不大好,一日只不过略略用过几样稀粥小菜。唯有蕖香在时,才能多吃两口。
说到底,她还是不开心。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求求蕙兰姐姐,给你做来!”
素素每日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可是蕖香心中挂念的头一件大事。
素素虽于吃食一事上并不大上心,但不愿拂了蕖香的美意,便低头想了一想,说道:“原先我娘常常吃一道点心,叫做槐香紫霞饼,若是不麻烦的话,我想吃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