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星夜奔驰,累死了五匹马,终于赶上了,见到平安无事的她。
她转身回首,眼前的男子,仍是少年模样,头发却已花白,她欲要说话,心中酸楚难以言喻,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又放声大哭起来。
可即便是她只顾着大哭,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可他都知道,她的一切,委屈、痛苦、内疚,所有的所有,他都知道。
他拥着她,慢慢抚着她的背,口中不停地呢喃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也潸然落了下来,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不顾一切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此时的他们,不过是这燕州城中,最平凡、最普通,和千千万万人一样的,有情人。
他是状元郎姬澄明,是女儿河畔和她订下一生一世约定的小阿姐,也是虾子巷为她出生入死的豆腐少年陆霁。
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将门之女沈芸,是艳冠天下的花魁娘子,是背负着骂名的红颜祸水镇国郡主,是陈家村身世飘零的草姐儿,是女儿河畔无依无靠的蕖香。
这一刻,他是谁,她又是谁,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山一程,水一程,她和他都走了很远的路,才在这倾国倾城之际,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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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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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夜阑风静,清风明月,浩瀚江波。
江畔之上,一叶小舟,兴之所至,随波逐流,任意东西。
小舟之上,二人对饮,脍新鲈,斟美酒,诉衷肠。他们二人,有说不尽的话语,昔日的苦痛,如今相对倾诉,竟丝毫不觉得苦,反倒觉得一切都值得。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和他实在庆幸,老天待他们二人不薄。
清风徐来,繁星浩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即使是这银河所有浩瀚的星辰加起来,都不及她双眸璀璨明亮。
夜已深了,浩瀚江波之上,只有这叶小舟,还亮着一点萤火。酒已饮尽,随意搁在甲板的酒坛,空空如也,依旧散发着令人沉醉的酒香。
酒至半酣,二人已有七分醉意。小舟狭小,两人对枕而眠,他痴痴地望着她,却不忍睡去。
她亦是如此。
她喝了些酒,双颊绯红,生出一抹如桃花般的酡色,那双秀目明眸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更加撩人,她含着笑意看着他道,“你当真,不后悔吗?”
他眉头一皱,微微踟躇,作犯难状,“后悔了……我后悔今日出门只带两坛酒,合该多带几坛的。小生哪里知道,夫人竟如此海量。”
她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知他在打趣自己,便扑进他怀里,去挠他的痒痒肉,“好啊,你敢取笑我!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芸儿,好了,好了,我认输了!”他痒得受不了,连声告饶。
一番嬉闹,小舟摇摇晃晃,无风起浪,溅起了一圈圈的清波涟漪,搅扰了满天星河。
“哼。”她佯装生气,欲要背过身去,却早已被他搂入怀中,耳鬓厮磨,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放心,我绝不后悔。”
“可是你跟我走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剩下几天……”一想到此事,她便泛起心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吻去她面庞的泪水,低声道:“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天的快活。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醒悟这个道理。”
“芸儿,和你在一起,泛舟江湖,方是我陆霁此生最快活的日子。”
他曾以为他的人生,只有一片黯淡的灰,既不是黑,也不是白,既不是善,也不是恶,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再无声无息地死去。
只有遇到她,他原本灰暗的人生,才有了一抹光亮。与她泛舟江湖的日子,哪怕有一日的快活,也是此生足矣。
听他如此深情告白,她泪眼婆娑,却背过去,不肯叫他瞧见了。
“倒是你,我的红衣将军,你跟随小生我居无定所,浪迹天涯,可曾后悔了吗?”他翻身向下,将她压在了身下,深情地注视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痴痴地说道。
他的白发,和她黑发,三千青丝,缠绕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此时的她,未施粉黛,却艳极,媚极,带着不可方物的娇媚,令他晃神,令他深深陶醉。
她顺势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拉往自己,在他耳畔浅笑低吟,“陆郎,你说的是,快活一日是一日。”
她的话语,带着撩拨,像是一场及时的春雨,倾洒在干涸的山野之上,带着湿漉漉的氤氲水汽,还有开到荼靡花事了的极尽妍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早已痴迷,神魂颠倒,她主动地吻上了他的唇,她的吻还带着刚刚饮尽女儿红的馥郁,此时的他,如梦初醒。
她的捻熟,他的青涩,鱼水交欢,小舟泛着清波,荡到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
……
自燕州之围后,已过去有半年。
虽只有半年,人世间却是生出许多天翻地覆的变化,令人不觉恍如隔世。
那一日,完颜胜身中三箭,不得不向北撤退,谁料在班师回朝的路途上,老皇帝便已经驾崩,李夫人幼子登基为帝,垂帘听政,外戚把持朝政,并昭告天下,称废太子完颜胜有不臣之心,褫夺其封号,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进京。
完颜胜气极,便在边境重镇自行称帝,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自此,北金朝内大乱,南北两朝分治,再无心问鼎中原。
轩辕瑛命穆克胜,乘胜追击,趁北金国内乱之际,收复北境六城,自此,北境再度恢复和平。
北境平定后,轩辕瑛在燕州称王,自称“燕王”她御驾亲征,率十万大军征讨洪大全,平定了河南、山东一带的叛乱。
洪大全自立为皇,喊出了“人人有饭吃,有地种”的口号后,一时之间,从者甚众。这洪大全又分封各路诸侯为王,颇具规模,但这几路诸侯王忙着争地盘,抢着要娶小老婆,腐败不堪。为了供养洪大全和这诸侯王们,山东、河南一带的百姓被压榨税收,税收之重,更甚于当初,因而,人心涣散,只剩下个空架子罢了。
燕王平定洪大全之乱后,立不世之功,人心所向,龟缩在躲避在江南的轩辕庸,自愿放弃皇帝称号,俯首称臣。
自此,天下太平,燕王轩辕瑛凯旋回京,正式称帝,她是本朝的第一位女帝,开启了后世十六位女帝的新局面,后世称为“燕武帝”,立年号为“元凤”。
虽有人异议,儒家讲究男尊女卑,女子要三从四德,不可为皇帝。况且,燕武帝并无传国玉玺,名不正言不顺。
风口浪尖之际,京城中,一座琉璃庵中,一名叫做“嬿儿”的女童,向燕武帝献上传国玉玺,和一块石头,石头上面刻着本朝开国以来,极为隐秘的历史。
原来本朝第一位皇帝,便是女子,名为姞姌,人皆称呼为“元祖”,她是上古密族巫觋族的圣主,轩辕一脉,寻根溯源,便是这巫觋族其中一脉。姞姌元祖四处征战,平定天下,客农桑,修水利,修文史典籍,让四海百姓都过上清闲富足的生活。
后来,姞姌元祖沉醉于修仙之道,不愿被尘世俗务拖累,才将这皇帝之位,传给了本朝太祖,并警戒后人,要爱惜百姓,广施仁政,否则巫觋族的圣主将下山出世,干预天下,惩恶扬善,恢复正道。
本朝太祖原名叫做轩辕,本是巫觋族侍奉圣主的一名仆人,他称为皇帝后,恐怕后人得知自己出身卑微,以及这皇位来的不正,便篡改历史,将巫觋族和姞姌元祖的痕迹全部抹去。为防巫觋族卷土重来,太祖命后人对巫觋一脉赶尽杀绝。并尊儒家为正统,在民间大肆宣扬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道德规范,为的就是以杜绝巫觋族圣主再次称帝的可能。
他们不断打压女子,皆因他们惧怕女子的强大。
燕武帝拿到传国玉玺和这块石碑后,为巫觋一族正名,追封姞姌为燕元祖,以续香火。
至此,巫觋一族被追杀的命运,彻底了结。
……
这一日,轩辕瑛上完早朝,天气和暖,难得在后花园小憩片刻,身旁随行的乃是当朝两位宰相,一位乃是外宰相鲁仲,一位是内宰相林疏玉。
鲁仲因血谏颜巽离,被打入天牢,处以极刑,以至于终身残疾。四肢残缺,浑身上下,唯有两根手指能动,仅能靠坐轮车移动,尽管如此,他跟随轩辕瑛征战南北,为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之功。再加上他学问渊博,为人中正,又有宁死不屈,刚直不阿的血谏之功,在天下读书人之中,极负盛名,是当仁不让的宰相之选。
林疏玉则是以“机敏善变”著称,她本就是世代出宰相的颍川林氏之后,虽是女子,耳濡目染,对臣子之道颇为精通。况且,她才思敏捷,学问不在鲁仲之下,又因经商多年,极富经济头脑,擅理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实干派。
君为元首,二人作肱股之臣,一内一外,一个稳重持重,一个机敏善变,配合无间,元凤初年,政治清明,为后世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只是,他们二人,在女子是否要和男子一样,读书上学、科举一事上,争执不休。
鲁仲认为女子虽可同男子一样进私塾读书,但没必要同男子一样,走科举仕途之路,应有别的选拔途径。
但林疏玉则坚持女子也应同男子一样,走科举之路,只有这样,才能纠正世人“男尊女卑”的观念。
今日,他们二人又因此事,各执一词,争吵起来。说来说去,每个定论,便要皇帝轩辕瑛裁决。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皇上以为如何?”
轩辕瑛因连日因国事劳累,略感疲倦,此时天气和暖,不由得困乏了起来,被他们二人问起,却怔怔地说道:“你说他们,现在已到了何处?是不是已经出海去招摇仙山去寻那祝余草了?”
鲁仲和林疏玉皆是一怔,不知皇帝所言何事。
还是林疏玉反应过来,“回陛下,臣料想他们二人,并未出海。”
林疏玉微微一笑,继续道:“以臣对他们的了解,认为他们与其浪费时间,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仙山草药,更会享受当下的每一天,快活一天是一天。”
说起那二人,君臣三人皆是旧相识,都很怀念感慨。
轩辕瑛目光一滞,面露怅然,却一闪而过,随即爽朗大笑道:“林爱卿说得对,他们肯定没有出海,定是游览大好河山去了!嘿!这江山是朕打下来的,朕都还没好好游玩,他们这一对小夫妻,倒是会享受!”
鲁仲和林疏玉皆知此乃皇帝的一桩心结,当即并不接话。
……
梧桐叶落而知秋,又是一年立秋时。
这一年立秋,四海平定,政通人和,轩辕瑛以皇帝之名,举行了秋祭大典。大典完毕后,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君臣同乐,歌舞升平。
夜深了,群臣散尽,紫宸殿静悄悄的,唯有轩辕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静坐良久。
这一张龙椅,多少人梦寐以求、拼尽终生而不得,如今属于她了。
说起来,她能坐到这个位置,他有一半功劳。
当初他要带沈芸走时,她并不同意,颇为愤怒地说道。
“你不是找到了克制你体内‘蜕’毒之法了吗!既如此,你为何要走呢?!当初朕既答应你,待天下平定后,定要为你派遣人去海外寻找那祝余草,解了你体内的剧毒,朕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怎么,你不相信朕?”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用的是“朕”,而不是“我”。
他静静地看着她,过了良久,才慢慢说道:“老袁,当年栖霞山上,你曾经对着我说过——”
“你说,即便是一个人当上皇帝,这天下的事情,也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
轩辕瑛浑身一震,沉默不语。
“正因为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才要带她走。你拦不住我的。”他坚定地说道,“还有,即便你不相信你自己,我却信你。”
“我信你,就算日后没有我辅佐,也能平定天下,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她。
听到这句话,轩辕瑛似是被抽走了浑身力气,重重地跌坐在皇帝的宝座之上,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挥手道:“走,走,你们小夫妻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别让我以后再看见你们!”
这时,他方才露出笑容,拱手道:“老袁,谢了。”
他转身离去,她却喊住了他。
“慢着——”
他停下了脚步。
“你别死得太早了——”
她的声音近乎带着几分哽咽,但咬牙强撑着,不泄露一点。因为她知道,她已是皇帝,不能再有任何的弱点,不能再有任何割舍不断的儿女情长。
“嗯,我知道。”
他点头,转身,走出了大殿。
目送着他离去,看着他的背影,变成一道光,逐渐消失。
那一刻,轩辕瑛觉得孤独极了,不再拥有亲密无间的战友,不再有推心置腹的伙伴。
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坐在最高处的,皇帝。
这一刻,却是她真正成为皇帝的开始。
……
陆霁临行前,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以巫觋族圣主的身份,命令晋岭融氏交出他们掌握的盐铁,此乃国家的经济命脉。
原来,富可敌国的晋岭融氏,实则是巫觋族的一脉,因这一脉的族人地位太过卑微,不能掌握任何的秘术,便被历代圣主委任为掌管钱财。日积月累下来,富可敌国。
不过,巫觋族能够逃避历任皇帝的追杀,多亏了晋岭融氏的相助。
晋岭融氏一家独大,甚至能够左右天下局势,招致了历代皇帝的警惕和戒心。但因其势力太过庞大,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与之抗衡。
当初,颜巽离能够在行伍之末,一飞冲天,成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秦王,这其中,不乏晋岭融氏融震的相助。
颜巽离走下坡路,谁又能说这其中,没有融月的暗中谋划?
只要晋岭融氏还在一日,轩辕瑛的皇位就坐不稳。
只是,晋岭融氏不听命于皇帝,只奉巫觋族圣主一命。
当陆霁以圣主身份,命令晋岭融氏交出所有家底时,融月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晋岭融氏亦是如此。更何况,融月的野心不止如此。
融月愿意交出晋岭融氏的一切,不过,他开出的条件,是保全晋岭融氏全族人的性命,并任凭他们在海外开疆拓土,自立为国,奉本朝为宗主国,朝贡纳岁币。
轩辕瑛欣然同意。
至此以后,晋岭融氏一脉,在中土大陆,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