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孩子之后,赵筠元夜里却依旧睡得并不安生,有时夜半醒来,她总会下意识伸手摸向腹部,摸到一片平坦时,甚至心头还止不住会有些慌乱,直至彻底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那孩子早已经不在。
更多的时候她却都只是迷迷糊糊的睡着,昏暗的月色下,能恍惚间瞧见一道黑影坐在床边,目光痴痴的望着睡得并不安生的她,偶尔的一声叹息也都是极轻极轻的,仿佛怕会惊扰了梦中人。
***
临近五月,上京偶尔已经能觉察到闷热的暑气。
贺宛怕冷,却也并不习惯这种陌生的燥热。
她站在宣明殿的廊下,虽然有遮盖的地方,可却依旧有些难熬。
但却也不敢偷懒,只能规规矩矩的守在那儿,最大胆的动作也不过是趁着文锦公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往殿内瞧一眼。
陈俞对她的心思,她心知肚明。
其实原本她也是不敢信的,毕竟这实在太荒唐,她曾经做了那样多折辱陈俞的事,一次又一次的践踏他,从不曾将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贺宛记得,在北岐时,陈俞每一回在她的手底下受了折磨,总会用那双阴郁的眸子,死死的盯着她,好似恨极了她。
即便是那时候的她,看见这样的一双眸子,也会止不住有些不安,可很快,那些不安就转变为恼火,让她忍不住用更为极端的法子继续折磨陈俞,想将他眼里那些不甘尽数碾在脚下。
而后来,她每回夜里再回想起陈俞那双阴郁的眸子,总会从梦中惊醒,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那段漫长的日子里,陈俞于贺宛而言,是最恐怖的梦魇。
后来不得已来到陈俞身边,她更是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直至今日,她依旧好端端的活着。
她一直最为恐惧的人,始终未有真正伤害过她,甚至还在她身处险境时护住了她,她还是想到了那个甚至有些可笑的可能性。
陈俞喜欢她。
那双阴郁的眸子看向她的目光里,有的不仅仅只是怨恨,或许更深处,隐约的有一些无人察觉的最为隐晦的也是最为热烈的……爱意。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日,她又哭又笑的在床头坐了半夜,谁能知道呢,那个曾经被她欺负得最狠,也让她最恐惧的人,会喜欢她?
可这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又何尝不是最后一条生路呢?
只是,她要更确定一点,确定陈俞是不是真的对她有这样的心思。
又或者说,也让陈俞看清这藏在最深处的爱意。
想到这,贺宛微微勾了勾唇角,目光再度瞥向殿内。
殿内,徐静舟绷紧的身子微微屈着,酝酿了好几番的话终于在陈俞眉间显现出几分不耐时说出了口,“圣上,您留在身边的那个北岐舞女……”
陈俞抬眼,目光冷冷的落在他身上。
徐静舟依旧屈着身子,并未察觉到陈俞的神色变化,只继续道:“北岐人或许做过许多不当做的事,可那女子只是个弱女子罢了,想来那些事与她也是无关。”
陈俞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道:“所以,徐爱卿是想怎么样呢?”
徐静舟抬头看向陈俞,而后又俯身向他跪拜道:“微臣从第一回 见了那位姑娘,就……就对她生了情意,还请圣上成全。”
这句话说完,徐静舟的脸已是红到了耳根,若是此时他抬眼瞧一瞧陈俞的脸色,便会发觉此时的陈俞面色却宛如寒冰,搭在书案的手指也控制不住的绷紧。
半晌,见陈俞始终不曾应答,徐静舟正觉奇怪,就听他声音淡淡道:“这种事总不能只凭你一人心意,总要听一听人家姑娘的意思。”
徐静舟闻言以为陈俞已经应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陈俞没再看他,而是将目光移向殿外,道:“文锦,让贺宛进来。”
谁人都知北岐有位帝姬,那帝姬封号文柔,世人都称之为文柔帝姬,可却极少人知晓其真名,所以陈俞倒也并不曾避讳过贺宛这个名字。
外间文锦应了个“是”,而后贺宛推开殿门,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
陈俞看向贺宛,眼神中的嘲弄极为明显,他道:“徐大人向朕要你,你可愿意?”
贺宛先是恭敬的向陈俞行了跪拜礼,然后才回答道:“回圣上的话,奴婢愿意。”
得到这样的答复,徐静舟自然不会意外。
毕竟他与贺宛,原本也并不是如他所言那般互通情意,只是他想救贺宛罢了。
从第一回 在宣明殿外见到贺宛,确认她是那日岁旦宴上献舞的北岐舞女,又见她衣衫单薄,露出来的那节手臂上还能清晰的瞧见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心里便止不住生出愧疚的心思来。
后边每回再来宣明殿,都总能见到贺宛守在殿外,也总能隐约瞧见她手上的伤。
虽然贺宛什么都没有说,可每当她神色凄婉的望着他,徐静舟总是满心不忍,时日越久,他心中越是愧疚。
总想着,若是那日自己不曾将这女子送去献舞,或许她也就无需受这种苦楚了。
到今日,他也实在无法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便琢磨出这个法子来。
贺宛在陈俞身边受了这样多苦楚,如今他能救她,她没道理拒绝。
听贺宛已经表明心意,徐静舟便以为此事已经了了,都做好谢恩的准备了,可不曾想,陈俞却猛然起身,一步步走近他们二人,直到走到贺宛身前才停下脚步。
徐静舟心觉奇怪,下意识抬眼看去,却看见陈俞弯腰死死掐住贺宛的脸,一字一句问道:“阿宛,你真的……愿意吗?”
第二十七章
大约是赵筠元的身体原本便不算太差, 这段日子在宫中也一直被照料得很好,所以到这几日已是几乎全然恢复了。
赵筠元原本是瞧着外边天气好,不冷不热的, 就带着春容与玉娇, 想着出外头走走,也好散散心。
却不想与她们二人一路走着聊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宣明殿。
玉娇见了这般景象, 不由笑着调侃道:“看来咱们娘娘想去外边散心是假,想来见圣上才是真啊!”
春容下意识看向赵筠元, 见她神色如常才悄悄松了口气,又走上前道:“娘娘可要进去?”
赵筠元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有几日不曾见圣上了, 本宫也正好有些话想与他说。”
春容面上带了笑意, “是这个道理, 夫妻间许多事也是要说清楚才解了误会的。”
不说旁的, 便是这些日子陈俞来永祥殿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她们这些在身边伺候的, 又怎会不知是出了问题。
只是要解决寻常夫妻间的问题尚且是一桩难事, 就更别提如他们这般的了。
不过今日赵筠元愿意主动来这宣明殿, 也算是有了缓和的心思, 春容与玉娇二人心里也都高兴。
赵筠元并未再多言, 只是迈步往宣明殿走去。
宣明殿的廊下,贺宛并未像往常一样守在那儿, 赵筠元的脚步一顿, 她知道贺宛既然不在外面,那应当就是在里面了。
所以今日, 她大约来得有些不合时宜。
可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
若是正好也在里头,那她便借着这个机会好生问一问陈俞心底的想法。
想到这,赵筠元便依旧走到殿前。
文锦见了赵筠元,神色却头一回有些慌乱,他行完礼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里面圣上正与徐静舟大人在议事,恐怕……”
赵筠元瞧出他的神色不对,这文锦公公被陈俞提拔上来之前就已经在宫中混迹了二十多年,向来是行事最为稳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这面上都瞧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来的,可这会儿赵筠元却明显从他面上瞧出了几分慌乱。
不管是真还是假,赵筠元都想进里边瞧一瞧,于是摆手道:“无事,圣上曾经吩咐过,不管这宣明殿里边是在批折子,议事还是做旁的什么,本宫都可以随时进去,也无需通传,文公公难道忘了?”
文锦自然知道这话不假,可一想到里边的情况,他的心又不由得悬起,迟疑道:“可是……”
赵筠元却直接打断他的话道:“本宫有事要与圣上商议,就不与文公公闲谈了。”
说完,不等文锦再阻拦,她已是转身到了殿门前,抬手正欲开口。
而殿内,陈俞的手死死掐住贺宛的脸,要她重新回答那个问题。
这时候,哪怕是对这些东西再怎么迟钝的徐静舟也已经瞧出几分不对来了,但他却依旧没有揣摩出来陈俞的心意,只有些凌乱的看着似乎有些过于亲近的二人,纠结着当说些什么劝一劝陈俞。
贺宛见陈俞生气,非但没有害怕,心中反而有些得意。
她明白,陈俞这正是因为心里有自己才生气。
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染指呢?
想到这,贺宛微微仰头,那双娇媚的眸子避也不避的对上陈俞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圣上无论问多少遍,奴婢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奴婢愿意跟着徐大人出宫,陛下应当……”
剩下的半句话还没有说完,陈俞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发了狠的吻上那一张一合的唇,让她不得不将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尽数化为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一瞬,他的脑中一片混沌,已经将所有一遍遍在心里强调的东西忘却,就只确定眼前人,是他心底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他不想让她属于别人。
徐静舟的身子仿佛僵硬,连思绪也停在了这一瞬。
原本的他正努力思索着到底该如何开口劝说,就见他们二人竟是已经……这让徐静舟这个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碰过的纯情男子脸红得就如同煮熟了的虾,就算已经回过神来,他也还是手足无措,一双手脚都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放才比较好。
而殿外,赵筠元只是将那道门推开一道缝,就恰好看到了陈俞身子俯下,几乎痴迷的亲吻着跪在地上的贺宛。
她推门的手顿住,明明是六七月的时候,可她却在这一瞬感觉通体发寒,而心头生出漫无边际的茫然与恐惧来。
这一瞬,她为陈俞找的所有所谓理由都变得极为可笑。
她只能承认,陈俞确确实实的喜欢上了贺宛。
她就这样立于殿外,看着他们结束这个漫长而缠绵悱恻的吻。
等陈俞终于松开贺宛,赵筠元才缓过神来,她垂下眉眼,显然已经没了再去见陈俞的念头,只将那殿门的缝隙合上便转身走出了宣明殿。
殿内的景象依旧难以说明。
因为在陈俞终于松开贺宛之后,贺宛伸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旁边跪着的徐静舟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被贺宛这般举动震住,心头麻木的想着,不知接下来圣上会如何处置看到这样多不该看到东西的自己。
好在正在此时,陈俞却冷冷的瞥了徐静舟一眼,不耐道:“你还留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滚出去?
徐静舟听了这话心头还有几分不敢信,可身子的反应却更快一些,连连行了礼退了下去。
可贺宛却并未在打了这一巴掌后消停,她已经笃定了陈俞对她的心意,虽然不知这心意到底从何而起,可她却明白该如何利用。
于是她狠狠打了陈俞,而后眼泪却又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她声音凄婉道:“我知道从前我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可我本来就是北岐帝姬,而你是陈国人,我们生来就是敌人,我这样做,难道不对吗?”
陈俞怔住,还未应答便见她神色激动的继续道:“圣上因此想报复我,给我最卑贱的身份,让我在这陈国宫中被所有人践踏,我都忍了,谁让从前是我对不起圣上,可今日呢?圣上既如此厌恶我,又为何要……要……”
说着,她仿佛受了极大的屈辱,那双向来娇媚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就这样又是埋怨的又是倔强的看着陈俞。
陈俞的心一下子便软了下来,他张嘴想解释什么,可一开口却只剩下那句夹着长长叹息的“阿宛……”
贺宛却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圣上这样不遗余力的折磨我,到今日,阿宛也算将过往的一切偿还了吧,如今北岐虽然没了,可阿宛却还是北岐帝姬,父王母后说过,北岐帝姬总该要有些傲骨的,今日圣上想用如此法子折辱于我,阿宛便用这一条命来给圣上做个交代吧!”
话音刚落,她便毫不迟疑的转身跑向殿中石柱,显然是打算触柱自尽了。
只是贺宛这一边跑向石柱,一边却也等着陈俞将她拦下来。
她向来是最怕死的,当初北岐要亡了,北岐王,王后都打算殉国,只有她一人怎么都不肯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