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筠元向来知道她如今境况不好,少不了是要惹人非议的,只是她毕竟是皇后,被人当着面这样议论,倒是实实在在的头一回。
只是她心里头记挂着旁的事,即便听见,也只当作是没听见,依旧面不改色的入了席。
不过她方才坐定,倒是意外听见有朝臣替她解释了几句,大约是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见那人说什么“并非如此”“不可诋毁”之类。
赵筠元听着那声音耳熟,没忍住往下边瞧了一眼,正好瞧见那人不知是饮多了酒,还是与人争辩时太过急切,面上染了一片红晕,她又思索了片刻,这才想起来那人正是徐静舟。
底下觥筹交错声音不曾停歇,赵筠元收回目光,只当作是什么也不曾瞧见。
又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陈俞举起酒杯,简单的说了几句庆贺的话,底下朝臣也纷纷起身举杯,一杯酒饮下,朝臣们又皆恭敬跪拜于地,直到陈俞与赵筠元离了殿,朝臣们方才起身散去。
方才出了殿门,陈俞便偏头向身侧文锦道:“还是去常宁宫瞧瞧阿宛,她是个娇惯坏了的性子,大约又将那熬好的醒酒汤偷偷倒了。”
“可是……”文锦看向一旁的赵筠元,迟疑道:“今日是中秋,圣上可要去永祥殿歇息?”
陈俞皱起眉头,正想思忖个两全之法,却不想赵筠元先开口道:“圣上既然记挂着宛妃,不如还是去常宁宫吧。”
她一早算好时辰,知道这会儿贺宛已是顺利出了宫,所以倒也不怕陈俞发觉什么。
旁的她或许不敢笃定,可她知晓,即便陈俞将与她的过往尽数忘得干净,对她也再没了半分情意,凭着她赵家为陈国所立功绩,陈俞也断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而若是她留贺宛在宫中,便是她再如何谋算,恐怕也不能再动摇陈俞的心思分毫。
所以她没得选。
即便这一举动或许会让她从前苦心孤诣得来的好感度清空,可一切从头,总好过再无转机。
既然赵筠元已经开了口,陈俞自然也不再为难,只是听了她这善解人意的话,他的心头却涌上了一阵古怪的不适感,不过却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了句“就依皇后所言”,而后便转身上了轿辇。
文锦见此,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但却也只能快步跟上陈俞的轿辇。
如此折腾了一番,春容想着赵筠元大约心里不会好受,只得一边小心翼翼注意着她的神色,一边搀扶着她上了轿辇。
等到了永祥殿,玉娇走上前来要伺候赵筠元更衣,赵筠元却摇头道:“不急,先等等罢。”
玉娇劝道:“娘娘这身衣裳华贵,份量却也不轻,这都沉沉地压在身上一整日了,还是换身轻便的舒畅些?”
“等会儿罢。”赵筠元神色晦暗不明,“待会儿若是见他,这般穿着打扮,也能体面些。”
春容玉娇二人神色皆是一变,又是默了半晌,春容才勉强开了口道:“娘娘忘了,今日圣上歇在常宁宫,瞧这时辰,大约是不会过来了。”
赵筠元垂下眉眼,忽地笑了笑,笃定道:“他会过来的。”
玉娇叹了口气,正欲再劝,却听殿外当真传来宫人行礼唤“万岁”的声响,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就见殿门“嘭”的一声被人踢开,门外是满面怒容的陈俞,他死死盯着赵筠元,声音冰冷到让人发颤,他质问道:“赵筠元,阿宛在哪里?”
第三十一章
春容与玉娇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了原地, 就连行礼都忘了。
而赵筠元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所以面对陈俞,她竟是分毫不曾慌乱, 只缓缓起身向陈俞行了礼, 然后才道:“若是臣妾不曾记错,宛妃应当一早便回了常宁宫, 这会儿, 应当在常宁宫歇息才是……”
还不等赵筠元将话说完,陈俞早已没了耐心, 他伸手一把将还跪拜于地的赵筠元拽起,而后盯着她的眼睛道:“朕已经命人封锁了整座皇宫,若是今夜不曾寻到人,那明日一早, 来往上京的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都会被封锁, 一日寻不到人, 那便封锁一日, 直到将人寻到为止!”
说完这话, 陈俞原以为能在赵筠元眼中瞧出几分恐惧来, 可是没有, 她依旧是神色平静, 甚至认同的点了头, “宫中嫔妃失踪确实并非小事, 臣妾以为,确当如此。”
陈俞眼睛微微眯起, 到底是松开了手, 但却并未消解心头怒气,只道:“事实如何, 等寻到阿宛,一切自见分晓。”
赵筠元稳住身形,又恭敬的应道:“是。”
陈俞没再说话,只脸色极为难看的坐下,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在永祥殿等贺宛的消息。
如此,赵筠元也没得选,只能陪他一同候着。
帮贺宛逃离之事,赵筠元筹谋了已有好些日子,算算时辰,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此时的贺宛应当已经顶替了舞乐坊那位生了痨病的阿月姑娘坐上那只去往北岐的小船,到明日早上,小船早已出了上京。
届时,就算陈俞真将来往上京各道尽数封锁,却也来不及了。
而往后,天高海阔,就算陈俞是一国君主,想将贺宛寻回,也不会是件容易事。
正因如此,所以赵筠元即便听陈俞说出那番威胁之语,也依旧能面不改色。
临近亥时,皇宫中却一片灯火通明,到处是举着火把的禁卫军,为了找到贺宛,他们已经几乎要将整个皇宫翻过来,就连一些早已破落不堪的宫苑,也都尽数被他们翻找了一通。
陈俞的命令,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他们又怎敢怠慢?
而此时,永祥殿中却是静得落针可闻。
殿中的几盏纱灯都尽数点亮,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亮笼罩了整座宫殿,陈俞与赵筠元就这样静默的坐在殿内,一言不发。
明明好像也并未过去多久,可赵筠元却几乎要记不起来他们上一回这样安静的坐在一块是什么样的景象了。
也是如同眼下,仿佛是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敌人一般吗?
她浅浅抿了口杯中的温茶,再抬眸时顺势看向陈俞,他的眉头紧锁,面色看起来是平静的,可眼底的慌乱却是骗不了人的。
等案上的沙漏漏尽,便已是到了亥时,陈俞的神色越发焦灼,显然是忧心贺宛当真出了什么事。
他盯着赵筠元看了片刻,眼神却忽地柔和下来,他低声道:“小满,朕知道因为阿宛的事,你心里有许多不满,可朕已经失去过她一回了,不能再有第二回 了。”
他始终笃定,贺宛失踪这件事与赵筠元有脱不了的干系。
毕竟谁也没有他清楚,赵筠元心底深处对贺宛的恨意,就宛如当初的他一样,恨不得将贺宛千刀万剐。
见赵筠元不曾应答,陈俞又接着道:“只要你将阿宛的去处说明,小满,朕不会责怪于你,只要她平安归来,朕只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可好?”
这是赵筠元第二次从陈俞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第一回 是在北岐,贺宛要将她拖入兽笼时,那时的陈俞便也正如眼下一般,祈求贺宛能给她一条生路。
想到这,赵筠元心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敛下眸子,尽可能将心头那阵涩意压了下去,再抬眸时,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她缓声道:“可臣妾并不知宛妃现下所在何处。”
她依旧不肯松口。
陈俞眼底的柔和在这一瞬消失殆尽,他冷哼一声逼近赵筠元,脸色极为难看道:“朕这亦是念这从前与你的情份,想给你留最后的体面,若是你还不肯说出阿宛所在,等下边人将人寻到,恐怕这事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赵筠元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可却只淡淡应道:“臣妾确实不知宛妃所在。”
见她油盐不进,陈俞眸中染上怒火,正欲发作,却听外间传来脚步声响,一转头,正是李瑾书大步走了进来。
见他进来,陈俞顾不上旁的,连忙问道:“可寻到阿宛了?”
李瑾书点头,可面上却并不见喜色,只勉强回话,“是在宫门口寻着的,宛妃娘娘看起来并不太好,圣上您……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话音还未落下,陈俞便已经急匆匆地往殿门方向走去,只是方才走了几步,好似又想起赵筠元这个罪魁祸首来,于是又冷声吩咐道:“李将军,将皇后也带上吧。”
如此吩咐,竟像是要让人将赵筠元当作犯人一般抓去贺宛跟前。
可赵筠元身份尊贵,又如何能真将她当作犯人来对待?
正当李瑾书为难之际,赵筠元却已经抬腿跟了上去,见此,李瑾书才算是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即便陈俞不这样说,赵筠元也是要寻个由头跟上去瞧瞧的。
她得弄明白,贺宛是不是真的被找到了。
若是依照她的安排,贺宛此时都已经在坐上离开上京的船了,怎么可能会在宫门口出现?
除非,她并不想离开。
想到这,赵筠元微微闭了闭眼睛,若是如此,那这一回,她便算是赌输了。
跟在身后的春容见赵筠元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
最终结果如何,当真只能看那贺宛是如何言说的了。
陈俞的步子迈得极快,他不肯坐轿辇,也不肯停下歇息,赵筠元便也只能吃力的跟上他的步子。
不知走了多久,赵筠元只感觉双腿已经变得麻木,连鬓边的碎发都已被汗浸湿,他们才算是赶到了宫门口。
彼时天色极暗,天边无星无月,连一点光亮也瞧不见,就好似一块漫无边际的黑布,沉沉地笼罩于天际,而下边,却是火把烧起来的无边光亮。
光亮的中间有一道身影。
正是贺宛。
她身着素白色衣裙,长发凌乱的散开,面上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陈俞的心猛地收紧,下一瞬便已经将那道瘦弱的身影紧紧的拥入怀中,声音微颤地呢喃着她的名字,“阿宛,阿宛……”
他实在害怕极了,害怕会再一次失去她。
而被他抱在怀中的贺宛,也仿佛终于有了灵魂,她将脸埋入他的怀中,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好似在竭力压抑着心头的委屈,可却依旧呜咽着落下泪来。
感受到怀中的湿意,陈俞伸手抚上她的脸,上边是湿漉漉的一片,他心疼极了,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柔声问她,“阿宛,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朕,不管是谁,朕都帮你做主好不好?”
贺宛扬起满是泪痕的脸,眸中笼罩的水雾让她看上去更是惹人怜惜,她张了张嘴,好似想同陈俞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却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道:“原本便是阿宛的错,是阿宛抢了姐姐的,如此,也怪不到姐姐头上……”
这话看似什么都不曾说,可其实却是什么都说得分明。
若不是赵筠元知晓真相如何,见了贺宛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恐怕也会止不住信了她的话。
只是赵筠元什么都知道,便也只能赞叹一句,当真是好演技!
方才算是不辜负贺宛这一番表演。
而陈俞原本就笃定赵筠元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今听了贺宛的话,更是验证了心中的猜测,看向赵筠元的目光也愈发阴冷。
可当那目光触及到贺宛,又很快变得柔和,他轻拍着贺宛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怀中那依旧在小声啜泣的女子……
赵筠元站立在不远处,与那些举着火把的禁卫军将士们一起,旁观了他们之间那令人动容的爱意。
原来她的结论是错的,赵筠元恍然清明,从前她一直以为原书中的陈俞从不曾爱过贺宛,对这位曾多次欺辱践踏他的文柔帝姬,他心里向来只有恨意,所以在原书剧情中,他才对贺宛百般折磨,甚至于让贺宛死后也不得安宁……
可如今想来,或许正如陈俞所言,他对贺宛百般折磨却又舍不得放手,恰恰是因为他爱上了本该怨恨之人,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所以他折磨贺宛,亦是在折磨他自己。
而贺宛死后,他生生将那座坟掘开,也正是因为他不愿接受贺宛就这样死了。
不管是互相折磨还是旁的,他都要让贺宛长长久久的留在他身边。
而眼下,因为赵筠元的到来,原书剧情早已被颠覆,阴差阳错中,贺宛先假死了一回,也正因为这样闹了一遭,反而让陈俞更快认清楚了自个的心意,生出了与贺宛长厢厮守的念头来……
念及此,赵筠元心头愈发茫然。
那她,又该如何自处?
陈俞好生劝慰了许久,怀中女子的啜泣声音方才小了下去,他这才转眸看向赵筠元,漆黑的眸中泛着骇人的冷意,“皇后,此事,你作何解释?”
第三十二章
作何解释?
她能如何解释?难道说他怀中那好似受尽了委屈的贺宛本就生了逃离他的心思?还是说这一切都是贺宛的谋算, 她只是被贺宛算计了?
这样的话,旁人或许会信上几分,可是陈俞, 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这一回, 是她赌输了,她自然是愿赌服输。
反正眼下攻略陈俞的难度与之前比起来, 不过是一万与一千的差别而已。
看起来好像相差甚远, 实际上不管是一万还是一千,都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或者说, 从一开始,攻略陈俞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不管她付出多少,陈俞,都只会爱贺宛。
想到这, 赵筠元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她轻声道:“臣妾, 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