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乱字了得!她把皱皱巴巴的丝帕挡在脸上,巴不得自己真能是个缺心眼子。
夏日天长,到了该传晚膳的时辰,含象殿前还是金光曜曜的。孙锦舟低头弯腰地进了门,到御案前将皇帝批阅过的奏疏收入箧笥中,预备着司礼监发出。
而今司礼监的差事可是彻底清闲下来了,陛下怎么吩咐,他们便怎么草拟,只摇笔杆子,绝不费心眼子。
孙锦舟这秉笔太监也就做些添水、磨墨、跑腿、传话之类的杂事儿,格调远不能与从前相比,他却甘之如饴。
当王遥的干儿子实在没甚出路。他当权时,自己永远屈居其次;等他失了势,自己又成了头一个被清算的。实在不如投靠了正经天子,兴许还能落个善终。
人哪,一旦有了软肋,便短了志气。眼前这位新主喜怒无处,又必定不会再如先帝那般倚仗宦官,自己只管处处留心勤谨为上,万不可出头冒尖。
皇帝看奏疏极快,言之无物的奉承问安往往一目十行,面上不露喜恶,腹内早已有一本账。此外上报旱涝的、求增军饷的、减免徭役的、弹劾贪谬的、进献祥瑞的…尽管五花八门,答复不外可或不可,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今日的公文不算多,孙锦舟将黄绫面奏本尽数归拢了,但见皇帝仍正襟危坐着,敛眉抿唇,是个沉吟未决的架势。
孙锦舟脚下一顿,细瞄那黄花梨书案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纸张都没有,单是碧玉山子与皇帝右侧袖口之间露着一截儿皎白,仿佛是张手帕。
他立即就明白过来:夏日里手帕消耗得快,前几代有位惜物悯下的贤良主儿,吩咐过不必费功夫在上头绣繁复的花样,后来便援引成例,亦有担心硌着各位主子贵体的考量。
但纯粹素白的一张,似乎又太惹眼了些——宫里头比哪儿都更讲究吉利,于是别的女眷那头还罢,总能挑个边儿;呈到御前的帕子,一应都是浅檀色,或者月下白。
能被皇帝随身藏着不算、处理政事时也要压在手边、闲下来还要对着出神的帕子,其主人还能是谁?
孙秉笔略一回想,皇后娘娘是有几日没来了,只不敢断言,她可曾记得自己丢过一张丝帕。
要说眼下这位,也真是君心难测到了极致的。皇后娘娘,论名分是点了龙凤蜡烛的正头娘子,论尊卑叫作小君、敌体,无论是传召她到这含象殿来,抑或拨冗亲到猗兰殿去,都不至于有损九五之尊的威仪——也不知这别扭劲儿是从何说起。
怪只怪孙秉笔那日奉完蜜瓜就往阴凉处躲闲去了,而今看热闹竟没个前情!
他哪里能体会皇帝的那份情思百转,只记着侍膳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自己是开口还是不开口?
不劝吧,虽说天儿热不怕肴馔凉了,但搁久了也一样会变味儿;劝吧,嗐!谁敢在这位阎罗面前卖乖呀,是盼着地府早收自个儿不成?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箧笥退出去,交完差事,便一心一意地在殿外鹄立起来——如今可没有妃嫔进幸的规矩喽,他不用去哪处传旨,就擎等着下差。
侍膳太监见这王八羔子一派优哉游哉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瞪眼抹脖子地示意他替自己到御前吹个风儿,不然要他这大总管干什么使?
孙锦舟只管目不斜视,横竖对方也不敢在此处大声嚷嚷,能奈他何?
蝉鸣蛙噪,自成热闹。皇帝木然地盯着案上新换的浮雕蝠桃四足洗,想着那个花言巧语说害怕蛙声扰着他的人。
全是假的。他不该答应和她一起演戏来算计王遥的,她对他情根深种是假的,王遥一死,就可以收回去了。
原是她央着他,勿要混淆了真假,日后降罪于她的谢家。殊不知他竟混淆起了别的。
他不后悔挑破,单单是有些难过而已,很少的一点,大概只有才长腿的虾蟆咕嘟那么一点儿。
她从来不喜欢他,如今更有意避着他,避个三五日,总不能避个三五年。
他回想了想,西北来的密奏说,大将军谢恺豫奉旨回京主持次子婚事,却留了长子谢时代掌军务,有子袭父职之心。
皇帝觉得这密奏呈得很有意思。原来威名远播的西北边军,也并不是铁桶一般。
第43章 四十三
一品大将军谢恺豫, 名扬四境,当年也同司礼监王遥一般,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只不过一个是吃人的魍魉, 一个是镇宅的武神罢了。
国朝本已经废除了大将军这一品衔, 却独独封诸于这位大英雄, 不能说不是无上殊荣。
谢大将军年轻时据说也轻狂过, 每征伐到一处, 必要将从当地的土仪中挑一份出来, 当作信物寄与家中发妻。有一回不巧遇上了个极蛮荒之地, 着实别无长物,只好在时兴的人骨饰物里择了两支白净些的簪子, 辗转送回都中。
把那谢夫人唬得不轻, 连声说“罪过”,又赶紧奉到佛前超度,就这么还是病了一场, 待大将军千里迢迢赶回来时,少不得又是斋戒、又是拜忏、又是送神、又是布施, 狠狠折腾了一通。
“假的吧?”仪贞质疑道:“我怎么没听家里人说过?”
侃侃而谈的甘棠顿时被噎住了——险些忘了, 面前坐着位真佛子呢。
慧慧只管抿嘴笑:即便真有此事,做了长辈的人又岂会随口对儿女提起?真真不识风月,也不懂那份欲说还休。
不管怎样,大将军回朝,都是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儿。
“听孙秉笔说, 陛下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茶饭都顾不上, 侍膳太监连吃了几日闭门羹呢!”
仪贞“啊”了一声,仍有点尴尬, 又想,这么热的天气,他烦心事儿一多,自然就没了胃口。可这么听之任之怎么行呢?不得把身子都熬坏了。
且不知道叫他烦心的缘故里,有没有自己这一桩。
不行不行,耳朵又烧起来了。仪贞拧着眉头,不无苦恼地问:“咱们晚间吃什么呢?”
哎呦呦,这位主儿倒是最好伺候的了。小厨房日日挖空心思想着新菜式,就怕主子进得少了,是他们的过失。仪贞不论吃得了几口,总是把这点殷勤看在眼里的,膳后必要夸赞两句。
“有一样新的清风饭,是仿着古法儿做的。将水晶饭、龙睛粉、龙脑粉、牛酪浆调在一起,金提缸装着湃在冰中,凉透了再取出来呈上。大师傅怕娘娘吃不惯,另做了一样鸡丝冷淘。别的便是五生盘、醉虾、蓑衣黄瓜、清炒茭白。”
仪贞咂摸了下:“清风饭听着不错,毕竟是个新鲜嘛。”让人就着那金提缸送到含象殿去,余下几样亦拿食盒装了,连着新制的缠丝玛瑙碗一道:“我给陛下献孝心去啦!”
侍膳太监果不其然又在含象殿外头干耗着,见了仪贞,就跟见了天爷菩萨一般,忙不迭要上来行礼问安,谁知被孙锦舟这狗东西抢了先,颠颠儿地堆出一脸子笑,不要命地往外撒:“娘娘这一路来辛苦啦!这天儿是怪热的,奴才这就替娘娘通传去,劳您在这边阴凉处略站站,里头冰山堆得高呢,也省得乍然进去,一冷一热的要伤身子。”
仪贞点了点头,待他进了殿里,方又问侍膳太监:“公公来了多会儿了?”
那太监满腹的不忿,只不好在她跟前明着发牢骚,委婉道:“回娘娘,约摸总有一顿饭的时辰了。今儿御膳房额外留了心,您且不必担心菜色搁不住,无论陛下什么时候得了空,奴才都不会误了伺候。”
这一通话可真是大有文章。眼看着孙锦舟又出来了,仪贞不再深问,由他小意引着,迈入殿中。
“陛下,猗兰殿小厨房做了新鲜吃食,我想着这时令容易食欲不振,特意带来请陛下尝尝。”仪贞蹲了蹲礼,说完抬起头来,就见皇帝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他怎么…分明是他咬了自个儿,这副神色,倒像是自己对他如何轻薄无礼了似的。仪贞暗想,要不是为着正经事,她才不要到他跟前晃悠。
她这般不间不界的样子,落在皇帝眼里,越发坐实了自己的谋算:瞧,都不需要自己发难,但凡她耳闻到一二谢家的动静,“不计前嫌”就跑他这儿来了。
屋子里确如孙锦舟所说,红木冰箱里大块儿的冰垒得像假山,偶有水珠沁下来,就愈加傲骨嶙峋了。
仪贞偷偷出了会儿神,待得孙秉笔布好膳退出去,一张口便开始弹劾:“孙锦舟这个人,想不到竟是个负恩昧良的,陛下平日里可不要轻信了他!”
皇帝浣过手,又整一整挽起的袖子,确保之前塞进去的帕子不会滑落出来,这才漫然舍她一瞥:“怎么说?”
仪贞气鼓鼓的:“陛下一连好些天劳于国事,起居无时,他不说竭力劝着些就罢,眼看着侍膳太监都候着了,居然也不肯来回禀一句,这是何等居心啊!”
皇帝对她这种义愤填膺并不领情:“宫里不兴劝膳——你应当知道的。”
“这哪是劝膳不劝膳的问题呀!”仪贞跟在他后头,走到膳桌边儿,抬手一比:“譬如我这么着,将各样菜色都摆上来,可绝不多嘴您吃这个、您喝那个,这才叫守规矩,既没有以下犯上、替皇帝老人家做起主来,又没有随意揣摩你的喜好,万一给了奸人可乘之机…”
“你守的规矩,就是在朕的御菜面前手舞足蹈?”
她哪有!就比划了那么一下,被皇帝这样添油加醋。
仪贞不言声儿了,预备等皇帝这股邪火过去了再说。
皇帝亦觉得自己一腔幽怨,不大成体统,默然了一阵,先在正中的圈椅里坐下来:“宦官与犬马无异,劳力即可,何须尽心?”
仪贞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开口:这些帝王心术,不在其位,是很难评说的。
她不清楚,皇帝与孙锦舟却都是心知肚明:今上不喜宦官,但一个王朝终究离不开宦官,折中的法子,便是不许他们识字明理。可贪财贪色,绝不可贪权——果然与犬马无异。
阔大的膳桌上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一半是皇帝的份例菜,一半是她的孝敬。
其实真要讲规矩,连皇后也是不能和皇帝同席的。若天子确实要给他的正妻一份体面,必得先令人去传话,皇后接了恩旨,立时就要盛装打扮起来。到了皇帝宫中,行大礼以谢,等皇帝开口让她起身了,又赐座,方能坐下——坐也坐不踏实,因为要时刻留心着添汤奉茶。
所以无怪那些文人墨客自告奋勇,要代至尊立言,说什么天潢贵胄不如寻常布衣。有了滔天权势,又开始贪恋俗世温情,得陇望蜀,不外如是。
“陛下。”仪贞全不在意他的自嘲自伤,理直气壮地就在他下首坐了,随即难得一见地扭捏起来:“我才夸了海口,可又真心想让陛下尝尝这清风饭如何,算不算打脸啊?”
她怎么有胆子背后攻讦孙锦舟是何居心?皇帝更想问问,她是何居心!
他绷紧了下颌,脸色不善地诘问她:“谢仪贞,你不会以为那日在拾翠馆的事儿可以蒙混过去吧?”
“我、我没有…”礼记里说得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然是合情合理的需求,那又有什么必要拿出来申而论之呢?
好比她昨儿个吃了葡萄,又喝了莲子羹,她可曾挂在嘴边儿逢人就说?
哦,皇帝也没有告诉别人。他只逮着自己一个深究细查而已:“你没有?那你待如何?”
这声口依旧矜慢,与奏本上批复的那三言两语似乎并无二致,但唯有皇帝自己最明白,自己的心被流逐在怎样孤寂蛮荒之地,甚至他自己都无法赦免自己,仅有的希冀,都寄存在旁人身上。
旁人。那独一无二的旁人伸出柔白的手来,纤纤细嫩,恍若月色,明明笼在他手背,依旧如梦如幻。
皇帝霍然抬首,迎来的仍是一双无邪的眼眸,心无旁骛地等候他的置评。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不是闺房之情,不过求功名的士子在试探上意。
她真残忍。
皇帝想,他应该拂开她,更应该正色质问,谁许她随意触碰圣躬,以此保全颜面。
但他迟疑了。盛怒的机会稍纵即逝,撇下他,毫无骨气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谢仪贞,你可别选错了。”
那双澄澈如寒刃的眼睛终于游移开去,一闪而过的刹那已足以令人作痛。她当然是迟疑的。
但是她不松手,甚至在皇帝企图抽走五指的瞬间,益发用了力:“我会陪着陛下的。”
就这样吧。悲哀既没有到了极致,不妨充作欢喜。
第44章 四十四
这晚仪贞顺理成章地要留宿含象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