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偏过头去看皇帝, 他转过身去了,只绝情地留给她一个背影。
随他去吧!她心里其实还是不舒服,也不必白费嘴皮子去讨好他了,反正忠不忠心的,他自己会派人暗访嘛。
折腾了这么一通, 心潮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当真是疲惫不堪了, 却偏偏睡不着,她紧闭了干涩的眼睛, 硬抗似的,侧身卧在床沿边上。
消暑的芙蓉簟冰冷而黏腻,恍惚间仿佛置身悬崖峭壁,铁马冰河入梦来,干戈不休,狼烟四起,临阵脱逃显然不光彩,可她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东奔西走着…
最后逃兵没当成,身旁的人起来了。
仪贞头隐隐作疼,好像根本没休息过片刻似的,但看了看时辰,确实五更了,比平日还略晚些。
垂着眼皮爬起来,无精打采地伺候皇帝穿衣服。
皇帝不肯配合,后退一步,两手放在革带上,拿出了提堂过审的气势,问她:“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仪贞不吱声,眼皮因为没睡踏实有些肿,左边生生挤出了三道褶儿。
两厢对峙了一会儿,她率先败下阵来,道:“没有。”
确实没什么可说的。皇帝打心底信任谁倚重谁,那是这人一家子的福气,是祖上传下来的德泽;皇帝不信任谁呢,唯一的缘故就是这个人实实在在还有欠缺,只有加倍地鞠躬尽瘁、以观后效罢了,难不成还有不要命的冲到他老人家跟前、痴心错付一般地嚎两句,问您为甚辜负我一片赤诚之心?
这是鲜有的皇帝猜不到她所思所想的时刻。他心中也有一种没道理的惶然,盼着她开口抱屈,他好解释些什么,可是解释什么,他一夜都没有想好。
他可没有做错什么。他对自己坚称着,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帝王真的错了,身边人总该声泪俱下地以死进谏,那么他闻过则改就是了,这又有何难呢?
但谢仪贞,不该和那些臣子们一样吧?他踟躇地思量着,她不属于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宦之辈,她又往往出人意表。
他不该、也不愿将那些官样话套在他们俩身上,他和她并不是君臣——他们是夫妻。
夫妻。只怕她不曾这样想。给他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的不止是谢夫人的算计,还有谢仪贞待他处处不多心的态度。
她说“没有”。更多的肺腑之言就此失却了吐露的可能。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皇帝离去后,仪贞一时想不出要去哪里。含象殿待不住,猗兰殿回不去,她甚至连慧慧也不愿意看见。
她一贯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性子。例如山间的清泉,一路漱石而下,岂有万物不沾的清净?不纠缠于沿途的泥沙枯草,方能有不息不涸的造化。
唯有这一次,那颗小小石子硌得分明,她克化不了,成了只固步自封的河蚌。
她不想生珠。
仪贞用力吐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坐了好一阵,才开口唤慧慧进来。
慧慧打了金丝竹帘进门,一眼就看出她情绪低落,心下有了计较,也不出声聒噪,依着平日的章程,服侍着洗漱毕,便为她梳头上妆。
眼下用的这梳妆台是猗兰殿中最小巧的一座折叠式镜台,一个宫人稍使些力气就能够抱动。上层边框内是支撑玻璃镜儿的背板,平放或斜支皆可;最底下层安着荷叶托,可上下调整,以适配不同尺寸的镜面;中层方格安角牙,斗成四簇云纹,中心镂空,系在镜钮上的丝绦可由此垂到背板后面。
台座设计为双开门,当中不过上下共三个抽屉,两小一大。小的放胭脂、眉黛等物,因天气热时仪贞不爱敷粉,省出空间来,多装了几样耳坠、约指等小玩意儿。
下层大平屉则放梳子、篦子和簪钗一类。仪贞来含象殿过夜的当晚,慧慧便亲自将这些东西收拾妥当送过来了。
如今梳妆罢,仪贞看着扣下来的背板上龙凤呈祥纹,有股想抱上它就走的冲动。
往哪儿走呢?没有好的去处,干脆寻个水池子去怒沉一下。
她被自己给逗笑了,觉得自怨自艾也没什么意思,对慧慧比了比手:“我去外面逛逛,不用跟着了。”
慧慧劝不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忧心着到底该不该跟上。
仪贞不是没分寸的人,逛也只往后宫里逛罢了。不走经过蔷薇馆的这条老路,转而踏向另一边,散了一程,意识到这是长禧宫的方向。
按时辰应该正是各处进早膳的点儿,仪贞不打算做不速之客,无意往那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处走,只朝绿意盎然之间踏寻。
此情此景,隐约倒有些幼年时跟随阿娘逛大隆善寺的影子——“逛”这一字,便是十足十的小儿眼光。
阿娘拜佛,向来不为求个什么,通常只为图个心境坦然而已。或者与伯母婶娘、交好的别家夫人同行,越发成为一种与赏花、品茶略同的交际之道了。
她记得那寺庙占地颇广,有舍利塔、碑林、宝殿这些都不说了,殿宇深深处竟有一座葡萄园,七八月间果子熟了,采摘下来赠给香客一些,余下的亦拿来酿酒。
仪贞有缘吃过那葡萄,很甜,由于与梵行相干,额外蕴含一股高深异妙滋味。吃罢用泉水洗了洗手,带着鬟儿又出去看庙市。
如今细品:一面是梵音清彻,一面是红尘缭绕,出世入世都只在一念之间,真是个得道的好地方。
深浓墙瓦折出晃眼的光彩,她举起手中洒金花鸟折扇,展开挡在额前,避过这一芒刺耀,又收在胸前,摇了两摇。
宫里面实在难得一个环榻森森的所在。不远处一座抱厦掩在绕阶兰叶里,仪贞一见如获至宝,忙不迭提裾紧走两步,前去歇凉。
将到跟前,迟迟闻得几缕琴音,幽微缠绵,仪贞怔了怔,停伫下来侧耳倾听,片刻竟不觉落下泪来,却不知是为何。
有心一见那抚琴人,又怕唐突。正在窗外徘徊不定时,里面的人已经察觉到了,急急推窗问:“是谁?”
声口耳熟得紧。仪贞被抓了个正着,索性等着对方露出真容:原来是苏婕妤。
一同入宫的四名官家女里,这一位算是貌不惊人的,仪贞对她的全部印象,便是一件皇帝亲口吩咐赏给她的、士人爱穿的直裰。
至于苏婕妤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妃嫔初次谒见时——那位乖张骄横的主子娘娘。
琴声被她听了去,不知又要如何冷嘲热讽。苏婕妤心下惴惴,勉强行过礼,便候着仪贞张口诘难了。
仪贞掩住了自己的失态,含笑曼声道:“我于琴曲知之甚少,这是…湘妃怨?”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苏婕妤眉心轻攒,并不情愿承认:她在思慕一个从不存在的人。
第49章 四十九
“妾技艺不精, 让娘娘见笑了 。”苏婕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自谦着蹲了蹲礼, 又道:“烈日炎炎, 娘娘若不弃嫌, 愿为娘娘奉茶。”
侍奉中宫, 也是妾妃之本分, 不论这位主子娘娘领不领情, 至少不能叫她挑刺儿。
仪贞想了想, 笑道:“有劳。”
苏婕妤只好请她进抱厦来,在主位落座。又浣过手, 重新洗净了杯盏, 为她沏一壶瑞草魁。
仪贞见她方才抚过的那张琴就在跟前,信手拨了拨,因为不得其法, 一不留神便划破了指尖。
“娘娘!”这下把苏婕妤唬得脸都白了,连忙搁下茶具, 上前来一看, 当中指腹上正冒出血珠来,接二连三地往地下坠。
仪贞见她几乎吓傻了,倒有点好笑,忍痛说:“怪不得说十指连心,这样小的伤口, 竟叫我指头都不敢动了——劳你替我拿绢子包一包吧。”
苏婕妤方才勉强稳住心神,取出自己的薄帕折了两折, 一面为她系在指上,一面说:“娘娘且将就一下, 好歹止住血了,妾再替您宣太医来。”
仪贞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宣太医?若有现成的药粉,涂一点就是了。”
苏婕妤听她言辞不似假意,不便违逆,包好了伤口,又蹲一蹲礼,说:“妾宫中备有金创药,这便为娘娘取来。”
仪贞本想让她打发个宫人去一趟就是,随即留心到这抱厦内外并无人侍立,正欲多嘴问一句,又勾起早前那桩事儿来,闷闷不乐地咽下了话头。
她这番神情变换,瞧得苏婕妤越发提心吊胆——当初无事都要搅三分的主儿,眼下真抓住了自己的不是,不知还有怎样一场发落在等着呢。
仪贞一时忘了自己曾经在她面前给下马威的事情,心下纳罕:这苏婕妤对自己好生关切,看着极文质内敛的一个人,这会儿居然悄悄跑起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琴,弦上染了血迹到底不美,过后给她换几根更好的吧!
一时苏婕妤取了药粉来,仪贞解开指上手帕一看,血早已经凝固了,便说:“辛苦婕妤奔波一趟,如今可以坐下来安生喝喝茶了。”
方才沏上的瑞草魁芳香正浓,苏婕妤为仪贞斟了一杯奉上,又吩咐这回带着了的宫人:“端几样细致些的点心来。”
接着向仪贞分说道:“长禧宫没有自己的炉灶,点心都是大厨房依着妾的品级、每日送来的,想必不能入娘娘尊口;但少了这一样,实在有慢待贵客之嫌,还请娘娘多多恕罪。”H漫画男喘女喘广播剧都在Q群把衣48一6九6③
手指头不疼了,仪贞总算舒了口气,对于苏婕妤的异样恭慎,也咂摸出了缘故,便有意挽回自己的声名:“婕妤忒客套了。从前我年纪轻不知事,竟不明白宫里头姐妹多些的好处,叫婕妤伤了心吧?其实陛下心怀天下,后宫里的事儿,在他老人家那里,能占着芝麻那么大的一点就是顶天了,咱们理应和和睦睦地相处着,免得这么微不可见的一点儿,却还给陛下添烦恼才是——况且,天长日久的,总要有那么三五个说得着话的人,才不会觉得孤单无味呀!”
她一般不爱说这么肉麻的话,今日是实在不想回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不得不厚着脸皮,以图在苏婕妤这里多赖一阵。
苏婕妤果然呆了一呆,旋即赶忙表态说:“娘娘此番教诲,妾受教终生。只是往常对娘娘,也从未有过半分怨怼,无非是敬畏于娘娘万金之躯,虽心向往之,却不敢轻易唐突冒犯罢了。”
不管怎么说,二人初步达成协和。片刻宫人呈上点心,也绝非如苏婕妤口中那般粗陋,毕竟是宫里的东西嘛。
仪贞略略觉着饿了,便吃了一小块儿玫瑰八仙糕,苏婕妤亦跟着拈了一颗衣梅。
有时候一道进吃食,于拉进距离上真有种意想不到的奇效,盖因发觉了彼此都是享食人间烟火的肉"身凡胎吧,多少生出一种属我族类的亲切来。
仪贞拭了拭嘴角,道:“我于音律上皆外行,请婕妤为我讲讲,这琴弦可有什么讲究吗?”
这算是问到苏婕妤的心坎儿上,一开口时还仅仅就弦而谈,跟着免不了要说琴面琴底的讲究,以及龙池、凤沼、雁足,还有轸池、轸子、护轸…
仪贞跟听天书似的,只有不时点头的份儿,后来说起了上古名琴的典故,这才能插上嘴。
暗里感慨,自己当日故意讥讽苏婕妤应该去科举场里挣功名,实际上,她若是个男子,还真当得起这一句呢。
可惜了的。
自己爱皮相,可不是只会爱皮相。这样才情斐然的女孩子,困在深宫里,哪一日方能够高山流水遇知音呢?
怪道她要弹《湘妃怨》。
“娘娘想到什么?”苏婕妤见她沉吟不语,只当是自己哪一句说错了。
仪贞摇摇头:“香草美人,凭什么总要被贤良之士用以表明忠君之心呢?一想到那些鹤发鸡皮、胡子一大把的老先生们对花对月、大发闺怨,我心里真不平得很。”
这话太离经叛道了。苏婕妤竟并不惊异,有感而发道:“大抵忠良企盼圣主起用的心,与女子企盼良人垂爱的心,总是有共通之处的吧。”
嗯?这话倒又不像是平白而来的了。仪贞一时想,皇帝擅笛,苏婕妤擅琴,两个人若有机缘合奏合鸣,以乐相酬,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彼时为蒙蔽王遥,皇帝与她相处过多日,听说二人颇为相投,依她的才情,看来不会全是作假吧。
可惜那苏大人是个老厌物,倘或带累了自己女儿,让皇帝对她倍加提防,那就不好了。
原本是出来散心的,兜兜转转又绕回这上头,仪贞真讨厌起了自己这脑子。
忙努力摈弃了杂念,还继续讲那些典故,不料珊珊寻来了。
却说慧慧见仪贞执意独自出门,找不着个讨主意的人,七上八下地在拾翠馆盘桓着。直到觑见皇帝从前朝回来,仍旧冷着脸,这下别无他法,暗里给孙锦舟比了个手势,两人到下房碰头合计。
孙锦舟更摸不着头脑啊。吮唇琢磨了一会儿,说:“以往都是皇后娘娘心胸宽广,不拘谁占理,就先来哄着那位——今日倒奇了!”
慧慧毕竟是偏帮仪贞的,孙锦舟对她来说也不是别人,忍不住道:“回回如此,就不能有个例外了…”
孙锦舟“嗐”了声,挑起大拇指来:“那位是谁,天字第一号哇!几时见过屋檐子向檐下人低头的?真有那么反常的景儿了,你当咱们这些屋子里的人还有好处不成?”
理还真是这么个理。慧慧犹是不忿:“你心如明镜,眼察秋毫——你自己想法子去!”
“别呀!”孙锦舟拉住她,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告诉你个巧宗儿。就骠骑将军要退亲那事儿,辅国将军倒是不强求了,郡君自己脸上无光,不肯善罢甘休;此外那位俞家千金——如今也是跟俞家不相干的人了——她也不肯嫁到谢家去。你只消将这话透给皇后娘娘,甭管最终陛下如何平息此事,娘娘总要惦念这份恩情,陛下么,也要惦念咱们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