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滑头,嘴巴比膝盖利索。皇帝没诚心让他跪个结实,毕竟是陪着仪贞回娘家么:“免了。朕听说大将军小恙未愈,就不必多礼了。咱们只以家礼论吧!”
真论家礼, 该让皇帝跟仪贞一道拜见父亲才是。谢大将军自知无福消受他这个礼,只管一脸诚惶诚恐地挺直了腰杆儿, 本想仔细瞧一瞧自己的乖乖姑娘,始料未及地就看到皇帝公然拉住了闺女的手。
怪道夫人甫一听自己说不忙着交兵权, 恼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谢大将军暗暗吐纳:他看不得这个,他看不得这个。
仪贞尚还一无所觉,听见皇帝说爹爹“小恙”,可爹爹看着神采奕奕分明是装病,便只想着为这台面底下较劲儿的两人打圆场:“陛下说得是,既是一家人,索性什么虚礼都蠲了,咱们去后面见见阿娘。”
皇帝不肯亮明身份,适才在门前那一出等同于怠慢。而今也不知阿娘得没得着消息,若是忙于按品大妆,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干脆由他们过去,囫囵打上照面就好。
谢大将军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了。要是单皇帝一人前来,男人家在前院敷衍着便是;可闺女想见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小儿这招当真可恨。顶着归省的名头充好人,实际意图如何,君臣二人谁心里不是门儿清!
一旁的老尤看着情势,早打发人进后院通报去了。谢大将军气定神闲地说了个“请”,比手让皇帝与仪贞先行。
皇帝一马当先,仪贞被他牵着,也就由他,三人经抄手游廊进内院。
谢家的房子依制是三进,正门五间。这么些屋舍,一家子住当然绰绰有余,不过以豪阔论,实在是不够看的。
须知天子脚下,官宦人家顶天也就是一品,便如谢家这般,恪守本分,别说一进,一间也多不得,甚至台阶的数量与高度都要仔细别逾了制,否则谁也不敢断定哪一日会被同僚抑或君主揪出来,借题发挥到什么地步。
勋贵们就没这么守规矩了。例如皇帝的一些堂亲,仗着辈分大,恨不得把护城河都引到自家的花园子里去。富商巨贾们倒没这份胆魄,万事财开道,东起一座小楼,西建一座别院,处处不离格,谁又能奈他何?
相较之下,谢家这本本分分的粉墙黛瓦,质朴得简直有些异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皇帝眼里,不贪图一时荣华富贵的人,说不定就有更大的图谋。
这也是惯常的帝王心术了,便无谓看在仪贞的面子上增减几分。
再者门窗户牖、斗拱檐桷虽不奢华,但花木藤萝、假山奇石却是极见用心。
皇帝目光毒辣,寥寥数眼间已将宅院格调尽收眼底,胸中丘壑曲折,脚下不过走了十数步,垂花门近在眼前。
谢夫人正领着内院的诸多婢女仆妇,雁翅般排开在门前,一派恭肃严整景象,专候着迎接贵客。
忽然几声铃铛轻响,打破了众人的屏气敛声,旋即就见两朵云团模样的东西飒沓而去——
“福子!”仪贞被这两团蓬蓬的小玩意儿围住了腿,眼睛一亮,细瞧发现不对:“小了许多,耳朵上也没有缺口…”
“这是福子的孩子了。”谢夫人赶紧走到三人面前来,暗中一摆手,令喂狗的婢女将两个小东西抱下去,自己则低头行礼:“臣妇见过陛下、娘娘。幼犬一时无人管束、冲撞了圣驾,请陛下及娘娘恕罪。”
皇帝略一抬手,免了她的礼,语气比对着谢大将军恳切不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朕未曾设卤簿,正是为着蒙蒙能够与二老好生团聚一日,而无须囿于君臣之礼。”
他是故意唤出这个私底下的乳名的,谢夫人听了果然心里一动,面如平湖地应下来。
仪贞浑然不觉,一心只怕母亲仍旧拘谨,索性伸手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娘,咱们进屋再说吧。”
谢夫人这才笑起来,连声称自己糊涂了,请仪贞与皇帝往里走,余光扫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谢大将军一眼,警告他别太失了态。
谢家祖上从前也是接过驾的,如今纵然数不清换了多少朝天子多少朝臣,许多仪轨早变了样儿了,到底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帝后二人虽然来得突然,但见谢家上上下下也不至于阵脚大乱。
秋老虎余威不减,皇帝与仪贞坐了一路的车,谈不上辛苦,多少有点生汗,就着婢女捧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顿时清爽起来。又饮了两口茶,仪贞便率先抬手,从各色果点中取了一碟子金糕,奉给皇帝。
满桌子点心,就数这一样最平常,无非因为仪贞打小爱吃一口酸酸沙沙的,方才摆在了趁手的地方。
皇帝脸上也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客随主便的态度倒很鲜明,依言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吃了,随后端起茶盏,接着慢品。
“二哥哥出门去了?”拉家常这种事儿上,仪贞深知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先起了话头。
谢夫人答道:“已经差人去寻了,说话就能赶回来。”
仪贞因笑:“咱们要待一整日呢,何苦去催他?”
听见她这一句,谢夫人自然眉开眼笑,顺势就说起了戏酒的安排:外头曲目花样的更新迭代可比宫里头快多了,不分良莠地只管层出不穷,大浪淘沙、去芜存菁都是后话了,到那时候才得以传入宫廷,供贵人们一赏。
仪贞回了自己家里,见什么都是高兴的,有新戏可听,更是锦上添花,不拘谢夫人说到哪一样,她都满意地点头,末了,偏首问皇帝的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漫然点了点头,暗自琢磨的仍是谢夫人存心绕开了的话头——谢昀一大早出门去,究竟是走亲或者访友,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既然谢夫人含混着不说,他也不着急发问。两辈儿人分坐着喝茶歇了一阵,眼见着日头不高,离饭点儿又还有那么不长不短的工夫,谢夫人便提议说,园子里今年新栽种的重台莲开得正好,清气宜人,愿奉陛下及娘娘前往游赏。
实在是皇帝来的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往前些有七夕,再往后些有中秋,赏月喝酒都使得,大操大办也有根源。偏生赶在眼下这早不早晚不晚的,别说谢家没有一日建一盛景的能耐,哪怕真有,又怎敢显露出来?
亏得园子里的荷花还值盛期,不算大的池塘周遭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拱桥架着,亭榭傍着,不论什么时令,总有一二可消遣处。
从正屋往园子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经过堂后的中路,一是打西边小跨院绕半圈——西跨院就是仪贞从前的住处。
自古以东为尊,东头那跨院宽敞明亮、离前院也近,谢家只有谢时谢昀两个孩子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就分给了哥俩住。至于仪贞这个最后来的老幺,便没有挑拣的余地了。
谢夫人打心底里觉得委屈了女儿,把这“挑剩下的”西跨院布置得比两个儿子那边精细十倍都不止,原本姑娘家的闺房比小子的棚圈雅致讲究已然是常情了,更不用说,仪贞的寝楼侧旁有个直通花园子的石滑梯。
“如今看来也并不如何陡嘛。”仪贞故地重游,一时感慨,一面扶着谢夫人从旁边的石阶走过,笑道:“大哥哥稳重又上进,倒还没说什么,二哥哥当初可是眼热得不行,我但凡求他个什么,他都要拿滑一回滑梯来换,结果每日的课业都忙不完,读书、练字、习拳脚、习骑射,后来又跟着爹爹常住营里,也就兑现不了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行人才走到园中,前头又来报说,二公子回来了。
谢昀是从俞家庄子上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有官无职,每日早早起来不外练练功夫、给双亲问问安,跟着就在书房里写字,隔三差五则游山玩水似的出城去,跑人家姓俞的庄子里当樵夫。
一把农家借来的铁斧,叫他挥出了宣花斧的气势,砍瓜切菜一般就砍好了两大捆柴,四五个人也未必合抱得住,被他随意挑在肩膀上,悠哉游哉地送到后山庵堂里。
他那不作数的前未婚妻懋兰不是没有郑重其事地拒绝过,奈何谢二公子油盐不进,笑着宽解说:“我不过体会一二田园归隐的滋味罢了,随手而为,妹妹不必放在心上,若实在过意不去,赏我两个力钱也就是了。”
他越是戏谑,懋兰越是叹气,回身进屋去,片刻果然拿了个荷包出来,谢昀接在手中,不用掂,就知道里面是两个锞子。
骠骑将军的苦力,倒也没值钱到这份上,等砍来的柴直够烧到明春去了,谢昀眼里也瞧见了新活计:修门窗、补瓦片,再给懋兰的小花圃松松土。
懋兰这日问他:“二公子,你究竟是在逼迫我,还是在逼迫你自己?”
谢昀答不上来。他没有想过,自己这些举动,在她眼里居然是逼迫。
他没有逼着她“回来”的打算,他做这些活儿,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企图。
他只是——
没等他“只是”出个所以然,家里的小厮火烧眉毛地寻他来了,当着外人不方便直说缘故,单是请他速回。
原来是真龙驾临了。谢昀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厅那乌泱泱的锦盒跟中官,在踏入正院前可算是把气儿喘匀了。
然后就见皇帝笑眯眯地对他说:“回来得正好。咱们上你那儿的练武台去,比划比划吧!”
第62章 六十二
其实皇帝这话真没有旁的深意。他只是纯粹觉得和谢家二老一起赏荷花并不是桩闲适的消遣——要依他的本心, 弗如和仪贞两个在她旧日闺房里消磨半日。
但他毕竟是答应过让她回来和爹娘团聚一回的。既然自己杵在跟前,谢恺豫闷不吭声,谢夫人又太赔着小心, 倒不如叫他们一家三口自在说会儿话, 自己跟这谢昀到别处去过两招, 正好领教领教谢家的拳法路数。
可惜皇帝这人, 在谢昀心里一贯的评语呢, 说文雅些叫“圣心幽邃”, 说直白些叫“蔫儿坏”。他开口邀自己去切磋切磋, 必然别有用心。
而且态度越和煦,想来用心越险恶。
只是做臣子的忤逆不得, 谢昀拱手应了个“是”, 随即将皇帝请至东跨院。
仪贞落后了一步,谢夫人不由得悄声对她道:“这时候舞枪弄棍的,待会儿哪还有胃口用饭?”
“点到即止嘛。”仪贞这话说得颇为坦然:“我瞧二哥哥比上回进宫时晒黑了好些, 精气神儿也强得多,看来这些时日不曾落下操练, 不必担心他。”
“他哪是勤于操练!”在皇帝面前吝于言辞的谢大将军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抱怨一句后,又顾念到女儿难得回家一次,不该将这些烦心事儿告诉她。
可仪贞到底听见了,追问道:“那是什么缘故?”琢磨了下,便隐约有个猜测:“二哥哥一大早就出门了, 是去拜访谁?”
她虽然在宫里,但皇帝对谢昀行踪的了解, 只怕比谢家父母还详尽些,故此她也知晓一二。谢大将军见瞒不过, 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人家不愿意,他这样死缠烂打的像个什么样子?依我说,不如放过人家算了!”
谢夫人不敢苟同地蹙起眉:“你当年怎么不知道这个理儿,日日赖在翰林府坐冷椅、蹭冷茶?”
“这、这怎么能一样?”当着闺女,大将军有点抹不开面子,支吾着分辩说:“岳父大人那是出于审慎,有意考验考验我的脾气耐心而已,又不是你不肯…”
谢夫人连忙剜了他一眼,强行掐断了这个话题,对仪贞道:“你万勿操心这些,你哥哥这般年岁了,也不是四六不知的小孩儿,何况还有我们呢。”
说到末一句,自己底气就有些不足了。谢夫人强自振作起来,又关切女儿问:“娘娘在宫里可好?今日陛下微服前来,家里一样能拿得出手的也没有,这会儿酒宴百戏上多尽心些,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仪贞忽然想起,数年前初次进宫的时候,是她听母亲的嘱咐,而今则是母亲来问她的定夺——她成了离皇帝更近的那个人,是否就意味着渐渐地离家远了?
她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趋势,也就撂开了。横竖都是自家人,她的回答便很直接:“陛下答允我回来一趟,倒是有些日子了。不过昨儿才定下,说轻车简从就好,省了那些琐碎章程,免得拜来拜去的,平白耗费时辰。阿娘只管按着待客的礼数安排就是了,陛下在这上头并不挑三拣四。”
她说得寻常,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很耐人寻味。大将军至少听出来了:皇帝暂且没有公然表现出亲近谢家的打算,所以才决定微服到访。
涉及这些,谢恺豫望向女儿的目光里就添了更多爱怜:兵权他迟早是要交的,可到了那一日,蒙蒙在皇帝心里,还有“用处”吗?
某种程度上,他开始理解夫人的钻牛角尖了:不早些将孩子接回来,真要看着她困在那地界、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可是,时机不对啊。他要是一心只当好皇帝的忠臣,早该上书请辞了,把这身铠甲一卸,管他继任者是谁,西北边防之事,是好是歹都跟他无干。
但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关塞,不是为天子守的,是为边民守的。百姓们爱他敬他,他便不可辜负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