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她又看到引棺作挽歌的三百女侍史中,赫然有沐昭昭的身影。
她的心狂跳起来:既然如此遵循旧制,那么魂车当由大将军之妻参乘。
仪贞迫不及待地往魂车右旁寻去——她看见了母亲的背影。
但也只转瞬即逝。泪水须臾之间模糊了她的眼睛,满目的银白无比刺目,哪还辨认得出那抹花白的髻发。以至于,她竟渐渐怀疑起来,果真见到母亲了吗?
她不能高声呼唤。她是皇后,这是一国皇太后的丧礼。
她魂不守舍,直到出了大燕门,王遥出声劝皇帝道:“圣躬违和绝非小事,奴才斗胆请陛下荣返,待百官奉神主回宫时,再于午门内相迎。”
仪贞这才回过神来,听见皇帝缓缓道:“掌印之言,固然深为朕计。可是既为人子,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眼下岂有不哭送母亲的道理?万勿再发此论。”
这是必有一场风雨了。仪贞跟随在皇帝身后,默然登上了自己的马车,不知道陵寝内等候着他们的会是什么,谁又会是在后的黄雀。
梓宫安放祾恩殿后,皇帝于灵前行奠献礼,并遣官员告祭各陵。继之,帝后扶棺,沿木轨送至地宫,奉安在宝床上,香册、香宝安置完毕,一应随行者逐一退出,封好地宫石门。皇帝再率文武百官于祭台前行告成礼,至此仪毕。
仪贞内里始终七上八下的,不知风雨何时将至,比孑立在风雨中更可怖。
那封信寄出后,她就做好了尽人事听天命的准备,无论父亲能否领会她的意思,她至少不留遗憾。
但是母亲来了,此时此刻就在她身后数丈,在她目不能及。
天边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夏雷滚滚,像是暴雨将至。
皇帝下令群臣至东西配殿内暂避,女官内侍则于茶膳房及仪仗房内待命。
仪贞只带了慧慧一个宫女,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东配殿,总算缓了口气。
皇帝亦在此处,身边却一个随侍都没有。
仪贞不禁有些担忧,走上前去行了礼,因问:“陛下,王掌印何在?”
皇帝听了,觉得她这是刻意选了个较为折中的称呼:直呼王遥似乎太盛气凌人,仍唤亚父又显然触他逆鳞。
皇后,果真深谙何为审时度势。
他瞥了她一眼,不肯开口,右手则在袖中紧紧握着。
仪贞受了白眼,无声地叹口气,指尖偷偷掐着掌心,慢慢走开了。
殿外又是一道闪电,无形地灼烧在许多人心头。俄顷,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似乎无坚不摧,唯独浇不灭无处不在的业火。
摧枯拉朽的响动掩盖了许多东西的痕迹。仪贞朝皇帝睇去,而后轻声吩咐慧慧去把门都打开。
雷雨交加的四面透风里,她与他在古老肃穆的配殿里遥遥相对。
铮!金石之声破空而出,寒光照亮出一张阴柔带血的脸,是王遥率着一众持刀的内侍,黑压压地立在了门外。
“陛下,”王遥语带焦灼,行礼的姿态却不慌不忙,“适才一干逆贼埋伏在祾恩门外,意图行刺,幸而大燕列祖列宗英灵保佑,奴才不曾叫他们得逞,眼下贼子们已全数绞杀,请陛下安心。”
“剿灭了就好。”皇帝对他办差的能耐还是很放心的,点了点头,又追问:“昭昭呢?她可曾受惊吓?”
王遥惊魂未定地笑了笑:“不曾。”
庄毅皇后神主回宫后,皇帝发出了第一道手谕:册含象殿女官沐氏为贵妃。
第8章 八
“皇后娘娘一回猗兰殿,一整套的水晶盏儿都砸光了。”
孙秉笔听过手底下小幺儿的回话,转身向王遥道:“爹爹如何看?”
经过皇陵设伏一事,可再不敢小瞧皇帝的狼子野心了。
“她应当是不知情的。”王遥的食指在拇指上摩挲了一下——国丧里头,他把那只南红扳指给摘了,一时还不习惯。
西北那头一切如常,做父亲的识时务,他也不好随意动人家的女儿。
况且,他又没那个千里取人首级的本事,倘或真逼反了谢家军,谁来镇守一方?
偌大的朝廷,而今竟真找不着一二有威望的将领了。
总不能便宜了段方更那断子绝孙的杀才。
断子绝孙是太监最要命的痛处,能拿这一点咒骂仇敌,可见他对此人憎恶到何等田地。
王遥面色沉郁,不起眼的扳指没了,也能惹得他颇为不快,这叫他更是耿耿于怀:“皇帝这回着实是不妥得很,终究还在孝期里——那沐贵妃,是怎么个来头?”
这点孙秉笔倒挺清楚,答说:“采选进来的宫女儿,爹娘都在乡下,谈不上家底,也没查到有能耐的亲戚朋友。”
打小儿分在了东宫,勉强能和皇帝论个青梅竹马。
王遥冷笑一声——皇帝其人,是念旧情的秉性吗?
急吼吼地封这么高一个衔儿,必定有缘故。
或者是和姚洵那一干逆贼有勾连?可惜这回底下人办事利落过了头,将祾恩门外伏击他的人杀得太干净,如今想再深挖是挖不出确凿的东西来了。
他眯了眯眼,对孙秉笔吩咐道:“司礼监上上下下,要好生清扫清扫,别出了内奸还蒙在鼓里。”
孙秉笔心中一凛,忙肃然应了,听他语调中不无遗憾:“这回想敲山震虎是不能了,至于姚家十族,一个也别放过。”
姚氏一门,本就因罪流放岭南,如今尚还不知改过自新,反倒趁着国丧窜逃回京,又惊扰列祖列宗英灵,何等罪大恶极!姚洵此人自有反心,其余族人也必定暗中包庇襄助,该当同罪而论。
司礼监出手,岂止伏尸千里,京师、岭南不谈,举国上下,无不人人自危,生怕被查出自己和姚家人有过半点纠葛,姚洵之父姚盛当年授课过的一些学生为了自保,甚至主动站出来与其断绝师生之名。
这样一桩惊动四境的大案,王遥在皇帝跟前却是只字不提。他立在绿意苍凉的拾翠馆,委婉规劝说:“新册贵妃一事,朝廷里颇有些非议呢,陛下…”
皇帝恹恹地侧卧在竹榻上,垂着眼睛,目光不知投在哪里,闻言长眉紧缩,道:“朕又不是立即要大办典礼,他们有什么可闹?”
王遥观他这副态度,多少也算是探出来了:和沐昭昭情谊匪浅的不是皇帝,只怕是那当年的太子伴读姚洵。
而今皇帝的大谋功亏一篑,心腹之臣身死族灭,把这女子当作未亡人供奉起来,好歹聊以自"慰吧!
他心中不屑:所以这李家小儿永远成不了事。
可叹大燕王朝气数将尽,李氏一族枝蔓虽多,到了先帝这一代时,宗室里的天潢贵胄们,参禅修道的有,斗鸡走狗的有,讨小老婆一门心思生孩子的也不少,偏生就那么邪乎,一个新降世的都没有。
李鸿几乎就是独苗苗了。若废了他,又能扶植谁呢?
夜里读书的时候尚思量,自己这立皇帝恶名昭著,至于多年的功劳苦劳,可有一个人惦念?
也罢,美誉虚名不过是庸人自困。此时能呼风唤雨、生杀予夺,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他起身去推开日漫韩漫BGBL漫画都在q群八148以6九流3窗,一片皎皎月色不请自来,树影婆娑,本是一派心旷神怡之景,王遥却皱了皱眉——夜色缭绕之处,未尝不是危机暗伏之处。
对月对花,那是富贵闲人的消遣。
“爹爹。”他既没歇下,孙秉笔自然还守在屋外听候吩咐。见王遥立在窗前,连忙哈腰到跟前来。
“贵妃宫里,伺候的人要齐全。”
沐贵妃住在华萼楼,恰与猗兰殿一东一西相呼应,新拨来伺候的小宫女儿们私底下议论,说或许是皇帝有意令二位主子分庭抗礼。
芝芝捧着几卷经书走过,连余光也没从这些人身上掠过,径直进了沐贵妃日常起居的耳房内。
芝芝当初和沐贵妃是一个姑姑调理出来的,放在官场上,正儿八经的同门,那可是再厚密不过的交情。把她派到华萼楼来当大宫女,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至于其余的宫女儿内侍,几日下来芝芝冷眼瞧着,却是良莠不齐。
沐贵妃一朝攀上了高枝儿,华萼楼如今是个热窝子,费尽心思想进来的人不少,安心当差的人则未必够。
人多眼杂,心浮气躁,来日或许要惹出是非。
“娘娘。”屋里没用冰,但仍透着一股清幽之感,芝芝不自觉地放轻了声口,说:“早上抄的那些已经供到佛前了,这会儿便歇歇吧。”
沐贵妃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她是杏腮桃颊的长相,而今挽了妇人发式,浑身缟素,倒也有几分轻愁。
指上沾了墨迹,因为握笔太久,像黥在上头似的。她没让芝芝伺候,自己走到木盆前洗手。
天热,水并不清凉,温吞吞的。她洗了许久,眼睛没往手上看,仿佛是忘了。
“娘娘。”芝芝不得不出声提醒她。居丧当中,哀伤低沉固然是晚辈的本分,但到了她这田地,难免引人注目。。
取过洁白的手巾,替她拭干了水珠,芝芝不再多话。沐昭昭不是愚笨的女子,况且要解开心结靠的从不是旁人不痛不痒的劝解,何必说出来落人口实。
猗兰殿上霞飞栋,华萼楼前露满囊。可是沐昭昭此生,永远走不出那场大雨了。
自皇陵回来月余,皇后娘娘头一个捱不住这种清苦又乏闷的日子了。酒喝不得,香熏不得,漂亮衣裳和首饰全都收起来了,听曲子看皮影戏更是想都别想。
太医署有一位蒋大人,配制香方常有许多巧思,仪贞曾偷偷派冯嬷嬷请他前来,问一问可有孝中能用的香。
蒋大人笑眯眯地说:“娘娘这宫里草木蓊郁,易招蚊虫,老臣为娘娘配些驱蚊安神的香吧。”
仪贞用时,果觉清甜怡人。夜里人静了,四处的帘子都放下来,单留一扇纱屉,点起香,隔着窗纱看一会儿月亮,听一会儿虫鸣,算是一种不太过分的消遣。
这一晚是十二,月亮将圆未圆。仪贞坐在窗边,望着脚上的麻鞋出了会儿神,忽然喃喃自语道:“不知陛下…此时如何……”
几个嬷嬷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陈嬷嬷说:“娘娘何不亲去探望陛下呢?恰好可以带着新配的香…”
“这香原是不能光明正大摆出来的。”冯嬷嬷阻拦道:“当心弄巧成拙了。还是瞒着些为好。”
“旁人跟前自该瞒着,陛下又不是旁人。”卫嬷嬷是她们当中唯一嫁过人的,在夫妻相处上头另有一番见解。
皇后与一概妃嫔都不同,不仅在于嫡庶、君臣之别,而是当今的帝后少年结发,情分本该不同,整整六年都不曾有第三个人插"进来,却始终这么不近不远地僵着,究竟太可惜了些。
眼下多出个沐贵妃,能教皇后警醒起来,也不算坏事。
带不带熏香几位嬷嬷意见或许不一致,但含象殿,仪贞是定然要去一趟了。
跟着的人也不须多,只有慧慧珊珊两个。卫嬷嬷尚暗暗冲她俩使眼色,让她们给两个主子留出独处的机会。
一路到了含象殿跟前,此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殿里头依稀还能瞧见灯火明晦交替。
仪贞稍有些踟蹰——她本来打算寻个人替她通传,皇帝拒而不见的话也由此人带出来,便不至于过分跌脸面。
如今不行了。她得自己迎上去碰一鼻子灰。
身后的慧慧珊珊已经识趣地停下了脚步,仪贞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敛起粗粗缝制的生麻布裙,拾阶而上。
隐约的香烛气息从殿门内飘逸出来,仪贞隔着门蹲礼,口道:“陛下,妾谢氏求见。”
她担心皇帝听不出她的声音,自报了家门,随后凝神屏息地等着里头的斥退。
片刻,殿中人说:“推门就是。”
她愣了愣:世上没有仿他人声口仿得这样像的吧?
怀着疑窦,她依言推门进去。但见含象殿已经大变样了,正中设着佛像,两旁垂着佛幡,供案上香烟缭绕、左右烛影幢幢,地下散着一地蒲墩。
皇帝就箕踞在一只蒲墩上,披散着头发,手里慢慢拨动着一串数珠。
仪贞的脚步声很轻,他没回头,微微一扬下巴,往供桌那端示意。
仪贞走过去,抽了三支香出来,在烛火上点燃,立定肃了肃,插到香炉里。
这时候才瞥见,供果里有一品鲜荔枝,一旁还有一壶酒,酒香甚浓。
她猜得到这一应东西是为谁设的,自不消问。敬过了香,垂下眼眸,转身要往回走。
“皇后。”皇帝突然开了口:“你仔细脚下。”
第9章 九
仪贞立时顿住了脚,定睛去看,才发现地上一圈水渍,堪堪将供桌圈住。
她愣了一霎,轻轻抬脚,跨过了这道结界。整了整衣裙,候在皇帝身侧,等着他叫她退下。
皇帝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此时他却迟迟没张口,只是觉得怠懒,没什么意思。
手里的数珠不再转了,他微仰起头,墨一般的发梢拂在荼白的衣衫上,似白水青山,天地永寒。
他其实不是无情的人吧。仪贞想,只是能被他划入麾下的太少了,方才显得这样寂寥又淡薄。
祾恩门动乱至今,恰有三十五日,老辈儿们所谓的“五七”回魂。
这一夜的仪式很讲究,要在灵堂摆一桌菜,倒上酒倒上茶,在生前住的房间里摆好洗脸和洗脚的水,在生前睡的床上放好常穿的衣服——总之就是为往生者最后一夜的休息做好准备。
然而对曾经的流放之人来说,这些都是奢谈。
也许沐昭昭在这里会好一些。仪贞听猗兰殿的人说起过,自册立贵妃后,皇帝一直没有再见她,以免教她成为众矢之的。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决定仍是按照原本的念头,向皇帝福了福:“陛下,妾告退。”
皇帝没有作声,甚至连头也没回。仪贞却行几步,将要转身前,终是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陛下,请您保重圣躬。”
她微微蹙着眉,朝虚掩的殿门走去,刻意地无视了皇帝或许会有的反应。
也或许依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踏出青琐丹楹,皇后脸上的神色逐渐地变了,迎上前来的慧慧和珊珊都不难猜出,自家娘娘多半又在陛下那里受了冷遇,伺候起来愈发小心。
其实皇后倒也从未苛待过底下人,这么些年来的不易她们都看在眼里,率真烂漫的谢家小姑娘,三魂七魄被磋磨得只剩下半拉,空朽朽的躯壳内,喜怒都存留不住,来去匆匆,变幻无常。
如今又没有荔枝酒可喝了。
猗兰殿里的香也快燃尽了。仪贞回去时,夜已经深了,又随意洗漱了一通,拆了头发上床睡觉。
这之后的第三日,仪贞又召蒋大人来,除了配制原先驱蚊安神的香外,还问起了别的。
“…娘娘说,皇爷近来情志不畅,可否以熏香调理,使圣心稍愉。”蒋大人面色恭谨,斟词酌句道:“臣不敢擅专,还请掌印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