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了缓,偏过身子往屏风外瞧了一眼,说:“粥来了,不如先垫垫吧。”
皇帝毫无胃口,从喉头到心口都梗着什么——不是积的苦药汁子,是一把莫名其妙开过刃的剑。
但她大概是饿的。皇帝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点过了头。
于是仪贞抬了小炕桌来,摆上碗筷,又打一个手巾给他擦手。金边儿雪花瓷海碗配着同色调的大瓷勺儿,粥也是雪里飘着金,一人舀了些在小碗中,佐着杏花鹅脯、蓑衣黄瓜、玉版笋等五颜六色小菜,还没吃便觉得赏心悦目。
这样温情融融的氛围,只适合拉一点家常,别的说什么都是大煞风景。
索性都不多嘴。便不为别的,为脾胃舒泰也应食不言、寝不语。
慰藉过肠腑,仪贞又惦记上了煎药,捡两块炭丢进红泥小炉里,适才的话头却一时捡不起来了。
她伸手虚虚感受了下逐渐升温的炉子,心思一动,问皇帝:“高院使没说不能下床,你这会儿可想走动走动,我扶你?”
皇帝说“不想”,他只是病中短精神,且不是缺胳膊少腿儿、又或老态龙钟,何须她搀着扶着下地活动筋骨?
这念头下面勾连着盘根错节,他笼在被中的手握成了拳,喉管里极欲咳嗽的痒意被强压下去:“你…我一好便发旨晓喻礼部,等百日国丧过了,你便可自由议嫁。”
“你、你就真不能原谅我一回啦?”仪贞闻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炭火星子又溅到手背上,疼得她抹泪揉眵:“这不公道!一点儿也不公道!”
他没料到他她会同自己闹起来,苦笑着问:“怎么不公道?”
仪贞不答话了,白生生的牙死命咬着下唇,仍止不住接二连三的抽噎,泪水竟像是朏朏一爪扯坏的珠帘儿,百行千行一道流淌不住。皇帝不由得怔住了,呆了片刻,才想起掀被下床,趿着鞋还没走到她面前,又被她囔着鼻子叫停:“你别过来…你安生躺着吧。”
他是哪里来的病痨鬼?要她时时不忘迁就?
皇帝不想遂她的意了,可僵立片刻,又改了主意,转头藏回了床被中。
仪贞神思不属地跟着过来,手习惯性地落在被面上,照顾的姿态突然一顿,她抬起通红的眼圈儿,恶狠狠地钉住了皇帝,手脚并用地摁实了绸被里的人:“你别想废我。”
这不是废…算了,皇帝不知道她哪根筋又搭错了,是觉得损了颜面?他干脆整个儿地陷进迎枕里,生出股自暴自弃后的轻松感:“总不能再赐黄金百两、吹吹打打地送你出宫。”
“我没有一心想出宫!”仪贞终于意识到他俩岔在哪儿了,“全是你自作主张!宫外头的日子真那么畅快,我何必想方设法又回来。
“我舍不得你呀。”穷凶极恶的面目很快溃不成军,她又委屈上了:“你不能因为我有家人、有朋友,就断定我可以没有你——觉得不公道的人应当是你,你的一心一意都给了我,我的真心却像物美价廉的大蜜瓜,谁都能分一牙儿。”
她的两只手撑着他的肩膀,眼泪掉下来全砸在他脸上、脖子上了:“一牙儿真心也是蜜瓜呀!”
这会儿又不顾他还生着病了,颠三倒四地倾诉一通,胳膊也觉出酸了,顺理成章就松懈下来,矮身歪在他身前,嘴唇特意印在他嘴上,碾了两碾,喃喃道:“咱们一道歪会儿,床够宽敞。”
皇帝任她轻薄,径直不动如山:没有旁人。她真是为他开窍的?才短短半年?
欣喜若狂带来的晕眩感是不祥之兆,亦是他肯“成全她”的第二层缘故——他实在不像个长寿的样子。
但是谢仪贞的搂抱当得起“孔武有力”四个字,他被箍得简直喘不过气,陶陶然地闭眼入梦。
第112章 一一二
次日仍旧是仪贞先醒, 无他,曳撒穿着究竟不舒坦。她在被子里七拱八拱的,随后听见皇帝叹了口气。
“唉呀, 吵醒你了。”仪贞万分地过意不去, 扭过身来抚了抚他的肩膀, “还早呢, 睡吧睡吧…”
全然是哄小娃娃的声口, 皇帝懒散地拿眼梢扫了她一眼——她的抚挲很不得章法, 反挑起骨头缝里的痒来, 他不自知地失笑,坐起身来, 该视朝去了。
仪贞瞠目:这就重新视朝啦?手忙脚乱给他披大衣裳, 在床板上膝行了没两步,被膝襕给绊住了,活动不开。
皇帝偏过脸来, 看向她片刻,说:“你回去吧…这衣裳该换了。”
仪贞说“好”, 又自夸自耀:“这一身真气派, 我穿了走在路上,还有两个姑娘对我笑呢。”
谁还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么?人家姑娘笑,也不过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不总与男女之事相关。
皇帝站起来,对着穿衣镜慢条斯理地系衣带、理袖口, 余光却每每晃见她清冽鲜明的眉眼,一张一合的红唇白牙——
兹要远离这金玉牢笼, 如此随心散漫的日子可以过一辈子…
“那就说定了?”仪贞径直将他的缄默算作默许:“我找孙秉笔拿牙牌去!”
“什么牙牌?”皇帝许是在床上躺久了,一时竟跟不上她的思绪。
“出入宫的凭证呀!我回去洗漱完了换好衣裳, 再同爹娘兄嫂话别一回,少不得几个时辰的工夫,没个牙牌,再想进来你不认账怎么办?”
她这话说得怪直白的,皇帝无言以对。
倒也没有舍己成人到那份儿上。他历来信奉情|爱最是私念贪妄之集大成者,非如此不能纠葛缠绵不休,只是…
只是他不愿见那双藏山蕴水的眼睛,因他而枯竭。
“在宫里,你穿的曳撒再气派百倍,也不会有姑娘冲你笑了。”他自顾自地戴好翼善冠,六角网格竹丝帽胎,双层黑纱敷面,衬得一双手白净矜贵、了无生气。
“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哪有你一笑要紧?”犯上的两根指头大喇喇戳在他的脸颊,齐齐往上提去:“笑一笑嘛,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皇帝面带薄怒,这是市井浪荡子的轻浮话,半点不经心,他不爱听她这么信口开河。
一股恼火未待发作,她竟已凑上唇来,在他腮边结结实实亲了一口:“你当我真分不清芝麻西瓜呢!不可得兼,自然选所欲更甚者。”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双手牢牢抓着她盘在自己腰间的两条腿,倒是个背媳妇儿的姿势,扭过头问她:“那么我是芝麻还是西瓜?”
哪一样来比拟他其实都不大合适,仪贞却毫不忸怩:“你是芝麻象眼里的芝麻、西瓜冰碗里的西瓜,我若少了你,再惬意的日子都不够滋味儿。”
娘家偷闲半年多,这是发自内心的体会。然而话一出口,底盘儿忽然动摇起来——皇帝对此也没个回应,单是背着她、只管往寝殿外头走。
这如何使得!闺房之乐,就该仅限于闺房之内。更别说她还穿着男装,万一叫别个瞧见了,不得说陛下近来好起了南风?
她在耳旁大惊小怪地咕涌,皇帝也难以招架,到底没踏出房门,就将她安放在外间的弥勒榻上,随即直起腰来,背对着她捋了捋冠上金折角,抖擞襟怀上朝去。
唉唉唉…仪贞恭送不及,举目以眺,唯捕得一个清癯侧影,惊鸿掠水转过影壁。
可不是惊鸿?孙锦舟健步如飞地跟在御辇后头,恰瞥得皇帝将一方素帕塞回袖中,枯木逢春一般仰靠在圈椅里,舒枝展叶儿起来。
龙颜一悦,连今儿的日头都升得早些,金光璀璨地挂在东边儿,照映在早朝人的脸上,一双双乌青眼圈当中,有一双格外醒目的微红眼圈。
孙秉笔埋头忍笑,腹内抑扬顿挫哼起了《大登殿》。
这日是个常朝,到场的都是近臣,商议的都是实事。一年之计在于春,诸多关乎农桑、赋税、徭役、兵工、邦交的国策,皆因在此时定下来。
庐陵王家那位三郎君自打进京入宫后,这是头一回见识此等场面,虽云里雾里,但亦饶有兴致。
皇帝现下再瞧见这小子,心里的观感却有点微妙了。所谓人心幽微,即是如此。之前分明打定了主意相准了人选,而今因为真正亲密的人回来了,不能免俗地就犹疑起来——至高无上的宝座,仿佛终是留给自己的骨肉来坐好些。
偏偏又有“君无戏言”四个字约束着。皇帝内里不是不明白:这一类规戒箴言不是为着培育出圣人天子,而是一位喜好朝令夕改的掌权者,带给社稷黎民的祸患,千倍万倍地胜于天灾兵燹。
着实叫人为难。
散了朝,日近中天。李栩多日不得见皇帝,一时逗留着不舍离去。觑着皇帝心情甚好,便道:“臣近日听老师讲《吕览》,云'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虽为实情,亦有阿谀嫌疑。”
皇帝“唔”了声,接过孙锦舟进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评道:“此言有岳白术风范。”
庐陵王府与岳白术渊源过深,皇帝纵知其所以然,仍不乐见,随口便敲打一二。
李栩也不气馁:“臣从前无知浅薄么。今日头一遭见识廷议,方才真正开了蒙,原来率土之滨,俊贤辈出。”
平心而论,这是个值得栽培的苗子。小小年纪宠辱不惊、谈笑风生,对自己这个一念之间就能左右他生死荣辱的尊长,犹拿捏着趋乘而不趋附的分寸——
却不知他将来待仪贞,可也是这般费尽心机。
皇帝心念微转,漫然道:“《吕览》也非尽善尽美之作,究竟是《中庸》里所说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他摆了摆手,不让孙锦舟伺候他更衣,起身步入游廊,李栩随行其后:“我知道你骑射上也不错,没得进了宫反拘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过两日再寻个武师父指点你,顺便讲一讲《六韬》。”
横竖谢昀在兵武学堂里颇清闲,多塞个学生去不妨碍什么。将来若教得好了,自然大家都好;若教得不好,凭他那副动辄直眉瞪眼的德性,多少是个制衡。
硬招铺垫好了,还有软和的。打发了李栩,迤迤然回内宫来,等着仪贞给他通头发,眯着眼屈指轻扣醉翁椅扶手,一面问:“润鸣满两岁了不曾?”
“还没呢。”仪贞不知这话有深意,纯拉家常:“我瞧着越长越不像大嫂嫂了,倒跟大哥哥似的,生人勿近,真不知是好事坏事…”
这倒没什么,人分百种,性情各异。唯独年纪差得大了这点不便,自幼处不到一块儿,论不了青梅竹马情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保不齐没有年岁相当的捷足先登,生米煮成了熟饭,再好的庖厨可施为的余地也窄了。
仪贞直到李栩正经拜了谢昀这个师父,方才回味过来皇帝那不经意似的一问,摇头摆手不住:“姻缘自有前定,咱们何必抢月老的差事?”
皇帝即将而立,凡事倒也没有那么执拗了,向她学来了两分随遇而安,见这厢李栩盘马弯弓、百步穿杨,那厢润鸣专心吃糕、凝神细品,这鸳鸯谱似乎也不是非点不可。
他真正挂心的是,仪贞同李栩虽有交情,但无恩情。
倘或庐陵王妃比自己先行一步就好了——不尽然,但凡庐陵王健在,根源就不算斩断。可正值壮年的夫妇俩,亡故得太紧凑也不像样子。
他许久没有动坏心思了,居然有点退步,思来想去都没萌出个万全之策,确保仪贞的晚年无忧。
“嗖!”又一支箭入木三分,身旁的人索性站起身来拍手叫好,全不拘泥于母仪天下的端方条框。
皇帝纵容地仰头望着她,忽地心生一计: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水滴石穿总使得。
端阳一过,天益发地热了。阖宫上下都往浣花行宫避暑去,朝臣们遇事须面见皇帝,亦到行宫中来。
向晚时分,仪贞小睡醒来,闻说皇帝还不得闲,便沐浴一回,换过一身纱衣纱裙,摇上一把白檀素绢团扇,邀了武婕妤闲逛去。
“来时我瞧见菱透浮萍那边池子里荷叶圆圆满满的,可爱得很,咱们去那边纳纳凉,再摘几张回来煮荷叶粥吧!”
唉哟哟,这时令大小厨房里还能少了新鲜荷叶?只消她一句话,准保熬得清甜可口,碧莹莹的呈到跟前儿来。
非要自己动手,那必定是给皇帝准备的无疑了。
仪贞这一趟出宫又回宫,落在武婕妤眼里,便是她见罪于皇帝,遭了贬谪,差点儿连皇后名分都不保,幸而帝心一贯阴晴无常,此刻既然东山再起了,很该费心笼络住那位。
武婕妤过了一程子影只形孤的日子,好容易把皇后又盼回来了,很有一股与其同甘共苦的决心,因点头不住,道:“荷叶粥解毒清热,回味却泛苦,即便拌上雪花洋糖也压不住,倒是佐些咸鲜的还好——我那里有极好的糟瓜茄、糟鲥鱼,一时让她们给娘娘送两坛儿去。”
仪贞知她跟前有个最会做冷吃的宫女,笑眯眯应下了。二人走上拱桥,武婕妤忽然举着扇儿往前一指:“那是庐陵郡王家那个孩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