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女不再吭声,范凌露出了满意的笑。
车内有些昏暗,看不清人的神色,李青芝本来渐渐淡忘了东家醉酒那夜的妄语,但此时此刻,那股记忆又被诱发了出来。
尤其是因为偶尔的道路颠簸,两人不经意的肢体触碰,李青芝可谓是惴惴难安。
虽然看不见东家的神色,但李青芝莫名有种自己在被人盯着的错觉。
她没法去验证,毕竟这时候她不想去往东家那里瞥。
像是看出了李青芝的局促,范凌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状若好心提醒道:“若是觉得闷热,可以掀开车帘透透气。”
李青芝憋了半天,这才如梦初醒,身子往车窗边倚着,将帘子打开,也让光亮透进来,照在了范凌未来得及收回的笑脸上。
范凌如今一点也不后悔当初自己装傻充愣这一手笔,要不然他都没脸面对人家,无关于身份,只是由心。
申正时刻,暑气还未褪去,日头尚且毒着,街道上人员稀落,只有些摊贩还在卖力营生。
掀开帘子首先便是一股热风扑在脸上,透气是透气了,但也是灼烫的热气。
吸了几口热浪后,李青芝默默退回了车里。
好在马车行程较快,在李青芝吃了第三块栗子糕之后,马车汇入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地域。
听着热闹喧嚣,必是钱娘子的夫家朱家到了。
以前听惊蛰说起过,钱娘子的夫家姓朱,是在长生街开杂货铺子的,家境也算是富裕优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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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有三子一女,今日成婚的这个便是幼子,娶得自小玩到大的青梅,算是一桩和和美美的好姻缘。
马车刚停下,李青芝便听到了钱娘子熟悉的笑语声,伴随着的是一个略显憨厚的中年男子声,应当是钱娘子的丈夫。
“范郎君来了,当真是太好了,快请进!”
东家先行下了车,隔着车门,李青芝听到了钱娘子的丈夫喜气洋洋的问候声。
自家儿子大喜,又碰上了范郎君这样的贵客,他难掩欣喜。
虽新县尉才来了不到半年,但整个扶风县都知道这位贵人不喜应酬,就连县令大人邀了几次都懒得应付,如今竟愿意来参加他家的婚宴,这让朱勇满面生光。
招呼完,朱勇上前,还没等到说第二句,就看见范郎君下了车,又迂回身子,朝马车内伸手。
朱勇怔了怔,而后反应了过来这是夫人日日与他闲叙的叶小娘子,昨夜还特地交代了一番切莫真的将人当成丫鬟轻慢。
李青芝跟着出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看周围,就看见面前伸过来一截小臂,瞧着便能里面的肌肉便宽厚紧实。
她愣了一下,想说下面有马凳,自己完全可以下去,然抬眼对上东家催促的眼眸,又暗暗瞥了周围不知何时汇聚过来的目光,她犹犹豫豫地将手搭了上去。
算了,这么多人看着,不能让东家没面子。
指尖轻轻落于其上,李青芝在周围宾客热烈的注视下从马车上下来,神色腼腆极了。
她现在好像个猴子!
假装没有看到周围宾客的窃窃私语,李青芝低垂着眉目跟在东家身后,十足地像个小丫鬟。
范凌语态温和地同夫妻两人寒暄了几句,将贺礼送出去,范凌领着李青芝进了门。
因着夫妻两都是个勤快能挣钱的,朱家家境可谓是十分殷实,三进三出的院子,槐柳相依。
如今家中最小的儿子也成了家,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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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宾客自然是不会在外头逗留的,纷纷往宴客的正厅去。
炎炎暑夏,朱家也不是个小气的,在正厅摆了十来桶冰,就为了消解宾客的燥热。
正厅本就比外头阴凉爽快,如今又加了这十来桶冰,李青芝进去的一瞬间满身沁凉,舒服地轻哼了声。
那一声是从嗓子眼里不小心溢出来的,极低,但还是被范凌听见了。
“舒服了?”
这话问得认真,但若隐若现带着些细碎笑意。
李青芝直觉觉得东家在调侃她,但一抬眼看见人满面正经,李青芝便觉自己多想了。
按常理,范凌这般的贵客是要安置在上宾位置,不可怠慢,因而钱娘子夫妻本欲将两人分开安置,范郎君由朱家儿郎作陪,叶小娘子便坐在两个儿媳那桌,两相分开。
“不必如此,我这丫头怕生,还是跟着我吧,钱娘子不必操心,我们自己会找个合意的座位。”
听这话,夫妻两便知晓了范郎君的意思,不做安排了。
“那范郎君随意。”
今日是幼子大喜之日,夫妇二人本身也忙,见范郎君随性,便急吼吼忙着别的去了。
“走,我带你寻个清净的座位。”
“好。”
李青芝有些感动,因为让她自己一个人对着诸多陌生人,她确实有几分不自在,不如跟在熟识的东家身后安心。
看着在这场喜宴中怯生生又忍不住四处打量的娇俏少女,范凌一笑,继续道:“跟紧了。”
李青芝乖巧应声,跟在范凌身侧。
东家果然寻了一个极其清净的地,那是位于边缘的一处席桌,只有一对男女,男的大约三十来岁,是个面白圆润的和善面庞,女子则柔婉清丽,显得平易近人。
这两人之间缭绕着淡淡的温情,一看便知是对夫妻。
显然,其中的男子是认识东家的,见人过来,立即起身拱手道:“竟在此处碰见了范大人,真是巧了,范大人快坐。”
“张大人也在,确实巧了。”
范凌也还了礼,便见张由介绍起了身侧的夫人,范凌依旧仪态端方,看不出平日里在家中的懒散随性。
两厢见完礼,张由目光落在了一旁跟着坐下,气质娴雅恬淡的小娘子,笑呵呵道:“这位便是范大人家的小丫鬟吧,果真不是个俗的,范大人慧眼。”
极致美丽的东西总是存在感很强,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张由对范郎君家金屋藏娇的事早有耳闻,往日总听衙差们说那小娘子如何如何美貌动人,今日一见,丝毫不虚,甚至还觉得那几个衙差说轻了。
春水之澹澹,芙蕖之滟滟。
真乃玉人之姿,仙人之貌。
张由是过来人,偶尔瞥见年轻郎君眉宇间的柔意,心里自然猜到了些许。
谁还没个年少而情窦生的岁月?
想到这,张由跟夫人贺氏对了个眼神,二人心照不宣。
张由这个一县主簿能出现在朱家喜宴上,也正是因为夫人与钱娘子交好,张由今日休沐,左右闲来无事,便随着夫人一同过来吃席了。
除了两个男人一来一往的说话,李青芝也同其妻贺氏交谈了起来。
李青芝虽性子腼腆些,但能感受到对方对她的喜恶,几句下来,李青芝也放松了下来,与贺氏笑盈盈说着话。
宾客愈来愈多,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新郎带着傧相和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往新妇家去了。
李青芝本是在席面上用着茶水和点心,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容,觉得不妙的事要来了。
“范郎君……”
果不其然,那娘子又掐着嗓音过来了,脸蛋红扑扑的,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小心思。
是那日吴氏成衣铺遇到的小娘子,掌柜娘子的女儿。
都是常年在扶风县营生的,各家之间多少都有些交情,朱家娶媳妇,吴家娘子也是要来贺喜一番的。
也许是通晓今日是婚仪,吴莲儿今日没有如那日一般穿着艳红,肆意招摇,只是挑了个豆绿色的裙衫,看起来多了几分清丽婉约。
但那咋咋呼呼奔过来的身影最终还是打破了先前的婉约。
吴莲儿没想到居然在朱家婚宴上瞧见范郎君,毕竟她从未听过范郎君同朱家有什么交情。
然不管怎样,总是意外之喜,她多了个见心上人的机会。
就在她兴冲冲跑过去要搭几句话 时,她瞅到了挨着范凌坐的美貌小娘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样的盛极的容貌,只要见过一次便不会忘,吴莲儿自然记得,这是范郎君新收的狐狸精小丫鬟。
只是比起那时,这小丫鬟仿佛更圆润了些,皮肤也更加白里透红了,一看便知是日子过得极好。
吴莲儿羡慕她可以日日陪在范郎君身侧,日日迷惑范郎君的心。
范郎君自打第一日来到她们扶ʟᴇxɪ风县她吴莲儿就相中了,谁都不能跟她抢!
虽然阿娘也时时告诫范郎君与她之间的差距,但吴莲儿不试一次她终究不甘心。
身份差距大又怎么了?
说不定爱能克服千难万险!
吴莲儿单纯地幻想着,但却始终没有想过人家对她有没有一丝情意。
“哦,是吴家娘子。”
见她来,范凌神色淡漠,话语也是简单至极。
尽管是这般,吴莲儿也觉得很好了,至少她能跟范郎君说上话。
左边被主簿张由占据了,吴莲儿没那么大气性让主簿给她让出位置。
便只能在右边打主意。
“喂,小丫鬟,你去钱婶子那里要些喜饼来,这桌缺了一碟……”
想着这小丫鬟走了,范郎君身侧便没人了,她今日便有了同人同桌而食的机会,岂不美哉?
至于小丫鬟回来坐哪?
桌上那样多的空位置,她自是想坐哪便坐哪,只要不同她抢便是。
然心里美滋滋地谋算好一切,却算错了人根本不会听她的。
说了半晌,吴莲儿发现人动也没动,只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吴莲儿承认,人好看到了一定程度是非常有迷惑力的,只是被对方盯了一瞬,吴莲儿心竟飞速跳了几下。
夭寿,她紧张什么?
与小丫鬟大眼瞪小眼着,紧接着就看见柔柔怯怯的小娘子肃着脸反驳她道:“吴小娘子好生奇怪,我是大人的丫鬟,又不是你的,你作何使唤我,我才不去。”
“你要吃喜饼你自己拿去。”
李青芝没说够,又在后面补了句。
虽然那碟喜饼确实都是她一不小心吃掉的,那她也不听吴小娘子的使唤。
少女瞧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气到了吴莲儿,但同时也逗笑了正准备帮她的范凌。
本以为是个会被欺负的软柿子,没想到是个带刺的软柿子。
第29章 在想我成婚的那一日
本来心中就气得不行, 又听到范凌明晃晃的笑声,吴莲儿脸渐渐红了,竟不知反驳些什么。
就在她绞劲脑汁地想说些场面话, 就听到她心心念念的范郎君帮腔那小丫鬟道:“听到了吗吴小娘子, 想吃自己去拿, 别使唤我的丫鬟。”
吴莲儿顿时将场面话也咽了下去。
年轻郎君面上的偏宠和笑意没有逃过吴莲儿的眼睛, 她正想说一句狐狸精,外面传来一阵鞭炮炸响, 人群哄闹起来。
是朱家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李青芝立马将先前的龃龉抛到了九霄云外, 扯着身侧人的衣袖急道:“新娘子来了,大人我们出去看看吧!”
她来参加婚宴不就是来凑这个热闹吗?
到了这等关键时候, 李青芝自然不能错过,满心雀跃着要出去。
范凌很是受用小娘子这独一份的亲昵,险些压不住嘴角的笑。
“好。”
范凌应得干脆,径直站起身就往外走, 李青芝满面开心地跟上,独剩吴莲儿在原地气哼哼了一阵,被找来的吴娘子给拽了回去。
“让你别往上凑你偏要,丢人现眼了吧, 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吴莲儿不忿, 但被阿娘训斥, 她反驳不了什么, 只能气呼呼坐回去了。
她倒是想跟过去,但刚刚就出了一下丑, 又被阿娘训了,干脆老老实实坐着了。
观礼的宾客很多, 尤其是年纪小的娃娃,相伴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好不热闹。
李青芝出去的时候正赶上巧,新郎刚从马上下来,往喜轿那边去,大红喜袍衬得那张清秀的脸都俊美昳丽,满脸的春风得意。
朱家三郎今年十八,自五岁起便同小青梅一同玩耍,直到渐渐长大,他也终于将人成功娶回了家。
只见他激动又兴奋地去踹了踹轿门,喜婆将新妇搀了出来,将同心红绸递到两位新人手中,一对新人在一地谷豆中,接受宾客的祝福抬脚往家门进。
虽然新妇盖着盖头,李青芝看不见她的面容,但从那偶尔的一个低头抬手,李青芝仿佛都能感受到新嫁娘的娇羞。
李青芝渐渐看入了神,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身穿大红嫁衣与明奚哥哥成婚的景象,一定比这更热闹喜庆。
大抵那时她会比这个周家小娘子还要羞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