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白骨才意识到他们的笑是危险。
“小黑,你去找大漂亮,让她带帮手来,我先进去救人。”她交代完飞身而去,冲入林中。
雾蒙蒙的山间已无日光,十丈金佛站于莲花宝座,亦如梦幻泡影(1)。
乌兰贺身影奔向军营。
枝叶沙沙,风不散雾,林不见人,唯有呼喊声,“救命!救命!”
越往前,杂草到了膝盖,密密麻麻已是难走,白骨便以轻功踏草而去。
随着呼救声而行,白骨进入更深的林中,枝叶繁茂,遮天蔽日,若深墨山水。呼救声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细笑声声。
白骨持鞭甩出,正对那笑声,然见李将军抓着那个女人,又收了鞭。
他们在略高之地,白骨身处低洼之地。周围白雾层叠,巨树环绕,在树间有不少身影,可见女人和孩子。
“你们为什么抓她们。”白骨抓着鞭子质问。
“虎头山是魔头处,这些不要脸的都给白骨生孩子,那是大罪,”李将军义正言辞,“按本朝律吏,该为卒妻。”
什么是卒妻,山下人的说法一套又一套,白骨听也听不明白,她只想着说理,“给白骨生孩子是罪?她们没办法给白骨生孩子。”
李将军眼角纹路皱成了花丝,“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白骨!女人是不能给女人生孩子的,佛的医书里是这么写的。”
一片哄闹声即起。
她不知他们何意,双眼泛着懵懂未知,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把这小娘儿们抓了,她说自己是白骨魔头,那可是天大的罪。”李将军的笑更加不怀好意。
兵将朝白骨涌来,笑声将她吞没,她依然不知他们为何而笑,只觉被围得透不过气来了,便铁鞭甩起,腿扫一圈将他们甩开。
鞭声落地,三道身影在枝头晃下,白骨望之身停。巨树枝头有三人,从薄雾中透出淡淡衣彩。依着那白袍身,员外衣,和玲珑身,白骨确信那是阿萍,方夫人和小圆。她们挂在树上,如被人钓起的鱼,身影动着,却难出声。
白骨甩鞭踏向枝头,鞭及枝头,耳后咻得一下,冷风直刺左后方,她转右躲之,银针射出。
手刚出,有箭从后穿右肩而过,白骨若个飞燕折翼掉落,手中银针全洒。但她不知痛,血流如注下只觉出右臂发冷。
“其实我很欣赏你,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如果你为我卖命,我可以破例让你做我小妾。”柔声如水,就在身后。
那声音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让白骨感觉一口油糊上喉咙,她爬起身,若无其事地拔出箭,“我只收小妾,但不收你这种小妾。”
雾中锦衣行出,随着乌压压的人群一起,不仅有周子颢,还有江湖各派。
如临乌云压境,白骨心脏仿若被扼住。血滴滴落下,流得越快,心越是紧绷,她再拿出一针扎在伤口边缘,以此止血。
“真不识抬举,”柔声夹了好些尖刺,“李将军,给她点颜色瞧瞧。”
李将军挥臂,利箭朝白骨胳膊打来,她躲闪而过,又有箭朝她腿打来。她挥着铁鞭,挡了这头挡那头。
手已经很冷,白骨用力握着,不想松了鞭。她目光紧随着箭,左手欲去拿针,她手刚动,就又是一箭刺入左肩。
周子颢拉着弓弦,像是玩乐,“不听话就是这样。”
听他说话,白骨反胃不已,她再次拔出箭,视线随箭走,但更多的箭举了起来。同时人如潮水,皆是虎头山的女人和孩子。她们被赶至前方,朝白骨奔来。
“小娘儿们,我劝你投降,你挡得住,她们可挡不住。”李将军持箭对准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还抱着她的孩子。
孩子的哭声震天,白骨急身朝那儿赶去,李将军的箭换了另一人。
一箭射穿,血流如注。
什么是死?当师傅的头颅在眼前时,白骨意识过那是死,但她没有亲眼见过。今日见了,原来死是那么短暂,女人抽搐了几下就没了。
李将军拿着箭寻着下一个目标,一箭又一箭飞杀,不仅是李将军,还有好些兵将在拉箭。一个又一个女人倒地,只要白骨去一处,另一处总有人死。
白骨失去了判断,不知再往哪里去。那些箭仿佛把她扎住了,她的双臂冷透了,她又见周子颢扯了什么,树枝上的三人开始晃动。
铁鞭再也挥不动了。
“不要伤害她们,”白骨怕她一动就有人死,“你要我做什么?”
“终于知道服软了?其实她们对我没什么用,如果你愿意替她们……”周子颢停在那儿,也未再说下。
这样的事发生过,白骨知道他这是等待,当初他在玉和山庄就这样等待她回答。
“我愿意替她们。”这回她没有犹豫了。
周子颢很满意,“先把你的鞭子和银针都扔出来。”
“我交出来,你就放人!”
“我放。”
于是白骨照做了,铁鞭扔了出去,银针也扔了出去。
周子颢也照做了,扯松了树上的绳。树上三人全部摔落在地。
她们不能出声,白骨不知她们是好是坏,赶着过去给她们松绑。
刚解开她们的绳索,痛吟急烈,血色溅开,箭矢从阿萍咽喉侧部穿出。她来不及说一句倒下了,侧面正是周子颢持箭而对。
白骨脸颊淌着血液,尚是温热,阿萍就不会动了。四小姐声都喊不出来了,白骨也僵木不已。
“快走!”云雾中方夫人大喊,她奔到铁鞭旁,把鞭扔向白骨。
风来弦亦开,一箭穿了方夫人的肩。
又是几滴血洒在白骨脸上。
白骨反应不过来,本能抬起手,铁鞭甩了下脸,把皮擦出鲜红青紫,可这样她都未能接受眼前一切。
雾气环绕,深林笼罩,白骨就如身处噩梦,身悬之,魂如散,却不明杀戮为何。
然放箭人对此不屑一顾,柔声莫过讥讽,“你背叛了我,还毫不知错。”
假皮浸了血,又浮出来,方夫人自己扯开了,她面周疤痕一圈,唇上带着胡须,女面男面已难分清,“我错?那我为何错成这般?”她双眼望望周遭女子,又望向白骨,“你知道虎头山的女人是怎么来的吗?”
虎头山的女人都在哭,地上已经有很多尸体,白骨浑浑噩噩地摇头。
“二十年前,女婴出生就被溺死,溪河不过一锅肉骨汤。有了白骨魔头后,生女者皆被弃。他们说她们肚子不行,就把她们丢了。女人越贱,他们纳妾丢女就越容易。”方夫人把最后的事实揭穿,愤怒随着鲜血涌出她喉咙。
血液就堵在胸口,让白骨难以喘息。
“可这些在他们眼里这都称不上是罪,满城通缉令不是抛妾弃女,而是杀人放火,夺人权财。我何尝甘心,这世道下的女人成为了病!”
她用尽力气嘶喊,声已坏,皮已毁。
周子颢再次举起了箭,白骨起身去阻,被李将军射中腿。
同时,方夫人被周子颢一箭穿心。
人死透,眼珠就像死鱼般对着白骨。她们的死态堆在白骨眼中,腿上的利箭贯穿了肉骨,白骨身子又凉又痛,从心底穿到脊骨,“你骗我!”
“我又没说不杀你们。李将军,剩下的你玩,问起来就说是白骨魔头行恶。”
有白骨魔头在,行恶就是那样简单。
“平日跟着庄主没什么滋味,爷可比那庄主厉害多了。”李将军摩拳擦掌,瞧着白骨上下打量。
周子颢带着江湖各派退身而去,他悠悠持扇,仍谈笑风生。
背后血地又何妨?只不过玩了一场戏耍的游戏,手握天下的他,将生死戏弄于手中。
满天飞箭,一地血流。
李将军仍在玩一场声东击西的游戏,不管白骨去哪里,他都会让她看到鲜血。
女人们在哭,孩子们在哭,而笑声只来源于兵将。深林若野兽包围,白骨不清楚周围是什么,她感觉处处是怪物。
“虎头山以后会有很多女人,你乖乖跟着爷,爷考虑让你只伺候爷一个,高兴了娶你当小妾。”
四周再次传来起哄声,连着天地都在震动。
脚底是血,眼里是女人们的惊恐,耳边是遍天的哭声。师傅构造的美好世间再度被撕破。
小妾到底是什么?白骨回忆着山间村落,回忆着每一个人。虎头山上的女人都有女崽。也就是她们给男人生了女崽,就一起被丢掉了。
她们唯一之错是生为女子又生女子,这就是师傅隐瞒的事实,被丢掉的只是女人。她们被血淋淋地欺凌,那称之为小妾。
箭又出,白骨甩鞭挥下箭。她眼眉一转,血就溅上,她亲眼看到利箭穿破自己的右臂。
失衡倒地,铁鞭落手。
箭就像巨大的钉子,把白骨直直钉在地面。她难以行动,侧着身要去拔箭。
李将军翻过她,又拿箭扎入她左臂。
枝叶密不透光,笼罩林间生灵,唯是十丈金佛望世间,佛眼不见恶,恶在佛像后。
“等虎头山清理干净,我们就在这儿建最大的金库。”悠悠公子缓缓行,举扇仰金佛,扇风刚起,利箭穿过,直入他右眼,身旁江湖人皆逃之夭夭。
前头是身穿兵甲的公主,她手持弓箭,骏马奔驰,带着兵将和众僧冲破深林密叶,“说,你把人带到哪儿去了!”
眼前迷雾一片,血腥直涌出喉,明明是深林,白骨却见光照亮眉心,可她睁不开眼睛,唯独师傅的身影清晰可见。
“白骨,不要下山,山下都是恶人。”师傅以前就是这样告诉她的,现在依然这么与她说。
可他们为什么是恶人?
师傅闭口不答,总是如此。白骨又很傻,以为天下只有女人,到了年纪生下像她们的小崽。师傅从来不纠正她,乃至后来看到了男人,也一样以为他们会这么生小崽。
世上没有白骨以为的这种事。白骨到现在才有个意识,她和其他女人一样,是被丢掉的小妾。是她忘记过去,是她身边没有小崽,是她总和师傅一起,才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
师傅在虎头山抹去了她们的苦,今朝全部重现。
血泊里好些女人在哀求,“不要杀我们,我们愿意伺候你们,给你们当牛做马。”
可油腻将军说,“天下有的是女人,你们周公子不放心。”
利箭穿过她们的血肉,鲜血舐过白骨的口舌。白骨眼角很酸,好像有什么要从她眼里流出。
油腻将军捏上她的脸,将血擦在她脸上,血味更浓了。
“爷送你一回去极乐。”他说着解开了盔甲。
白骨如木偶般被钉死。红衣被血染透,湿冷至极。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小黑害怕洗澡了,因为真的很冷。
臭气扑面而来,将白骨挤向地面,双臂又被刺穿一寸。
隐埋的愤怒顷刻烧起,太臭了,臭死了。白骨双拳攥起,冷已无觉,内力到双臂,带着箭拔地而出。
箭头沾着泥土,白骨握住一头,用了全身力,箭从她皮肉间穿出,扎到李将军的双肩。断骨声清脆在耳,李将军的双肩塌了下去。
师傅说不能杀人,可白骨未能做到。杀了人了,竟为了自保,白骨困惑地看着双手,血在手中流过,寸寸刺痛扎入心脏,将白骨的世间映成红色。
深林只有血了,这里的人全在血泊里。虎头山对白骨而言已经崩塌,是群山轰倒,不复存在那般。有泪流出,有痛难喊,积压在整片胸膛,直到崩裂,内力散至白骨全身。
“她真是白骨魔头!”兵将们纷纷拉开弓。
箭雨袭来,一片血地,一身红衣,一头白发。
……
注:1梦幻泡影:《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应化非真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指世间万事万物都像做梦、幻觉和泡影那样空虚不实
第20章 成魔
“姐姐,不要再往前了。”四小姐在血地里朝白骨伸着手。
但白骨一直往前走,她在箭雨中若无肉骸骨,很多箭扎在她身上,她已身若刺猬,却不知痛,不知拔,一步步朝前,一步步甩着鞭子挥开箭。
疯狂的内力催着草木皆撼,天地同震。
兵将不知面对着什么,她不知痛,身上像生箭,白发像生血,似魔似鬼。但他们仍然拉开弓射箭,她是虎头山最后一个,杀了她就好了。
又是群箭而来,白骨扬鞭而起。红影若蛟龙穿过大地,腥风血雨卷过,眨眼间尸首遍布。
鞭落地陷,她血淋淋的眼中了无光彩。
“白骨!”嘶吼传来,白骨再走不上前。
有个人如狂风席卷而来,到她身前,她就像第一回见他,歪着脑袋看他。片刻后,从她记忆里蹦出了一个名字,她轻念,“小黑?”
“是我,我来晚了。”乌兰贺疼极了,一次别去,她就被刺烂了。他都不知道怎么扶她,那么多箭,他碰都碰不上去。
白骨抬起扎了箭的胳膊,摸摸他脑袋,“别怕。”她依然像离别前那样,可她已经形若白骨。
疼痛剧烈穿心,乌兰贺的内力不再寻常,一阵阵化作刀刃,将他筋肉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