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李朝云一身装扮,首饰少了?衣裳素了?呵,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待己啊,不服不行。绿莺被她弄得哑然,满腔愤懑奈何嘴巴忽然像被糊住,竟不知从何说起了。这人打定主意狡赖,虽未撕破脸但也降了格调与身份,忒是让人瞧不起,可人家脸大不在乎,仗着身份高贵将人揉搓鼓掌间。其实细细一想,也对,人家凭甚么去巴结你呢,凭甚么去小心翼翼做人呢,在这冯府,又有谁能制住她呢,连婆婆都成了瓮中鳖。
李朝云寸土不让,那她呢?是挑明了还是转身离去?娘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绿莺一直遵从母亲教诲,暗忖一番,终于做了打算。她平了平郁气,笑着道:“咱们来往虽不疏浅,但并无交心。你可能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是从来都不愿与人去争甚么的,与少奶奶更是没有矛盾点。你管家,我是一百个守望支持。还有,”顿了下,她瞥了眼李朝云面上,笑得和气懂事:“毕竟说嫡庶有别,天宝的将来,那肯定是不能与大少爷媲美的,这一点我知,你知,”绿莺微微启唇,轻吞慢吐:“老爷更是知。”话是让她矮了一截,主动亮了底牌,就算李朝云现在不马上信,起码还有未来的时间去慢慢观察,绿莺也是深思熟虑后走的这一步,她要照顾冯元还有两个孩子,实在没有心力去跟人斗智斗勇,若又碰上一个如冯佟氏那样歹毒性子的,她可没有两条命再去死。
似乎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李朝云怔忪片刻,接着便笑容愈大,眼中了然与得意更盛,出口的话却毫不犹豫:“李姨娘这话怎么说的,真是严重了。天宝也是冯府少爷,身份贵重,自然有一番好前程。我知道料子的事让你委屈了,我能理解,可委屈的并不只有你一人啊,实话跟你说,我那料子更是寒碜,连鞋面都当不了,赏给我贴身婢女人家都嫌弃得跟甚么似的。要不这样,这事就当我欠着,等做冬衣时,灾也过去了,再多给你补贴些,你看这样如何呀?”
不过是点布子,不值几个钱,折算起来都买不上一盒她手里的珍珠粉。绿莺真是不耐烦跟人在这扯来扯去,她示好过去,李朝云不接,说明不是下马威,以后日子还有的苦呢。那还小意做甚么,索性摊开来讲,左右对方也不要脸了。
她轻笑一声,将茶杯放开,坐直身体,直勾勾地与李朝云对望,脸上带了些郑重:“你知道么,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无非是相貌家世一类,这些李朝云自问还是拿得出手的,只是适当的矜持还是要有:“哦?我有甚么好让李姨娘羡慕的?”绿莺不答,她便只当是自卑羞惭了,声音带着俯视:“李姨娘若羡慕我出身国公府,感慨自己出自市井,那大可不必,出身不能选,那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现在你进了冯府,过上了好日子,实在是鱼跃龙门啊。”
话还挺酸,李朝云不见得是羡慕,可不服气肯定是有的。绿莺摇头,抿了一口茶,定定地望向她,勾起嘴角轻轻一哂:“不,我羡慕你有心机呢。”
“哦?”李朝云脸上有些不好,掐不准她甚么意思,只能不动声色反问:“李姨娘这话有意思,要是真这样就好了。你不知道,从小到大啊,长辈们都说我脑子笨说话直,庆幸的是傻人有傻福,我人缘倒是一直都不错。我有些不明白,你这心机一词是打哪的出处呢?莫不是还是因着布匹一事?”
李朝云有些不情愿的叹息一声,“我知道李姨娘受委屈了,可若因着这等小事误会我,那朝云可是冤枉死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绿莺并不理她的太极,认真地问她:“你今年是十五还是十六?”问完,也不等回答,语气深重地开口,往事历历在目,每每缅怀就是一股惆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无名无分如一根浮萍般被拘在一处院子里,孩子差点被人害死,过成了一只丧家犬。那时的我恨天恨地恨自己无力,被人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我好希望自己能长出一个聪明绝顶的脑袋,可以反抗、报仇,但谁让我天生一副蠢脑袋瓜呢。”
说到这里,就够了,后来第二次下毒一事想必李朝云已经知道了,即是她婆婆被赶到小佛堂的原因。“我觉得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冯府人口少。不仅主子少,下人更是不多,是非自然就少,安逸日子唾手可得。我不懂你为何非要没事找事寻人晦气,本来是一口甜滋滋的水井,你非要将它搅和成一锅乱粥,小心最后你也免不了被烫着。”
绿莺觉得自己这话不是威胁,反而颇为交心实惠,安乐日子是她做梦都求的,就不明白竟有人嫌日子太顺了,非要挑事,图的甚么呢。既这么说,她觉得李朝云总该听进去一些罢,可万事哪有那么如意呢,人与人有太多不同,千人千面。李朝云忽然不屑再装下去,阴测测地冷笑一声:“那咱们就走着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吃亏。送客!”
不欢而散。
绿莺也冷冷一笑,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方才李朝云身旁一直要上前的那丫鬟注意到桌上被落下的物事,扬声提醒她的布忘拿了,然后俯身去捧,想要追过来还给她。绿莺连头都没回,呵呵一笑,脆生生道:“不拿了,送给少奶奶,这布与她最配了。”
这回没人给她打帘,屋里丫头个个牛气哄哄地挺尸,远没有了刚来时的殷勤,春巧正要上前,冷不防被人从外头将帘子掀起,恰巧有个丫头进门,绿莺多瞧了两眼,见过这人,是新婚夜时立在李朝云身旁的陪嫁丫鬟,似乎是叫春兰的,不过这时候头帘已经梳上去了。错身而过时,她忽然朝春兰笑了笑。
春兰愣愣地见礼,还被李姨娘亲热地扶了一把,颇让人摸不着头脑。进了屋,见李朝云眯眼端坐着,她忙敛神,一溜烟上前将碗放下:“小姐,燕窝炖好了。”
“哼,可当不起春兰姑娘这一声‘小姐’,你如今可是咱家大少爷跟前的红人了,昨晚受累了罢?”
李朝云拨弄着雪白瓷勺,叮叮的磕碰声伴着她冰泠泠语气,扎得人一个透心凉。春兰涨红脸,垂头不语。身旁的秋菊心有不忍,凑在李朝云耳边:“小姐,奴婢不明白,既然那李姨太太低三下四地跟咱说软话抛绣球,奴婢瞧她也不是个有野心会撒谎的,你为何不接呢?”
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李朝云果然不再为难春兰,轻嗤一声撇撇嘴:“她是软是硬跟我有甚么关系,左右一只小蚂蚁,我两根手指捏死她。还跟我套近乎,她也配!”
安静中,她想起方才李氏说的话,脸上微有震撼,在腹内将一番话揉碎了消化。孩子差点被害死?难道这李氏之前嫁过人或是别人的小妾?不,不太可能。天宝刚出生,那以年龄来说孩子应该是豆儿,也就是说,李氏没进府的时候,冯佟氏就出手了?家中爹爹也是个多情的,那继母手段不少,却也没将手伸得这般长过。她心神微凛,这个婆母不容小觑。
对于绿莺,李朝云并没放在眼里。男人嘛,喜新厌旧是本色,花无百日红,这李氏小妾也蹦跶不了多久。再说,隔着冯元,就代表差着辈呢,隔房隔代,他这个当公爹的也不便将话说到自己这个做儿媳的头上,李氏即便去撒娇告状了,八成也会惹一顿骂。回想当初,将李家玩得团团转,既挣了名声又赚了好人缘,可自己终归是要出府嫁人的,到头来还是甚么也捞不着。不过现在好了,冯家,未来是由她把持做主的,吃的每一分,花的每一两,想用谁想卖谁,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
出了汀芷院,绿莺在春巧耳边吩咐了几句,然后主仆两个分道扬镳,春巧转身往回跑,她则沿着廊道走了一会儿,在从外头伸进来的枝桠上,揪揪叶子拨拨小花,慢悠悠回了自己的玲珑院。在葡萄架下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春巧呼哧带喘跑了回来。她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快,没问出来?”
第175章
春巧叉腰喘了半晌, 然后才笑嘻嘻地一扬脖子:“哪能呢,奴婢出马,一个顶俩。”
绿莺瞪了一眼,扯着她在身边坐下, 正要催, 她也不卖关子了,倒豆似的一箩筐:“少奶奶的肚子确实没动静, 不过身边有两个陪嫁已经开脸了。姨娘知道的, 她统共有陪嫁四人, 分别叫春兰、秋菊、素荷、君梅。春兰和素荷已经是通房丫头了, 但不是少奶奶给做的主, 至于是人家心高去爬了床还是少爷临时起性, 这事大家都不是很清楚。据说这两人性子老实巴交的,奴婢估么着应该是大少爷主动的。”
跟绿莺想得差不多, 今天屋里的除了府里丫鬟, 李朝云身边只有两个娘家带过来的人,按衣裳花色和性子区分,倒茶的表情冷清,应该是君梅, 要上前那个待李朝云比较殷勤的想必就是秋菊了。至于进门撞见她那个,没了头帘面白清瘦的,却不知是春兰还是素荷。不论是谁,肯定是给李朝云添堵的人就对了, 按理说新嫁娘有孕才会琢磨给夫君张罗伺候的,这才甚么时候, 要说是她自愿的, 以她那霸道性子, 这等过于贤惠的事估计也难做出来。
“还有,还有呢,姨娘再听我说。”
春巧眯着眼如一只偷了油的老鼠,吱吱笑着:“要说少奶奶的火上得可老大了,不仅是春兰素荷的原因,最主要还是因着大少爷,他如今天天往外跑。”见她笑容暧昧,绿莺稍微一猜,便知道是风月事,果然如此,“大少奶奶长得好看,大少爷初始喜欢得很,与少奶奶热乎了不短的日子。俩人啊,甚么事也是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可也不知咋的,是时日长了少奶奶脾气外露,还是大少爷花花肠子又冒出来了,反正大少爷就渐渐对她心思淡了,常常与人出门登高赋诗吃酒甚么的,后来便养了个唱的。那姑娘原先是在茶楼卖唱的姐儿,如今被大少爷安置了,房子还是刚赁的呢,赁了一年,三十两,他手头拿不出,是从府里公账支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事,俩人吵了几回了。”
倒是个大把柄,绿莺心思一动。李朝云做主给冯安取银子在外头胡闹沾惹不三不四的女子,她若告诉冯元,李朝云肯定要吃一回榔头,可是......到时候冯安指不定也得倒大霉,冯元顶多数落李朝云几句,可对冯安,绝对一顿胖揍。
春巧还在痴痴笑,也不知想到甚么香艳事了,绿莺呆坐片刻,忽然冷静下来,她不得不承认,竟有了一丝后悔。真的该与李朝云撕破脸么?除了出了口气外,甚么用都没有。“春巧,你说,我刚才是不是有点过于冲动了?她毕竟是少奶奶,随便给我个小鞋穿我就得蒙。”
“姨娘安心啦,你就算跪下给她当丫鬟,她该咋办还是咋办。”春巧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瞧,她连大姑奶奶的面子都不给,可见就是个掐尖霸道的主,大姑奶奶碍着她了?不过多一张嘴吃一口饭,这让她给挤兑的,吃她家米穿她家衣啦?还有姨娘你,也算半个长辈,知道的说她强势爱欺负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她争一个汉子呢。”
绿莺笑骂一句,凑过去撕她嘴,“叫你瞎说。”
她深知,春巧的话确实没错,不管是进是退,李朝云都不打算收敛。在绿莺看来,她的性子此时已经完全可以被自己摸透,在冯家才立稳脚跟,连装都不想再装,就迫不及待地暴露本性,有野心、胆大、贪婪、急躁,顾前不顾后的主,这样的人虽不好对付,却容易被抓到漏洞。目中无人、毫不保留地露出底牌,夜郎自大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迟早有吃亏的时候。
两人嬉闹一番,绿莺惦记两个孩子,就要进屋,却听春巧边走边说:“姨娘就是心善,总想给人留余地,可这就跟东郭先生和狼似的,总有一方并不领情,要都是如照镜子似的你也好来我也好,那这世道早太平了。奴婢觉得姨娘其实可以跟老爷实话实说,他那么疼你,哪忍心让你穿破衣裳?就算他舍得,男人的面子还摆在那呢,自己女人穿破衣烂衫,他脸上会好看?”
绿莺眨眨眼,耐心听春巧说完,忽然立定回过身,深吸口气望着天。几缕白云像丝带一样徜徉天际,从这里看的天空与当初南门宅子看得并没不同,一样得蓝一样得暖。那时她恨不得龟缩成一团别人看不见的雾,除了逃就是躲,除了忍就是哭。岁月给她装了层无形的遁甲,她强了,坚定了。忍不住无奈地叹息:“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包子啦,哪是甚么给人留余地啊,我是......哎,一块料子,事情不大不小的,实在尴尬,根本没法提啊。”
她抿唇不语,早先就已想过,要去告状么,跟他告状?他会不会生气,觉得自己挑事?会不会骂自己恃宠生娇兴风起浪?
“我是想,遇着这么点小事就跟他说,现在说了,以后遇到了还去说,他总会有烦的时候罢,再对我好,也慢慢会消磨没罢。以后类似这样的小事中事大事,可能会没完没了,我难道都要靠着去跟他告状解决?”
春巧忽然“叭”一声拍了下自己脑门,急吼吼地解释道:“姨娘啊,你根本就没想明白。其实你跟老爷说了,以后这样的事可能就没啦。你想啊,除了少奶奶,咱府里也没谁了,解决掉她可不就一劳永逸了?”
没错,绿莺笑了。可只要一想到冯元,她的心就像被堵了块棉花,越来越软,只要再浇上一点水,就会湿得一塌糊涂。他的好,他的宠,他这些年一如既往的爱,仿佛是刻在她心间的一块隽永的石碑,深沉厚重,她好想哭:“春巧,我只是想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比以前要好,一天比一天得好。我不希望自己只做一只等人投喂的米虫,我想让他更快活,不想拖他的后腿。你明白吗?”她将喉头拱上来的哽咽重新咽回去:“我不想只将他当成避风港了,我也想长出一双翅膀,保护他,爱护他,怜惜他。”
绿莺真希望更漏永远停在这一刻,让他眼角的皱纹不再浮起、颚下的胡须不再泛出白意、腰背不再往下倾斜、腿窝不再弯曲......是啊,他老了,像树的年轮一样没法阻止地往远处迈进,总有一日,他会走出这个世界的尽头,永远消失在她的身边。她想要他少些烦恼,多些寿命。
当晚绿莺亲自去小厨房弄了几个小炒,冯元在吃上不是个特爱讲究的人,可她做的味道,他总能尝出来。换下常服,瞧了一圈,豆儿和天宝都没在,“俩孩子吃了没,你今儿怎么突然下厨了?”
“过节嘛,应个景,让你高兴高兴。”
冯元发现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心里格外受用,眼中笑意不断。
“这还是当初那副蟹八件呢,吃吃这个蟹,是童子蟹,叫六月黄,比不上秋蟹味好,不过也还行。”慢慢将肉剔出来,绿莺感到惭愧,自从豆儿完了是天宝,她似乎忽视了他许久,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围着孩子转,此时正眼一去瞧他,胡须已然很长了,脸皮也黑了些。“最近很忙么,憔悴了许多。”
想必心情好,冯元边吃着,边乐意跟她多说两句公事:“嗯,入夏以来连续大水量降雨,京城周围有不少城镇的地被淹了,泥房子垮塌,死伤严重,大家都在想法子募银救灾。南方瘟疫还在延续,这边又不消停,皇上让我们想法子从那些开商号的人兜里往外掏钱呢。”
绿莺挑眉,李朝云拿着鸡毛当令箭,找了个民难做借口。但借口虽是不相干,可本身应该是与事实无异的,朝廷上上下下都在焦头烂额。
“是不是还得征收粮食甚么的?”
冯元点头:“嗯。不仅粮食,衣裳、棉被、帐子、药物,全都得征。难啊,空手套白狼谁干,上头的意思是最多出三成价格,钱还不能即付,得先赊着,这一赊也不知甚么时候能兑现,当然没人乐意傻得当冤大头了。”
百姓最怕两大灾,旱灾饿死,水灾淹死,只要赶上大旱或发大水,就有无数人死伤,轻则人们流离失所,重则动摇国本引外贼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