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算她的手干枯粗糙,裴清昼也不介意。
他兴致勃勃地捏了几下掌心如葱似玉的指尖,抬眼,见未婚妻正用一种十分无语的眼神看着自己。
奚琅尝试抽回自己的手,刚用了力,发现他攥得更紧,只好暂时作罢。
“别乱动,我就牵一下。”裴清昼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将那只手往自己腿上一带,这“一下”就牵到了裴家大宅门口。
相比奚园的清贵崇简,裴家这样的豪富之家,排场就要大得多。
等候在大门外的管家亲自来开了车门,几名佣人鱼贯而出,将车上装盛的礼物一一拎好。
管家对待两人的态度很是恭敬,一部分原因是裴清昼从小在裴宅长大,感情深厚,另一部分原因自然就是他如今的身份。
裴老爷子身体不好,常年卧病,集团的大权尽数落在裴清昼手里,相应的,他便成了裴宅第二顺位的主人。
下车后,裴清昼仍然没有放开奚琅的手,就这么一路牵着她进门。
裴老爷子还在房里午休,裴家已经来了不少人,分散在不同的房间喝茶聊天玩乐。
裴老爷子现今八十多岁的高龄,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
长子次子是已经过世的第一任妻子所生,裴老爷子的原配发妻没赶上好时候,那会儿物资匮乏,医疗条件差,年纪轻轻就病逝了。
过了几年,裴老爷子续娶了第二任妻子,陆续生下一儿一女,儿子就是裴清昼的父亲,在十八年前意外身故,女儿就是裴清昼的小姑了。
今天齐聚裴宅的,就是裴清昼的大伯、二伯和小姑一家。
大伯二伯也都是六十多岁的年龄,连孙子孙女都有了好几个,奚琅记得上次来,裴清昼还专门给她准备了几个红包发给小辈。
听到裴清昼带着奚琅进屋的动静,一楼某个房间倏然安静下来,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裴清昼恍若未觉,从容牵着奚琅准备去客厅,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一位中年美妇从二楼走下来,看起来顶多三十将近四十岁的年纪,气质优雅,衣着精致时髦,颇有上世纪末的港星风韵。
来人笑容可掬,热络地跟裴清昼二人打招呼:“还想着你们晚饭前才到呢,老爷子身子倦得很,中午饭都没吃多少,也不知道要睡多久,你们晚一点再去看他。”
她说话语气亲昵,姿态落落大方,裴清昼也应得温和恭敬,无有怠慢之处。
奚琅记得,这位中年美妇就是裴清昼的小姑裴华浓。
裴华浓和裴清昼的父亲裴华逸是一母所生,对待裴清昼难免比对前面两个哥哥家的孩子更亲近些。
“一段时间不见,思思又变漂亮了。”
裴华浓将目光转到奚琅身上,笑容越发温和,见两人的手还牵着,促狭地扫了裴清昼一眼,眼底却是满意的。
“听说你的画廊就要开业了,别忘了给小姑发个邀请函,小姑一定去给你捧场!”
奚琅扬了扬嘴角礼貌回道:“一定。”
裴华浓也不介意她平淡客气的态度,笑眯眯地回头看了眼又恢复热闹的某个房间,冲裴清昼使了个眼色:“裴钰在赌场亏了不少钱,挪用公司款项的事被你爷爷知道了,估计待会儿他妈就要来找你,你有个准备。”
裴清昼面上温笑不减,“没关系,我心里有数。”
见亲侄子这副运筹帷幄的稳当模样,裴华浓放心了许多,朝两人摆摆手,自顾去院子里喝茶去了。
奚琅不多问也不多说,全当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接过佣人递来的果汁轻轻抿了几口,口感清爽,甜味适中,又抿了两口。
裴清昼转头就见自家未婚妻小鸡啄米似的喝饮料的模样,心里有些痒,捏捏她的手,“要不要去我房间看看?”
看什么?
奚琅原想发问,随后反应过来。
与其坐在这里等裴家一帮子亲戚来打扰,不如早点遁上楼避开,她最不耐烦应付这样的场合了。
“好。”奚琅点头答应。
裴清昼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果汁,拉着她起身,同时将杯子往嘴边一送,也喝了一口。
然后评价道:“味道不错。”
奚琅看着杯口被他压过的唇印,不知道他怎么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做出这么暧昧的举动,只能略微不自在地别开眼。
算了,就当没看见。
她想忽视这一茬,奈何被没眼色的人看到了这一幕,直愣愣地杵在客厅隔断门旁,嘴巴张得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
裴清昼见到那人,神情不变温声问道:“怎么站在这儿?”
那人才回过神来,迷离眼神渐渐清明,“啊不是……五哥,五嫂,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装摸做样地伸手挡了挡眼睛,“五哥,刚才大伯母趁着爷爷休息,跟我妈我姐他们悄悄说你坏话,我作证,我妈他们没有接茬哦!一句都没有!”
原来是来报信的。
裴清昼很给面子地点点头,“嗯,谢谢你提醒。”
他回头看了眼奚琅,眼含笑意,“我现在要带你五嫂回房休息一会儿,爷爷醒了叫我们一声。”
“好的五哥!”
上楼时,裴清昼无奈地对奚琅笑了笑,解释道:“小七的性格就是这样活泼,大概和奚瑞差不多?”
奚琅点头表示理解。
奚家人多,裴家人更多,而且关系更复杂。
裴清昼的大伯有三个孩子,一男二女,长子就是裴家的长孙,小时候被父母娇纵惯了,不学无术,越养越废,如今担着跃泰集团旗下子公司的闲职,吃着股份分红在外花天酒地,老爷子已经懒得管他。
倒是两个女儿出息不少,一个名校海归,如今在上市公司担任高管,一个在跃泰集团子公司担任重要职位。
儿子虽然废物一个却不缺吃穿,女儿们也都成才了,按理来说,大伯一家该高兴才对。
但裴清昼的那位大伯母和大堂哥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在他们眼里,裴家和跃泰的一切本该属于他们家,是裴清昼抢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裴清昼的大伯裴华凯作为裴老爷子的长子,自认为理当继承裴家的大部分产业,成为继老爷子之后的裴家掌权人。
裴华凯此人确实颇有能力,可惜城府太深,手段太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给跃泰留下了不少隐患,为裴老爷子所不容。
二儿子裴华耀性格温吞守成,优柔寡断,也不适合担当大任。
三儿子裴华逸聪慧机敏,敢闯敢做,拥有不输父亲的魄力,不逊大哥的手段,而且本性善良赤诚、光明磊落,最终成了裴老爷子心目中的最佳继承人。
当老爷子有心放权把公司交给小儿子时,小儿子却意外身故,终成遗憾。
其实不是意外,而是人祸。
裴华凯为了家产财权,不惜双手沾染鲜血,谋害自己的亲弟弟。
裴老爷子虽然老了,心却不盲,早早窥见一些端倪,对长子失望透顶,转而悉心栽培小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是孙辈里最出类拔萃的孙子——裴清昼。
裴清昼没有让爷爷失望,成年后脱离裴家庇佑自己创业缔造了如今的互联网帝国昼合集团,暗中又做了周密的安排,掌握种种实证,于去年亲手将大伯父送进了监狱。
裴家一向低调,唯独因为这一次同时上了财经新闻、法律新闻以及八卦新闻,被网友热议了一阵子后又销声匿迹。
自那以后,裴清昼便和大伯一家结下梁子,每逢家宴,大伯母总要阴阳怪气刺上几句,但碍于他如今大权在握,掌握着一家子的命脉,又不敢太过。
二伯一家本分惯了,不愿惹上争夺家产的是非,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争不过,索性老老实实听从裴清昼的安排,起码还能保住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二伯家也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刚才“报信”那个就是小儿子,在裴家排行第七。
这一家子和裴清昼关系还不错,反倒和大伯家合不太来。
奚琅在心里理了下裴家的关系,有点乱,最后任由裴清昼带她来到房门口,都没完全理清楚。
算了,不理了。
作者有话说:
思思:遇到问题摆大烂(bushi)
第18章
裴清昼在裴家老宅的房间要比现在长安庄园的卧室小一些,一面不规则设计的隔断墙将卧室与功能区分割开来。
床头与休闲沙发由隔断墙前后衔接,休闲区对面摆着一张黑沉沉的实木书桌,桌后一整排书架由鳞次栉比的各类书籍与错落有致的艺术摆件组合而成。
整座房间的陈设风格和裴清昼在长安庄园的很相似,看得出来,他在这方面的品味比较专一。
奚琅没有展露出过多的好奇心,只在进门后粗略扫了一眼,其实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对裴家各个亲戚的记忆。
裴清昼见奚琅一脸若有所思,好奇问她:“在想什么?”
奚琅抬头,实话实说:“你们家关系太复杂了,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拟个表格,让我认个清楚。”
她隐约记得小姑裴华浓年轻时结过婚,生了一对龙凤胎,离婚后夫妻俩各自养半年,双方关系都还不错。
这么说来,裴清昼这一辈就有九个兄弟姊妹,比奚家还多三个。
这还没算上裴清昼那些侄儿侄女外甥呢。
虽然奚琅是偷懒不想记,不过对于她乐意主动了解自己家的人际关系这一点,裴清昼还是感到心情愉悦。
心情好了,自然很好说话。
“好,改天我就给你拟个表格,要不要旁支的也算进来?”
奚琅犹豫片刻:“……算了吧。”
记住本家已经很难了。
裴清昼忍笑,将奚琅带到床尾凳上坐下,温声询问:“要不要休息会儿?”
他们吃完午饭没多久就直接来了裴家大宅,这会儿应当有些疲倦了。
奚琅摇摇头,随意打量了一番房间里的摆设,忽然被书架上的一只航天器模型吸引了注意力。
裴清昼循着她的目光追去,蓦地一笑,起身走过去将模型拿来,“对这个感兴趣?”
奚琅小幅度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递来的模型。
外观精致大气,细节逼真,仔细端详之下,看得出连细微的零部件都做到了等比还原。
奚琅从小就对天上的星星感兴趣,可惜实在学不来数理化,所有的兴趣也只能停留在外行看热闹的向往阶段。
她看航天器,裴清昼看她。
女孩睫毛低垂,随着眨眼幅度微微颤动,成年男人巴掌大的航天器模型被她小心而虔诚地放在手心端详。
有了那双纤细柔嫩的双手的衬托,航天器模型仿佛也成了什么稀世珍品。
看到那个模型,裴清昼不可避免想起读书时的往事。
“我上中学时,憧憬过未来当飞行员。”他突然说道,语调平缓,夹杂着几丝缅怀。
奚琅下意识接话:“所以你经常去航天博物馆吗?”
裴清昼闻言一顿,有些惊愕地反问:“对,你怎么知道?”
纤长微翘的眼睫轻轻一颤,奚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模型,开口时平静如初:“初二那年暑假,爸爸带我去航天博物馆参观,第一次没尽兴,后来我又自己坐车去了几次,有看到过你。”
奚琅比裴清昼小三岁,她读初二时,裴清昼正好高中,正是面临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
他想报考航天专业,但也只是想想,裴老爷子将毕生的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他还有必须承担的责任。
那年假期,他连着半个月都往航天博物馆跑,直到将里面的每个细节深深印入脑子,看累了看烦了,才终于离开,再也没回头。
裴清昼没想到,那个时候他竟然就和未来的未婚妻擦肩而过好几次。
缘分真是捉弄人。
“怎么不来找我打招呼?”
奚琅回得直接:“又不是很熟。”
裴清昼蓦地失语,细想下还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
奚家裴家是世交,在那之前,两个人其实见过面,但都是随同长辈拜访,年少的彼此除了客套的问候,连句多余的交谈都没有,春心尚未萌芽,哪里能擦出什么火花呢。
确实可以说“不熟”。
裴清昼努力从回忆中翻找出第一次见到奚琅的情形。
不是成年后的再遇,是真正意义上的初遇——
他陪着爷爷去北城大学参加捐助教学楼的竣工仪式,奚老先生也在场。
小小的奚琅就站在他身后,乖乖巧巧地看着众人谈笑风生,目光时不时随着爷爷说话的方向移动,清澈的瞳孔闪烁着明亮惊人的光彩。
裴清昼记得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孩时,首先冒出来的想法就是:漂亮,可爱。
随后才是:乖巧懂事,沉默寡言。
而后再无过多关注。
那时的他也只是一个孩子。
后来再次听到奚琅的名字,是奚老先生来裴家做客,和裴老爷子一块儿下棋。
裴清昼送茶进屋,裴老爷子忽然指着他冲奚老先生笑道:“睿林,你说我家这小孙子和你家的小孙女思思是不是很般配啊?要不咱们说个娃娃亲?”
奚老先生仰着下巴冷哼一声:“赢了我这局再说。”
最终裴老爷子输了那局棋,自然,随口胡诌的玩笑话也就此揭过,无人在意。
裴清昼了解自己的爷爷,当时就听出了玩笑的语气,所以从来没把这件事放心上过。
没想到时过经年,当初的玩笑竟也成了真。
……
敛下思绪,奚琅已经自顾起身将模型放回原位。
身后传来极细微的脚步声,奚琅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她转过身,裴清昼高大的身影正好停在她面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笼进身形范围。
“不熟没关系,多了解了解就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搂住奚琅的腰,头颅低下,准确无误地压在她微粉的唇瓣上。
*
据说年纪越大的老人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有人说那叫“老人味”。
其实就是衰败腐朽的气息。
裴老爷子身上没有明显散发出这种味道,可能是被药味掩盖的关系,也可能和个人的经历见识有关。
他这一生经历过大风大浪,起起伏伏数十年,吃过苦也享过福,人世间顶级的富贵都享有过了,临到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面对生死时索性就坦然些。
裴老爷子比奚老先生年长十岁左右,精气神却是天差地别。
而且奚琅也注意到了,老爷子比起上回认亲时,精神更差一些。
他刚醒没多久,就有几名住家的医生护士进来为他检查了下血压心率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