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环起身后,再欠了欠身,“皇后娘娘很少来锦绣宫。”言外之意,有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意思。
我也敞亮道,“本宫是为了锦瑟公主的事儿而来。”
赵姝环的眼睛霎时间恢复了生机,有些激动地看着我。我继续道,“比起华年公主,锦瑟更是命苦。生母罪不可赦便罢了,才被领养在宁康宫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太后娘娘又病逝了。你想抚养锦瑟,乃是好心,又何必兜圈子去求嘉慎皇太妃向本宫跟皇上开口呢?嘉慎皇太妃近来又病了,行动吃力,本宫看着怪心疼的。”
“是臣妾不周了。皇后娘娘刚入宫时,臣妾仗着自己是潜邸老人,便眄视指使,屡次冒犯和冲撞娘娘您。虽然皇后娘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但臣妾依然悔不当初。如今虽竭力痛改前非,却仍怕娘娘误会我只是假装改过,并非真心想要抚育锦绣公主,这才出了下策,去托嘉慎皇太妃之口帮忙...”
“幽居深宫,蹉跎年华。能有个孩子,不但能打发寂寞时光,余生更能添一份保障。本宫愿意帮你向皇上讨了锦瑟公主的抚育之权。但你也需拿出你的诚意给本宫看看,让本宫确保自己不会好心错付...”
离开锦绣宫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凤仪宫,而是乘着凤辇打算去御马司看望刘巍。在路上,木槿诉出内心隐忧,“娘娘,咱们今日帮淑妃,就不怕她是个白眼狼?日后逮到机会还会撕咬咱们?虽然今时今日,你们权势地位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我微微笑道,“你放心,我自是权衡过的。本来我倒是不介意多一个锦瑟公主养在身边,只是皇上见我得养太子,肚子里又来了消息,如此忙不应暇,便想将锦瑟公主也托给嘉慎皇太妃抚养。毕竟后宫的老太妃们,出身显赫些的就剩她了。可惜,嘉慎太妃现在年老多病痛,膝下有一个华年公主养着,就已经没了多余的精力。而且,我去探望她时,总觉着她钟鸣漏尽,估摸着就这两年的事儿了。年轻的妃嫔中,妃位以上的,仅赵姝环一人。与其让皇上以后将公主指给赵姝环照顾,还不如我现在就去她的跟前承了这份人情。而且,这样,也可以让公主少受一些变动之苦。”
“还是娘娘思虑周全。”木槿安下心来。
其实,我不怕将锦瑟交给淑妃抚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锦瑟的生母黄秾烟最后的死跟淑妃迫不及待地送终之举脱不了关系。日后锦瑟长大了,只若有心人传风搧火,将淑妃、黄秾烟之间的恩怨旧事重提,锦瑟与淑妃的母女之情难保不会生出嫌隙。有的是痛苦折磨淑妃...
转眼,秋去,翁韫也怀了第二胎。她入宫探望生母嘉慎皇太妃后,顺便来向我问安。我与她围炉闲话,一边烹着热茶。翁韫每次一来,总能带来无数新鲜事儿。说起晟王府上那柳姨娘前些日子小产时,我乍然一愣,追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小产呢?”
“谁知道呢?不过啊我觉着,兴许是报应吧。你瞧啊,她区区一个妓子,入晟王府后没多久尹相莲就被休了,还挤走了比她漂亮数倍的叶知秋,可见不是个一般货色。以前伺候过尹相莲、叶知秋的丫鬟婆子要么莫名其妙地死了,要么就被发卖了,一个没留。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这几天我倒是听到不少传言,许多人都说在晟王府附近瞧见了晟王的废妻尹相莲,如鬼魅一般徘徊在王府周围。大家都怀疑这尹相莲是受不了酷寒之地服刑的苦楚,人早已经没了。厉魂漂泊千里,回到了晟王府伺机报复......”
“无论是人是鬼,尹相莲苦苦这般,实在没有必要。”我叹息道,没一会儿又问,“不过,既然京中不少大臣不介意将女儿嫁去晟王府做填房,为何晟王却迟迟没有定下亲事呢?莫不是为了这柳婉婉?柳婉婉曾是贱籍妓子,身份为皇室所不能容,这辈子注定只能是个姨娘,连侧妃的边儿都够不着,所以晟王才不想娶个女主人回来让她受委屈?”
听说柳婉婉做妓子时,艺名中的“宛”,是“浊流宛转”的“宛”。从良之后,晟王替她改回了原先“婉婉有仪”的“婉”。青楼老鸨给她改名的时候说,比起男人穿了裤子不认人的薄情,女人更容易感情用事。而为情所困,正是风月场女子的大忌。所以就把“婉”字中的“女”剔除掉了,意为无心。晟王正式拿着十万两白银去晋王府替她还钱赎身时说,希望她做回自己,从此不必无情无爱。却不想,这一句话,让倾慕晟王久矣的柳婉婉更坚定了入驻王府挤走叶知秋的想法,促成了叶知秋红颜薄命的悲剧...
翁韫摇摇头,“我倒不觉得六哥为了一个妓子能弱水千三千只取一瓢,六哥是个多情的人呢。”
“怎么说?”
“早在六哥还没有开府前,住在宫中时,我就在他的寝殿里发现了一张裱好收藏的诉状书。其中小楷娟秀工整,一瞧就是女子的手笔。前两个月我跟之涣去他府上做客,发现那张诉状书仍在书房里裱着。因诉状书上的案子与叶知秋有关,所以我曾认为这是叶知秋写的,以为六哥是被她的才情智勇所折服,我也一度对她刮目相看。后来才知叶知秋根本就不怎么识字。其实不通文墨也没什么,关键是她当初默认了这是她的手笔,所以我才那么讨厌她,觉得她行径虚荣。你看,既然六哥早知道这不是叶知秋书写的了,还将其收藏在书房,说明什么?”
晟王明知这诉状书出自我手,为何还放在书房里不舍得扔?等等...以前木之涣住在苏州时,我与他互通家书无数...那他有没有认出这是我的字迹?罢了,认出了又能如何?
我云淡风轻地笑着,“就算不是叶知秋亲笔写的,可这毕竟也是晟王与她的结缘定情之物。如今她人不在了,晟王留着也是为了方便睹物思人吧。”
“兴许不完全是吧,逢春姐姐。我觉得叶知秋嬿婉之容色固然打动了六哥,但能让向来眼高于顶的他从此倾心,可不能只靠一副虚有其表的皮囊,这背后执笔撰文之人功不可没啊。我想六哥至少也是欣赏她的,毕竟他酒醉时曾坦言过悔意,说自己眼拙无珠错过了人家。”
他是后悔低估了我的野心和本事,没有为他所用吧?前两年的合宫宴上,木槿去寻我丢失的璎珞,无意间听到了晟王与随从的对话,说什么曾经对我了解得粗浅,以为我没有过人之处且家世普通,所以不以为意云云......
正当此时,已在我跟前当差半个月的刘巍进来,说诗隹才人因冲撞了赵淑妃,此刻正被罚跪在了锦绣宫里抄宫规宫训。
翁韫对赵姝环的行为见怪不怪,只是纳闷翁斐怎么跟翁晟一样也瞧上了青楼里的卖笑追欢人?思于此,还不禁质疑翁斐品味降级了...我心底默默为翁斐喊冤,不过,最近赵姝环屡屡拿诗隹开刀针对,莫非这就是她予我的“诚意”?毕竟后宫众人皆以为诗隹受宠程度仅次于我,所以赵姝环便想替我扫除威胁?
如今尹家衰败已成定局,诗隹的利用价值甚微。在她入宫前,也曾给过她机会,让她自己决定去留。她选择踏入金碧辉映的高大宫殿那一刻,有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槛花笼鹤,樊絷穷鸟呢?收起片刻的恻怛之心,我淡淡对刘巍道,“行了,你下去吧。”
果然这事儿过了没多久,诗隹便落下了报复淑妃,往锦绣宫水井里投掷毒物的罪名。因为还死了个无辜的老嬷嬷,事情被捅大了,淑妃便跑去腾龙殿外哭诉,说她好心矫正诗隹错误,以正宫规,不想诗隹却怀恨在心,暗中投毒。
翁斐忙于朝政,不屑为后宫琐事所累,直接将此事全权交于我定夺。我知道诗隹的下人被收买后虽有心投毒,但那老嬷嬷却是自然病死的,赵姝环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故此我并没有真的赐罪诗隹,而是给了她一笔银子,叫她从此隐姓埋名,永世不得踏回京城。毕竟她罪不至死,无非是寒窑里过怕了苦日子,贪恋浮梁锦绣,才被尹家所利用罢了,到底也算可怜人。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枚被双边利用的棋子后,发现处境凶险的诗隹及时醒悟,诚心朝我感激叩拜,主动自短小指立誓绝不回京,不会给宫里添麻烦.......
其实,她也算是个才情并茂的人,虽然在京城真正权势高贵、接受贵族礼仪教养的女眷间无法拔得头筹,但做鸡头赛过当凤尾,她又注重自我造势,在京城之外的普通小县里绝对算得上是风韵脱俗的佼佼者了。她还年轻,在京城和皇宫里享受过穷奢极侈的尊贵生活,因此有着非常人所能及的见识和优越感所带来的自信做支撑,下一个篇章的新故事才刚刚开始...
骤然一场秋汛,绵长不绝,从护城河到长河湾水位一下子暴涨。有人在小楼上望着潺潺雨帘,闲愁万种,也有人披蓑戴笠,为了生计而在雨幕中奔忙。天还未晓,大臣们就穿戴好朝服,在宫外候着,准备排队进入龙銮殿。只是,情况依旧如前两日那般,到了卯时都见不到天子。听说皇上近来频发噩梦,所以接连几天都临时取消了早朝。臣子们焦心忡忡啊,忙找人跟打听虚实,御前的人嘴紧些,问不出什么东西,太医院也只含糊说,皇上被梦魇之症所困,现已经服药,不日便可大好。
没多久,众人尚忧心时,精神渐好的帝王终于出现在了朝堂之上。不过,随之颁布的一道圣谕,却叫大伙儿措手不及。原来皇上连着五日做了同样的噩梦,梦见往后选秀会有临头大祸诞降家国,殃戮群臣世家,所以决意在位期间撤销三年一选的选秀活动。
翁斐的想法和决议我事先并不知情。他这些日子做出梦魇的样子,将我都哄骗了过去。我满心为他牵挂着急,翁斐却以噩梦多邪,风寒侵体为由,不准孕中的我去侍疾。事后他道歉道,“逢春,原谅朕,如果不将你都瞒过去,外边儿的大臣是不会相信的。”
“皇上可害臣妾担心死了...”我虽有余悸地嗔他,心底却为他的情意而软绵绵,甜滋滋的,“下次可不准这样了。”
“朕下次一定先跟你商量。”他将我的手拉到胸口暖暖捂着,“早在母妃还在世时朕就发现了,父皇多情,后宫佳丽众多,妃嫔们整日里无所事事,总是阴怀妒害,包藏祸心。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自你入宫以来,同样也没少受人诬栽。朕心中有愧,当年年幼,保护不了母妃,现在不想连心爱的女人也守护不了。何况,那些女人隔三差五就到朕跟前请朕处理纠纷,真的是听得耳根子烦。不如从此取消选秀,从源头遏制她们进宫。”
“皇上有心了...”
秋意阑阑,雨沫飘寒。我不忍今年秋天的桂子就这样被雨水无情打落,缩短花期,便命刘巍跟玉棠趁着雨势渐弱时去摘了一筐子回来。
闲来无事,我也跟玉棠她们一道坐在廊下,将多余的枝叶与花朵分离干净。时不时听雨,时不时闲聊,没一会儿,连衣袖上都沾满了花香。
“今晚皇上要来,不如我们泡点桂花茶吧。”娟欢姑姑笑着提议。
我微笑点头,目光停留在花囍头顶的一簇红豆簪上,“也行,顺便再叫小厨房做些桂花山药糕吧。里头记得放点红豆馅儿,花形的模子就选樱花,小巧精致些。其余剩下的,趁着新鲜,全拿去泡桂花酒吧。”
花囍闻言,心头一动,抬眸与我婉转一笑。
木槿没有错过这一幕,恍然大悟道,“娘娘是惦记着花囍喜欢吃红豆呢,这才在山药糕里添红豆馅儿。哼~”
*
弹指之间,冬去春来,又度过了两三年华。一眨眼,再睁眼,就又到了夏绿石榴泻的季节。
夜里哄完龙凤双生子入睡,翁斐也宿在了凤仪宫。睡觉前,夫妻二人和谐静好地各做各事。他研究他手上拼凑而成的千机图,我看我的《云深不知处·后卷》。
大翁朝幅员辽阔,之前那本《云深不知处》赶着成书,景点记载并不完全。许多跋涉千里万里的山水客还来不及回来交差,第一版就发行了。如今又过去了几年,需要补充的景点甚至超越前书的厚度,所以干脆重新装订印发了后卷。
灯下的翁斐忽然有所发现,“咱们很早就知道这千机图并非某处到某处的地图,而是会测精密的山峦地形图,可朕今日才端详出,它合在一起所呈现的地形地势,似乎与《云深不知处·后卷》里描绘的乃钦山相似。”
闻言,我忙去他跟前仔细比对,“还真是相差无几。可是书中说这乃钦山距离皇城有五千里之远,是大翁朝版图上与京城间距离最长的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那王家尹家的先人还真是不嫌累啊,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两地路远迢迢,中间许多寥无人烟的山林没有开化,需翻山越岭,躲避九垓八埏之凶险才能抵达。假设翁斐真要去探寻个究竟,不但得先选一个绝对效忠自己的人全程代劳,而且这事儿,不等个三年五载,恐怕是没有消息传回来的。
翁斐思虑许久,最终决心派青鹰带队探宝,秘密执行此项任务。可青鹰才出发没半个月,就被我匆匆请旨,将他们拦截返回了。之所以拦下青鹰,自然不是因为信不过他,而是我另有发现,意识到之前我与翁斐推断的位置是错误的,乃钦山很有可能是王尹家的先人用来迷惑视听的障眼之地。
——某日清早,千机图摆在我寝殿的桌案上还未来得及收好,稚幼的女儿进来玩耍,不小心将茶杯碰倒在了千机图上。我听到声响,忙赶过去抢救。正将千机图上的水渍擦拭时,意外发现将图纸倒挂过来又是别一番景象了。这地形很是眼熟,可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这是哪儿。思于此,我将翁斐请了过来,告知他新的发现。
翁斐将倒挂的千机图看得仔细,当山形与记忆重叠后,灵光一闪,豁然开朗,“这是高祖帝陵的所在地啊!”
难怪我觉着眼熟,这些年,我曾随翁斐一同去过两次翁高祖的帝陵祭拜。
翁斐素来雷厉风行,绝不拖沓,在有了这个突破性发现后仅用了一个月就在高祖陵寝后山找到了堆金叠玉的藏宝库。
王尹家的先人凭借高祖的钱财发家致富步入仕途后,或许是担心子孙立吃地陷,也或许是良心难安,害怕不义之财惹来盈满之咎吧,便利用职务之便将守墓人逐渐安插成自己人,在高祖陵寝后山悄悄修造了一座地下陪葬室,把财宝悉数塞入。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最容易暴露的地方反而成了最隐蔽的藏宝所。
找到这笔财富后,翁斐如约将它们交予了我。突然富埒天子,积金至斗,令我有些茫然。其实这些来年来,我已经是权尊势重了,对物欲和权力竟然生起了一丝淡淡的餍足.....反正后来啊,这笔钱除了缘随乐助,用之于民,就再没了别的用处。权当给自己和家人积功累德吧。
又过了两年,气数被损耗的尹家终于日薄崦嵫,军队也被翁斐早年安插蛰伏的副将取代。尹釜临终前交出兵符,尹锦削等袭爵再无实权。几位股肱心腹在勤政殿回首往昔峥嵘,佩服翁斐当年没费一兵一卒,更没有涂炭无辜生灵,就直取千机图,瓦解尹霍野心。
翁斐却不居功,“多亏了皇后在背地默默献计献策,朕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众人讶然,面面相看...
“皇后娘娘拥有武曌之智啊...”徐柘脱口赞叹,立马又意识到了不妥,武则天牝鸡司晨,越俎代庖,把皇后形容成她只怕不妥,于是机智转折,“...却深藏功与名,不矜才使气,安心相夫教子,耐心治理六宫。如此勤慎肃恭,乃世间女子之楷模啊。”翁斐把徐柘的求生欲看在眼底,觉得好笑,转头便告诉了我。
将要南巡前,我处理好六宫琐事,然后出宫省亲。难得回木府探望木氏夫妇,那几日又恰好是叶知秋的忌日,我乔装成普通官家夫人,带着花囍随行,跟着木顾氏去为叶知秋扫墓。当然了,因翁斐的关切絮聒,默默潜行的暗卫必不可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