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有个好处,使人博识有见闻,关于玉石遇烈火的反应,我在书中看过。既然她是想以玉佩为线索寻找父母,那么我就得将线索斩断。于是小人作祟,故意误导,“你的想法甚是有理。穆师傅出去避难,大概率会拿些值钱的物件在身上,好做到有备无患。可他是因为仇家蓄意纵火才葬身火海的。如果玉佩在他身上,早就四分五裂、熏黑变干、被埋没在烧焦的灰烬里了。都说真金不怕火炼,可玉石又不是金子。这事情久远,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哪里还能找得到碎玉?”
叶知秋秀眉紧蹙,不死心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大杂院的孩子偷了呢?阿晟前两天已经吩咐人去城中的所有当铺挨个问了。不管是穆师傅早年拿去当了,还是大杂院的人偷去卖了,哪怕机会渺茫也要找到线索。”
见美人这样蹙眉,我有些于心不忍。只得强压住心底最后的那一丝善良,如果现在对她仁慈,稍有不慎,被打回原形的就是我了。就算逼不得已要归还她身份,也绝不能像现在这样毫无准备、没有退路可言。
我握住她的手,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温热,忍不住问,“知秋,如今的你,身份金贵,有太后为你撑腰做主,有晟王爷给你遮风避雨,予你无限宠爱。寻找家人,对你来说真的还重要吗?”
她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沉静悲伤地回答:“重要。不管我过得怎么样,不管我是晟王的妃子还是卖豆腐的叶知秋,我都不会放弃寻找亲生父母的机会。逢春,你我都在大杂院儿里生活过,你应该懂得我的感受的。当年,我被送往妓院的路上,遇到了班师回朝的襄阳王出手相救。然后被他带回襄阳王府住了几天。他像个父亲一样照顾我,让我体会到了家的温暖。后来他想收我做义女,那一刻我觉得我是这个世间最幸福的人。但是……”叶知秋轻咳一声,带着隐隐的哭腔,“襄阳王家的两个女儿说我是来分宠的,于是处处针对我、为难我,为了赶我走,甚至假装自杀.....结果不小心假戏真做,差点一命呜呼了。襄阳王这才无奈,只好暂时带我回了大杂院,承诺以后会来接我,可我一等就等到现在,唉……仿佛第二次遭到亲人的抛弃。”
“他一直没有派人来接你?”
叶知秋释怀一笑,接着与我道来。她嫁给了晟王之后,跟着他参加了上流贵族的许多宴席聚会,自然也就遇到了襄阳王的两个女儿。她们与翁晟的正妃尹相莲自恃是血统高贵的高门氏族,一个鼻孔出气,对她诸多排挤,冷嘲热讽。一次在背后议论她时,叶知秋才无意中听到:原来当年襄阳王早就派过家丁去过大杂院儿接自己,只不过那家丁被当家主母收买了,跟襄阳王复命时故意说叶知秋与家人相认并且一起离开了京城。
“当年的事情既然是误会,我自然也不能错怪襄阳王爷。但逢春你知道吗,我被救回大杂院之后,听说你也被父母接走了,我心里有多羡慕、多嫉妒。我多希望是我的父母来找我了啊!我苦等了那么多年,他们都不来。既然他们找不到我,那就让我去找他们吧。”
她的一番话,让我妒羡她、忌惮她。更让我怜惜她、内疚她。
偷了她五六年的人生,是时候该还给她了。但问题是,我得把控局势,不能落入被动的劣势。
从这时起,我意识到,决不能再坐以待毙,一定要赶在所有人发现真相之前给自己寻到找新的靠山、谋划新的出路。
今时不同往日,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叶知秋有尊贵的身份加持,已经开始壮大崛起。权势地位在手,若好好运用,迟早有一天会识破我的谎言,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的。到那时候,我被千夫所指,将会彻底失去木家、刘家的疼爱与尊重。甚至是还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人,入奢容易入俭难,我是断断不会允许自己落魄到幼时的凄惨光景的。
人人都说世间安得双全法,我偏要一切都尽如我心意。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让她归位木家,又能让我安然无虞呢?
连着几天晦暗阴云,无雪、霜白的天气。朔风裹挟落木呼啸而来,惟有素白黛瓦的高墙下几株蜡梅凌寒绽放,暗香浮动。
这肃冷清冬,让万物萧条,失了生机,瞅着人也低迷没劲儿。但好在没过两天,刘清慰伴驾回京了。刘府上下见嫡少爷回来,气氛才又欢喜了不少。再加上马上要过冬节了,于是忙着张灯结彩,做小食糕点,一时间竟差点赶上了春节的热闹。
紧随而来的是皇上的恩赐,赏了好些品类名贵的蘭花给刘清慰。来送花的内监笑道,这是从外地进贡的稀珍,整个皇宫就皇上殿里有。淑贵妃想问皇上讨一盆儿,皇上都没理呢。
君上的这般恩赏,叫刘府上下受宠若惊,又倍觉惶恐。连刘清慰也有些蒙圈儿。虽然他与历朝历代的君子雅士一样,深爱梅蘭竹菊,但翁斐突如而来的慷慨,让他多少有些自觉不配。于是努力回想,是哪件差事办得好才承蒙圣意,得到如此嘉赏。可想来想去,此番微服私访,功劳在他之上的大有人在...
功劳苦劳没想到,倒是想起了...皇上很喜欢自己的蘭花香囊,说甚是清雅别致,还玩笑着也想讨要一个……
不,怎么会呢。他想,皇上甚至都没有见过木逢春,自己临深履薄,竟多虑担忧到如此地步。
刘清慰望向我,而我正愉悦地赏着花,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转瞬即逝的异常。瞧那蝴蝶翡翠兰团团紧簇,鬼兰闲闲几朵,永怀素兰又玉洁清韵,金沙树菊莲瓣兰一箭两花、更是疏落恣肆。如此娉婷秀雅、婀娜翩跹,实在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家丁们小心慎微地将贵重的蘭花全部搬到琼枝苑儿去,生怕不小心磕到碰到,自己掉了脑袋也赔不起。圣上口谕说的很清楚,是独赏刘清慰的。几位家人下到弄月,上到刘禤,瞅着那高雅幽蘭,都喜欢得紧。于是隔三差五就往琼枝苑儿去,待一两刻钟才肯心满意足地离开。
*
第二日刘清慰入宫当值,并感激了圣上的恩赐。抬眼却见殿内仅剩三盆名蘭,竟比赏给自己的还要少。
第33章
翁斐看出刘清慰的疑惑,随口解释道,“好几盆都送去后宫了。外地进贡的远不止这些,分批次罢了。爱卿不必惶恐。”
一旁的安祥意不敢多舌,虽然过两天是会陆陆续续地补几批应季的名品进宫,但这第一批珍贵稀有的兰花,大多从南滇运来,价值连城。统共十二盆,皇上就赏了九盆给刘清慰大人,哪里还有后妃的份儿啊?
这刘大人何德何能得陛下这样的恩典啊?安详意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翁斐状似无心地问道,“你家人可喜欢?”
“微臣代父母家人谢陛下隆恩。馨香孤高解秽,求者满遍山隅,臣一家受之有愧。”
翁斐将视线移向了刘清慰腰间的蘭花香囊上,然后意味不明的浅笑。很快,就收回目光,淡淡道,“退下吧。”
刘清慰前脚离开,后脚早已在殿外等候宣见的礼部尚书等人就躬身进去了。
他们是来与皇上交代叶知秋册封事宜的。本来按照皇上的旨意,用一般规制操办就好了,毕竟只是个从民间认养的义女。但太后那边的意思,却是想要按照嫡亲长公主的礼制为她加封进爵。
本来收个义女不算什么大事儿,给个公主的名誉头衔就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但偏偏还要大张旗鼓地举行认亲大典……外边儿那些公卿朝臣早就有了非议微词,现在岂不是要炸锅了?
翁斐心底暗骂太后荒唐。可转念又窦疑丛生。难道当年的辛秘传闻真不是捕风捉影?早前他派人去查那些陈年往事,就听说太后少女待嫁时与人暗结珠胎,莫非那孩子没死?正是孤苦长大的叶知秋?
太后身居高位太久了太顺了,真以为自己没有把柄,所向披靡,是吧?翁斐面容阴鸷了几分,直到计从心生,才展颜舒眉。对堂下礼部等官员,话语和煦:“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朕更应该躬行践履。若是太后的意思,就按照她说的办吧。而且,既是嫡亲长公主的礼制,到时候文武百官,王室宗亲务必都得来一睹盛况。违者,全家都去太后跟新公主那儿请罪受罚吧。”
待官员们告退后,翁斐才沉声道,“安详意,宣秦锵、徐柘进宫。”
秦锵、徐柘进宫时,白玉盘渐映在朗空上。皇城各院的内侍,开始在自个宫前点起鹅黄宫灯。冗长的宫巷里,偶尔几个宫女沿着朱红城墙打着灯,迈着碎步走过。
两位大人正当壮年,都是辅佐少帝的有功之臣。当年翁斐才称帝时根基未稳,为了避免被挟制,不倚仗那帮与太后关系紧密的旧部老臣。行了险棋,任贤革新,重用壮志难酬的徐、秦等人,于是才有了掌握朝堂绝对话语权的今天。
翁斐此番宣召,自是为了太后当年的闺中旧事。
“可如何才能证明这个叶知秋是太后出嫁前所生呢?”徐柘忧思重重,“而且生父是谁?莫非真是...那位?”
翁斐坐在御前,修长白皙的手端起香茗,淡饮了一口,“那太后又是如何得知叶知秋是她女儿的?知道她断定叶知秋身份的证据是什么,不就好了。至于当年与太后苟且之人是不是霍风,咱们先按下不表。”
“圣上英明。”秦锵拱手道,“那帮旧臣素来与太后娘娘为伍,分朋树党。但此次太后为册封公主的事儿,执意又铺张,让他们颇为不满,只敢面誉背非。自己不去劝说太后,反倒在朝堂上对皇上进谏,请皇上出头做主,果然是外君子而真小人也。”
翁斐摸了摸玉扳指,神色玩味儿又冷漠,“他们知朕与太后面和心不和,想假手于人,把朕当枪使。殊不知朕也明白天若欲其亡,必先令其狂的道理。一切且随太后去吧。王国丈去年才驾鹤西归,好不容易没了个处处管束她的人,正是造作跋扈的好时候。”
*
今日刘清慰休沐在家,醒来便带我去魏紫苑请了早安。回琼枝苑儿时,路过九曲回廊,抬头望天,愁云阴翳,映得远处竹色青寒。
“仿佛回京后,就没遇上过晴好的天气。”他执起我的手,“本想带你去大杂院看看,管事的说屋子田舍早就修葺好了。城南那些荒芜的庄子也耕作上了。”
“今天难得休息,就算天气晴朗明媚,我也是不想你外出的。在家与我品品茶,弹弹琴,作作画,难道不好吗?至于大杂院儿那边,婆婆早先也跟我说了,可以寻个好天气带上耕云弄月一同看看。”
“耕云弄月早晚要嫁人,是该跟着学点内务事儿和管账的功夫了。”
一阵回风交急,攒动竹篁深处千枝万叶。我裹紧披风,“天气越发冷,偏偏风还那么大。这冬风的声音呼啸而过,给人叶落茎枯的肃杀之感。若是下雪就好了,雪落惊竹的清音,让隆冬也能有一丝雅韵。”
刘清慰拉着我往回走,“逢春,放心,很快要就要下雪了。这是你嫁给我的第一个冬天呐。真希望明日一觉醒来就能与你推窗看雪。”
我握紧他的手,感受着来自他的温暖,笑意吟吟,“以前在书中看过,古人是如何优雅度冬的。无论淡云晓日,还是雨雪滂沱时,择一处清雅地,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烹茶,最是陶冶情致。”
“还差一样东西,你忘了说。”
我微微侧目,望了望他,“什么?”
“还差一位美人淡妆簪戴……”
我面红,低眉不再看他。刘清慰将我拦腰抱起,要往房里去。我扬起手做徒劳的推拒,娇嗔道,“大白天的,你快放我下来,叫人看到了不好。”
正逢此时,小厮阿阆跑了进来,嘴里一路嚷着:“大人,大人。”待他看清刘清慰正将我打横抱着,才忙转过身去,捂住眼睛,“大人...宫里宣召。”
刘清慰蹙眉,“可有说什么事儿?”
“皇上宣您进宫下棋呢。说是褚爵大师也在,都等着您呢。”
苍天啊……好不容易从江南奔波回来,终于盼到休沐,能在家与娇妻做鸳鸯缱绻一番。这皇宫,他是万般不情愿进去。可这是圣上的恩赐啊,外人再如何羡慕眼红,也垂涎不来的隆恩啊。刘清慰一脸无奈,苦不堪言,吻了吻我额头就换装入宫了。
我叫花囍也摆出棋盘,枯坐那儿百无聊赖地闲敲棋子。直至目光游移到那几盘名贵的蘭花上,才舒眉微笑。起身踱步到花前,细细赏阅。俯身凑上去一嗅,还有香而不浊,清幽高远的气味儿呢。
“欸,少夫人,这花盆上的刻着的诗,好像有您的名字唉。”花囍不大识字,所以指出“逢春”两个字的时候语气特别不肯定。
第34章
我望向那花盆上的四行诗,忍不住念了出来:“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蘭花不见人。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前一句诗词取自文人陆放翁的《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并将原文中的“梅花”改成“蘭”。
再瞧另外几盆花,全是历朝历代歌咏蘭花高洁品性的赞词,无关情爱。唯独我眼前这盘花下的题词,与众不同。
我笑道,“也许是巧合罢了。”不过,心情却因此莫名地怡悦了起来。
*
又过一日,终于放晴。我与婆母、二位小姑一同前往城南的庄子。去郊外的小路上,骄阳暖洋洋地洒下来,穿过光秃秃的柿子树。远处村庄一片灰墙黛瓦绵延,还升起了炊烟。偶尔几声孩童的嬉闹与汪汪狗吠伴着清溪水车的流水声清脆传来。耕云弄月养在深闺,鲜少出城,如今掀起车帘,看着一切都觉得欢跃新奇。而我却不同,嘴角勉强挂着笑意,忆起了幼时苦难的日子……似乎没少在这附近的村庄里走街串巷地流落乞讨。
如今的大杂院儿由几个已经年长的孩子自主回来管事儿。他们原先在城里做些打杂卖艺的营生,其中就包括对叶知秋百求百应的爱慕者李山。要说此人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在村里盖个房子娶叶知秋做媳妇儿吧。可惜,他的知秋妹妹去了城南卖豆腐后,眼界宽阔了,接触的人物无论身份地位都越来越高,远远不是他一个底层杂役能比得起的。
那时候老实木讷却妄想癞□□吃天鹅肉的他堵住收摊的知秋妹妹,鼓足了勇气说出求娶的话,还遭到了不少路人的嘲弄呢。他恼红了脸,不管不顾继续说:“知秋,你就嫁给我吧,我能保护你。那些纨绔子弟和地痞流氓见你嫁人了,一定会收敛的。实在不行,你主内,别抛头露脸了。我主外,多打两份工就是了。”
可惜知秋妹妹说与他之间只有兄妹情分,而且以照顾大杂院的鳏寡茕独为己任,打算终身不嫁。起初他还恼,恼他的好妹妹太傻太善良,为了这帮老人孩子宁愿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儿,恼他几番表明心意都被婉拒。结果呢……她认识那个尊贵非凡的晟王爷没几天,就火速高嫁了。如今再看,原是自己配不上人家罢了。
现在李山跟着大杂院儿得了刘府的照拂,协管庄子,见恩人来了,自然鞍前马后做起了随从人员。婆母与小姑子坐在晌亮晴朗的院里与老人们唠嗑。而我悄然站了起来举目四望,见屋顶晒满了霜打的柿饼,想起了总爱偷摘柿子的浮萍。若她还活着,必定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后院儿那间小屋是没人住了吗?”我看周围房舍都做了翻修,唯独那小屋残破如旧。
李山笑道,“实在是太旧了,打算过两日就推翻,直接盖个木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