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帝王之术不是说要懂得互相牵制取其平衡吗?如果自己在皇帝心里被女色迷惑,与太后、尹家离心,不是最好不过了吗?一来,可以消除皇帝对自己戒心,二来,也可以抬举知秋的身份,让她入了王府能不受欺辱刁难。
可翁斐毕竟是翁斐,他未必不能看出晟王那张痴情脸庞下藏着的,究竟是为情所困的无能,还是一石二鸟的野心。
但他,不介意被“利用”一次。
刘清慰退出勤政殿时,外边儿早已是‘雨色秋来寒’了。他深吸一口凉气,消化晟王与城南豆腐西施叶知秋求皇上赐婚给他带来的惊讶……
*
秋夜月华如霜,映照廊檐下一团团品类繁多、花丝反卷的菊花。墨菊色泽黑红,绒光如贵;瑶台玉凤花开若匙莲,恣肆盛放。各色的秋菊,红若火,黄如金,白似雪,粉类霞,美得轰轰烈烈。
我端坐在廊下赏花,木槿为我披上御寒的披肩。她道,“小姐啊,还是回屋吧,这秋霜雪打似的凉,等会儿别感冒了,叫姑爷罚我。这几盘花儿今日才送到府上,还会开好一阵子呢,您啊,不必急于一时。”
我仍瞅着千姿百态的菊,温言道,“我就是喜欢得紧,所以多看看。这秋天本是叶落茎枯的日子,偏它凌霜而生,知难而进。比起花色和模样,我更喜她的味道,带苦的清芬,沁人心脾。”
“那小姐今年是否也要晒些花瓣存着做茶?”
“正有此意。”我终于起身,往屋内走,木槿抬手给我扶住。“你知我素来喜喝花茶,今年又怎容错过。”
没多久刘清慰就回到了琼枝苑中,小厮在他身后伺候,为他收去身上的佩剑和制服。
苑本无名,大家都惯叫它紫竹林那边儿。但前些日子他与我在竹篁品诗时,我心血来潮说了句:“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不如就叫琼枝苑吧。让咱们这儿也能盖尽人间恶路岐。”
他觉得想法甚妙,就依了我。当天便吩咐下人去新作了一块儿置在苑门的匾额。
我迎了上去,“今儿怎么这么晚回来?”
“有些事儿耽搁了。”
“厨房刚做好菜,现下正热呵着。”
“可有桂花酒酿圆子?”
我一怔,他如何独问起这个,他又不喜吃甜口儿的。“是有的...但是厨房备的不多。”
“你啊最喜吃这个——”他蹭了蹭我的鼻子,“天渐寒微,你身子容易冷。人们都说喝酒热胃暖身,但你又喝不来。还是醪糟最适合你,没有纯酒猛烈辛辣,更没有后劲儿,口味还香甜醇美。”
我心下一暖,吩咐丫鬟备菜上桌,然后替他净手递帕。
“话说——你最近可有与你那位在城南卖豆腐的朋友见面?”
他缘何突然提及叶知秋,我有些不安,眸子一转,与木槿谨慎的眼神对上了。
刘清慰坐到饭桌上,与我说了今日在勤政殿内的听闻。我深吸一口气,猝然无法消化。
“知秋这段时日与我已经失了联系。现在知她安好,可算放心了。”我一边说着宽慰的话,一边替刘清慰盛汤。
木槿却忍不住替我愤懑不平,仿佛遭到了背叛。“知秋姑娘在大杂院儿的这些年可没少受我们家小姐的照拂。也就小姐心善,不求回报,隔三差五就典当自己的首饰换银钱,接济大杂院儿那些鳏寡孤独。姑爷您是不知道,小姐与您大婚当日,叶姑娘被一群珠围翠绕的贵妇辱打,都要一命呜呼了。幸亏大杂院儿的孩子赶来报信求救,小姐又倾囊相助,让我花钱去请了郎中...”
“好了,木槿,别说了。”我虽做出嗔怪模样,却并不打算真真的阻止。
“小姐……我就是不吐不快嘛……”小丫鬟嘟嘟嘴。
刘清慰清冷道,“你接着说。”
木槿这才敢把话说下去,“自从知秋姑娘被接走后,就杳无音信了。大家都为下落不明的她担忧记挂,如今才知,原是攀上了高枝儿。白害我们小姐为她担心那么久。大杂院不回就罢了,但似乎连大杂院对她养育的恩德都罔顾了。”
我却柔善苦笑,“许是有难言的苦衷,身不由己罢了。”
“这些年,小姐您一直着铭记着大杂院儿的收容之恩,明明自己囊中羞涩没有余钱了,都还总往那边济困扶危。知秋小姐又不是被歹人拘押囚系,而是与尊贵荣华的王爷在一起,她能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对大杂院的老弱病残不管不问呢?”
木槿这话,让谁是谁非都不言而喻。她不吐不快的真性情助我树立了知恩图报、璞玉浑金的形象,亦显得叶知秋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我内心并非纯善之辈。我知自己是自私小恶之人。坏,但是又没有坏透到骨子里。所以还残存良知。人性,要么坏得彻底,要么善得纯粹。不然,在善与恶之间的徘徊挣扎,无疑都是痛苦的。
正是因为在这善恶中反复纠结地跳,我才会一边鸠占鹊巢,一边良心难安。
刘清慰知我这几年对大杂院儿涌泉相报的坚持后,倍加感动。当即表示从此由他代我去接济那边。
我颇有些感激,“既是一家人,我也不与你客气。与夫君比起来,我确实是囊中羞涩。但是我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这些日子婆婆教我管账,我也借此了解了下家中的产业。我知道咱们在城南那一带有几亩荒废的田庄,实在可惜。不如给我处置……”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把地给大杂院儿种?”他略有疑虑,“想法是好的,可是,老人年迈,孩童幼稚。能种好田地吗?”
我思考了一会,才沉吟道,“大杂院儿还是有一两个年纪与我相仿的。不过他们不是在外卖艺耍杂,就是在客栈店铺做杂役跑堂。若是有田地,能自给自足,谁还想在外摸爬,看人脸色?而且...若可以的话,我们从东庄那边调遣一两位管事的过去,传授农作经验,组织耕作也未尝不可...”
刘清慰对我的想法表示赞许,“还是你虑无不周,精明聪慧。不过我还有个好奇的疑问。大杂院那边收容流离失所的老人孩子,是由谁牵头掌事的呢?”
“我也不知道大杂院儿从什么时候就有的,只从我记事起,就有一位姓穆的师傅在。我学棋的启蒙先生就是他。不过...他在我认亲那一年刚好去世了……”
“难怪你的棋艺那么好,不单是因为你天资好,还有你开蒙早。那...你又是如何与父母相认的呢?之前一直不好问你,怕你会伤情。但如今想,你与岳父岳母失散多年还能健康无虞,想必……”
眼里闪过的慌促仅仅一瞬间,我温温然道,“与父母走失时我还是个三岁的垂髫小儿,那时候父亲刚进京赴任,举家来到了京城……我从小随身带着祖母传承的玉佩,穆师傅收留我时,见它贵重,一直替我保管。直到父母寻着线索来到大杂院儿,穆师傅才把身份信物还给我。”
“那这位穆师傅,可是德厚高尚之人啊。”
第10章
德厚高尚?呵呵,我内心冷然讥刺。一想到这个狗彘不如的东西,就浑身发恶。
以慈善的美名收容无枝可依的老人儿童,暗地里对每个孩子都能说出淫言狎语,做出猥亵之举。
当然了,叶知秋肯定至今都被那人德善的表象蛊惑,对其感恩戴德,视作生父。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仙姿玉质。姓穆地嗅到了大赚一笔的商机,打算将她高价卖去青楼。这样天仙样貌的雏儿,日后必是丰姿冶丽名动京城的角儿,那些个高门权贵会抢着砸下多少真金白银呐?
之所以到死之前都没将叶知秋卖出去,则是因为她总有贵人相助,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这张出尘决绝的脸,为叶知秋的童年保驾护航,使她顺遂无虞,被供着养着,不受鞭打凌|辱,不被粗活使唤,不见阴暗晦面。她若真是心思天真不设防,也情有可原。
刘清慰想起了白天翁晟在勤政殿里的话,“听晟王说……叶姑娘也是三四岁时在京城与父母走失的……跟你的经历倒是挺像的。”
惴惴不安的感觉使我汗流浃踵。只得强作镇定道,“这个我知道啊。正是因为相似的遭遇,所以我与知秋从小感情好过旁人。听穆师傅说...那一年晋地旱灾严重,许多灾民携家带口一路涌进了京城。穆师傅就是在难民潮里捡到了知秋...”
刘清慰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唏嘘起了当年那场大旱...
*
秋夜窗纱外的虫声,没有了盛夏的气势。日渐消亡,越发微弱。
刘清慰去洗浴时,丫鬟们上来收拾残羹。木槿扶我到梳妆台取下发饰簪花,准备休息。
“想不到知秋姑娘是如此有福之人呢。”木槿仍为叶知秋传来的消息感到妒羡两重,“小姐,您说,那位王爷,可就是艾公子?”
我凝着手中簪花,细细摩挲,“应该是吧。艾晟?当今天下,正好有一位雍容尊贵的晟王。”
第一次在长安街头打马而过的俊美少年,为知秋流露出的片刻惊艳,衬得我暗淡如灰。
第二次在蝴蝶泉下的扶桑花海,他对知秋的眼神竟已发展成了绵绵缱绻。目视我时,淡漠如冰。
敏感多思的我,难免不去比较。虽然,我对艾公子,没有丝毫的女儿情思,但是征服他的胜负欲像妒火一样暗暗燃烧。
心中郁郁难堪,滋味杂陈。我鸠居鹊巢,丑态难当,偷了本该属于她的顺遂人生,抢了本该由她体会的舐犊情深,又褫夺了原属于她的如意郎君。让她这位真千金,继续在底层风吹日晒,吃苦受难。
呵呵,我对自己嘲弄暗鄙一声。我因自私利己,无形因果中给她的年华增了许多路障荆棘,可蒙尘明珠总会发光,人家还不是飞上枝头,高嫁王侯公卿?
我是不是永远也赢不过她?就因那张天生沉鱼落雁的脸?我费尽心机、处心积虑想得到的显赫富贵,也不如人家一颦一笑来的轻松。
不,这些年来勤学琴棋书画,行礼如仪知书达理不会只是错付。我不该与任何女子做比对,只该与曾经不识一丁却求知若渴的自己比。如今,翻天覆地的人生,得到的知识涵养与才艺皆离不开没日没夜的苦功...
夜阑时刻,月穿云层,清辉散漫,映得那繁茂莹洁的菊风韵更添。
我心思一转,想通了,忽感轻松。愿她以后平安顺意,一世富贵吧。这样,我也能少些卑陬失色的时刻。
晨光熹微,东方欲晓,重重浓雾弥绕京都。西市城门才开,就听晨雾中飘渺着驼铃声,旷远清脆,由远及近。
候在城外负重累累的异邦商旅,收起帆桅卸货下客的运船,推着棉花蔬果贩卖的耕农,连夜快马飞鞭的驿使,刚吃完油条就卤面的老马帮,都于城门下摩肩接踵。呼朋唤伴声与小贩的叫嚷声此起彼伏,帝都开启了新一日的喧嚣哗闹,煊赫堂皇。
这都城是天下的中心枢纽,有欣欣向荣的繁荣商业,有本土与异域文化碰撞后形成的风俗,人口稠密,交通发达,如一张缓缓铺开的清明上河图,映歌舞升平,衬盛世辉煌。
日蒸雾消,城区集市开始沸腾了,坐落在天子脚下的官员宅第区依旧幽雅清静。
我醒来时,身侧无人,余温尚存。勾唇一笑,又是安宁明媚的一日。两个贴身丫鬟伺候我梳洗,简单拾到后,我便去了婆母那儿请安。但今日有些难得,华姨娘与殷姨娘同在。
行好早安礼后,我便退坐到堂下。举起茉莉花茶自顾自喝时,殷姨娘开始了闲话家常,“可定好了什么日子出发下江南?”
“定在了三日后,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到时候去了江南,会替婆母和二位姨娘采买些当地特产。若你们也有指定想要的物件儿,现在告诉我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四个女人就着江南的绣衣、娟锦、龙井、窑瓷说了好一会子话。
坐在高位上婆母朱氏,昨日就与二位姨娘约好了今早相见。作为当家主母,有些事情不得不亲力亲为。果然没多久,就见她身边伺候的关嬷嬷热情地引客到厅内。
——竟是娘亲顾氏。
一番招呼寒暄后,我才知今日娘亲约好来吃茶的缘由是想帮着说亲的。大堂兄木之涣已到了婚娶之年,是时候张罗亲事了。他本不着急,凡事以功业为先。可无奈前些时日母亲倪氏突然病重,央他早些成亲,抱个孙子。
我娘亲顾氏得到消息后,精打细算地琢磨,想到了刘家的两位庶女耕云、弄月。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可二位姨娘才把话听一半,心里就已经开始抵触了。她们虽非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势利眼,但到底希望女儿能找个门当户对、家居京城的好后生。官家女儿嫁给京中商贾都算是低嫁了,何况是远嫁到姑苏城内靠棋营生的小门小户啊。就连坐在主位上的婆母朱氏都不免悄悄地嗤之以鼻。虽然耕云弄月不是她亲生的,但自己到底也有些育养的情分在。何况这女儿们若是嫁得好,于刘家的未来,于清慰的仕途来说,都是可助力的支点啊。
木惕生虽是个儒生商人,但好歹兄弟木良能跻身仕途,做个七品小官,现又与自家结了亲。有了这层关系,朱氏也不好太不留情面的拒绝...
我知娘亲素来不是手高眼低、痴心妄想之人,也知她还有底牌没来得及亮出。但观及堂上三位已经有了眉头紧皱的反应,于是用眼神催促了下她。
娘亲幽幽喝下半盏茶,才接着道,“其实啊,我们这趟江南之行结束后,会与之涣一同回京。他呢前不久参加乡试,考了个名列第一的解元啊。既然京中有同家能照应,就想着早点来京城备考,好在明年开春参加会试。他娘亲早两年就想为他相看人家了,可惜他啊,一心只有读书和功名,说要先立业后成家,要娶妻就得先挣一个前途和光明出来,不能叫人家姑娘跟了自己会委屈。 ”
“堂兄为人确实是千仞无枝,如珪如璋的。”
见一直在长辈们对话时知礼静听的我也忍不住对此人赞赏,面色和缓许多的华姨娘忍不住感慨,“这参加乡试之后博个举人都算有能耐的了,何况是解元啊。”
第11章
她还记得自己未出嫁时,家中的表兄就参加科考屡屡不第,多年后想当官也一直没有门路,到现在愈加的穷愁潦倒。当年没有嫁给表兄做正妻,而是嫁到刘家做妾时,她还常常委屈,亦怕表哥飞黄腾达后自己会悔恨断肠。现在想来,不禁庆幸,又不免唏嘘。
而殷姨娘也在盘算:若是个解元的水平,参加春闱后发挥正常不出意外,再不济也是个进士吧。若此人有抱负和才能,先拿着国家俸禄,从小官儿做起也无妨。
婆母朱氏与二位姨娘交流了下眼神,果然三人的态度都不似先前那么决绝了,觉得可以再观望观望。最后也由婆母委婉地表示,毕竟是婚娶大事儿,愿意等老爷刘禤回来后由他定夺...然后吩咐关嬷嬷去库房拿了好些参药托顾氏带去江南给倪氏,望那大伯家的保重好身子云云...
秋风吹得几卷残云,气爽风清。我搀着娘亲在琼枝苑的明月窗下赏花赏竹赏枫。木槿见自家的大主母来了,欢喜得很,忙去添了许多瓜果茶点来。
娘亲慈笑着看她忙前忙后,待小丫头去厨房烧茶时,才笑意减半。想起方才刘府大娘子朱氏备的参药,“还是你婆母会做人情功夫,说话、态度、做事都滴水不漏,你啊可要跟着好好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