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淑妃分开后,我回到漪澜殿。见皇儿还在摇篮中安睡,便悄然退出屋内,去了偏殿的书房。玉棠替我脱下沾雨的袖衫,又捧来茉莉清茶。她道,“听说小林子今日午时伏诛了。临死前还在请求收尸的人将他与华婳合葬在一起。”
我深深叹息,“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轻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他与华婳都是这后宫纷争中的工具,说到底也是个无法左右命途的可怜人...”
“那娘娘,咱们应该替他了结这个死前的心愿吗?现在也许还来得及。”玉棠问。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倒不是说本宫无情冷酷,而是我不能替死去的华婳做主。小林子想和她葬在一起,可她若泉下有知也未必会点头同意啊。这样一个欺骗她、利用她甚至为了别人的女人亲手杀了她的男人,她会原谅吗?”
玉棠陷入反思,许久才道,“华婳她是否会原谅小林子,奴婢不知道。但奴婢若是她,必不会谅解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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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河毕竟是卫国公的小舅子,杜家一干人等见他被押解去了天牢,便求见太后。太后不好拂了杜家的情面,前两日就去找翁斐开恩。她道“皇帝啊,这陆河也曾是有过利民利国的功劳在的,到底罪不容诛啊。不如革了职后,把他一家子驱逐出京城,家产悉数充公,永世不得入朝为官即可。”
翁斐暂未做出回应,借口还有事儿要处理。太后隐忍着不满,离开了腾龙殿。她深知,翁斐这样的态度就已经是答案了。距离陆河行刑还有两天的时候不甘心的她二度铩羽而归。在大殿之外,刚要乘上凤辇离去的太后,见我恰好出现,脸色终于慈爱柔和了起来。
王学英顿下脚步,看了看我身后端着糕点的宫女儿,“这是要去给皇帝送点心?”
我点头应是。
“不如陪哀家走走吧。你看那晴空上的纸鸢,都飞到宫内了,多有意思。”
雨水过境后,碧空如洗。朱红色的宫墙更显鲜亮张扬。漫步在汉白玉长阶上,视野逐渐广阔了起来。我见太后刚才从腾龙殿出来时面带愠怒,想来是翁斐又没顺着她。便淡淡问,“太后娘娘似乎心情不佳?”
太后摆了摆手,叹气道,“罢了,心情好坏也只是一时的。有些事儿,哀家该帮的都帮了,该做都做了。”
“可是关于陆河的事儿?”
第134章
“你怎么会知道?皇帝连这都跟你说?”太后讶异道。
我摇了摇头, “这几日皇上总说心烦意燥,召我去腾龙殿与他抚琴。臣妾在皇上身边时,发现入宫觐见的官员似乎都是为陆河一案而来。所以斗胆猜想, 太后娘娘您也是为了给陆河减轻些处决力度才来的……”
“真是聪明。”太后笑道, “善于傍观必审,洞悉一切, 是好事儿。”
我先仰后贬道,“陆河一案,太后娘娘慈惠无双, 以德报怨, 臣妾等应当学习。皇上与太后您都希望大翁朝治理有序, 只是方式理念不同罢了。太后您想要怀柔,以此让官员们更臣服君上。但皇上却想严政, 用对陆河的惩罚威慑贪婪之心蠢蠢欲动的官员们,以儆效尤。我朝现今能成为清平盛世,不单靠皇上和中央的大政方针, 还需要每个入仕之人各司其职、为官清正才行。尤其是地方官员治理有方才能一片片汇聚出盛世的图卷。太后娘娘应该是听说过我的身世经历的。在我小时候, 许多人都笑话我是有爹生没娘养的命。我记得有一年晋地旱灾, 当时的晋地官员跟洛阳的吴跃蔷一样, 贪了粮饷,枉为父母官。许多灾民涌入京城。本来我以为自己少吃缺衣、四处行乞的命已经够凄凉了, 没想到灾民们是一路吃着树皮啃着泥土走过来的, 比我可惨得多。臣妾因个人贫苦流离的经历,是希望百姓们能得到一个执法不阿、法不徇情的结果的。而且就因果关系来说, 没有陆河对黄秾烟的财字供给, 华婳或许不会将淑妃骗到镂月云开亭, 而我也不会深陷这场纷争, 险些一尸两命。哎,还真是想想都觉得后怕...”
见太后态度松动,我扬起发涩的笑意,“淑妃娘娘落水,有母家亲眷第一时间赶到照料,替她撑腰,为她做主。而臣妾呢,遇到这种暗害,便只能哑巴吃黄连。若非国家有公正严明的法纪,谁还能为臣妾出头?”
王学英内疚的情绪翻江倒海般搅动着。自己为了那些个人情世故,竟让皇帝放过间接伤害自己女儿和外孙的凶手。她讷讷着站在原地,发不出声音。
入夜时,内侍才在廊角点上灯笼,翁斐便来了漪澜殿。我故意嗔道,“皇上要来怎么也不叫奴才们提前知会一声?今夜的膳食可没准备你喜欢吃的。”
翁斐从身后将我抱住,蹭了蹭我的脖颈。几个女官见了,纷纷掩嘴笑着避退到了殿外。他温柔问道,“今天你碰见太后了?跟她说了些什么?竟让她改弦易辙,不再给朕添堵了。”
我转过身,双手搭在他的腰上,“臣妾可什么都没说,或许是太后娘娘自己想通了呢。”
翁斐笑意很深,又问,“饿了吗?”
我摇了摇头,“不饿。”
“可是朕饿了。”他说着,将我拦腰抱起,朝金丝软塌走去。
胭脂云扮俏了天幕,护城的江水也被晚阳揉醉,似酿造的桃花酒,柔波无限。我所乘坐的船只穿行在桨声灯影里,前往松露楼用膳。因白天要与徐、秦两位大人会面议事,翁斐下午就先一步出宫了。而我要学习协理六宫的事务,便只能与翁斐约好晚间再见。
倒是许久没有在京城逛逛了。我稍显兴奋,掀起帘子,赏游舫美人,听月琴笙箫。由于这次出来没有皇上陪同,花囍很是谨慎,苦口婆心地央求道,“娘娘,您把遮面的帷帽戴上吧。上次归乐公主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都能被人掳走,多危险啊。您这般富贵明艳的脸蛋儿,可别让坏人看到了。”
“好好好,依你就是了。”我才戴好帷帽,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岸边的一家当铺失落地走出来,手上还抱着个老琵琶。我示意侍从停船,掀起头上的帷纱,朝岸上呼唤道,“小斓子,你怎么在这儿?”
小斓子回头见问话是我,忙不迭地行礼,“奴才参见...参见夫人...”
“来这儿典当琵琶?”
小斓子虽害怕我责怪,但还是照实回答,“前些日子奴才犯了错,替小林子代买纸钱,差点丢了差事儿。多亏娘娘您开恩,奴才才没被逐出宫去。但内务总管还是罚了奴才三个月的月例,奴才心甘情愿也受罚。只是,也因此手头紧缺,没有银子给爹娘贴补家用,只能继续为宫人们跑跑腿儿。娘娘放心!奴才谨记上次的教训,是断断不会再买卖宫里违禁的东西了!”
小斓子又呈上琵琶,解释说,“这琵琶是替宫中绣娘典当的。但方才掌柜的见琵琶老旧,开价极低。奴才这才想去江坊街那边再多看看。”
“琵琶卖给我吧。天色要黑了,你也早些回宫去。”
小斓子怔了好一会儿才接过花囍递去的银子,满眼感激地目送我行船离去。
花囍拉下帘子,将琵琶递给我,“娘娘,这琵琶看着旧,但选料、工艺还不错。”
我将琵琶横抱,拧转轴子,拨弄了两下,“音色很好,纯净清脆。是那当铺老板不识货了。”
花囍手托下巴,语含期待道,“娘娘,好久没有见你弹琵琶了。时间久了该要生疏了吧。之前在刘府,你天天跟着弄月小姐精进琴艺,手都要磨破了。不如,趁此机会弹上一曲,让奴婢也饱饱耳福。”
不忍拒绝她那撒娇的样子,我笑道,“那你想听什么?”
花囍简单思考了下,“奴婢想要听《思君不见下渝州》。刚才路过沧浪长桥的时候,就听有人在弹奏。但是娘娘技高一筹,必能弹得更妙。”
夕阳唱罢,星月登场。琵琶的泠泠妙音也从小船上飘出,与江面的粼粼银波共振。用指时,刚柔并济,先是轻轻拢,慢慢捻,化作思君人,站在江峡之上,听远方孤月升于寒山间的泣诉缠绵。递进辗转,至高亢处时,波涛急骤,珠落玉盘。月影映江水,又随江水流。曲末,渐渐低婉,予人水中捞月,可望而不可接的距离感与破碎感。
或许是太投入了,船早抵达了岸边也不知。许久后我才回过神,“是有些生涩了。但好歹能完整弹一遍,自己倒挺满意的。”
花囍一脸沉醉,也不知是否故意给我面子,哄我开心呢。她将琵琶收好,然后掀起卷帘,扶我下船。
刚在岸边站稳,就见三五个怒马鲜衣的勋贵公子一路追着船策马而来。因我以帷帽遮面,掩起了五官和发髻,衣饰亦是寻常。他们并不能判断出我的身份。但我倒是在这群人中看到了曾襄和罗子谦的身影。之前听木之涣说过一嘴,科考之后,与他在赶考路上认识的学子罗子谦留在京中做起了某位大人的幕僚。兰柏杨也混了个小差事儿,前些日子才被派往岭南。
为首的那位公子我并没见过。他剑眉凤眼,英气逼人,隐隐有些将相风采。他及时勒马,见我身后的侍女捧着琵琶,便礼貌问我,“方才可是姑娘您在弹曲?”
我点点头,“这位郎君觉得有何不妥?”
那人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语气神色皆柔和了几分,“姑娘您别紧张,在下没有恶意。方才我与诸位友人在沧浪长桥附近宴饮听曲,恰好请人弹了《思君不见下渝州》。本觉得那人弹得不错,可没想到江面飘来您的乐音。心驰神往,便一路追随。”
曾襄得意笑道,“我就说吧,这弹琵琶的绝对是个女子,秦兄你非觉得是男人。现在真相揭晓,还不乖乖愿赌服输?”
第135章
原来姓秦?我笑了笑, 领着花囍绕过他们,打算离去。而那秦姓郎君却追了上来,“姑娘且慢——”
花囍极是警惕地将我护在身后, 对他发出警告, “你可别靠太近啊。”
秦姓郎君生得高大健美却并不骄傲,十分诚挚而守礼, “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只是觉得,子期或许常有,伯牙之音却难得。敢问姑娘芳名, 家住何方?”
他身后的三五公子纷纷躁动起哄了起来, 险些引得路人驻足围观。罗子谦打趣道, “京中都说秦少将不近女色,好男风。从今以后啊, 谣言不攻自破了。”
看来,不露出身份,是轻易走不了了。纤手撩起柔纱, 半露面庞, 扬起眸子朝众人望去。曾襄跟罗子谦瞬间噤若寒蝉, 张口结舌, 腿不自觉朝后退缩。而他们口中的秦少将却痴了两秒,凝着我的脸, 一刻也没有移开过。毕竟尝过情爱滋味, 我自然知道那样似开水逐渐沸腾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松露楼就在前方。一道中年男子老成的声音劈开了人群,“云骁,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众人纷纷回首, 只见繁熠华灯下, 穿着便服的秦锵、徐柘等大人迎面走来, 毕竟是朝中官居要职的权臣,纵使再如何低调持重也难掩势盛。他们站定后才腾出中间的位置,极是恭敬地请那位天潢贵胄登场。
方才还神色泰然的勋贵郎君们纷纷躬身行礼。秦云骁礼毕后才向秦锵问道,“父亲,斐爷与各位大人可是要去松露楼用膳?”
秦锵点点头,不好多言。此时,秦云骁却忽感寒毛卓竖,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向君上。只见翁斐漾着笑意的脸上,却分明带着三分警告。正在秦云骁不明就里时,众位大人齐刷刷地朝我端敬行礼,“良妃娘娘金安——”
饭后,照旧是去留藕园留宿一夜。芙蕖盈盈,舒卷开合。此间恩爱,省去一万八千字~偏不予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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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里,炉子中还烧着水。杜欢姑姑手持茶碾,将方才还在火上炙烤茶饼碾碎成细末,再用筛子仔细筛一次,趁着开水沸腾的时候下锅烹煮。我则端坐在案台边,看这几年六宫的账目。
没一会儿,杜欢姑姑端来新煮好的茶。并道,“娘娘看了半天,也辛苦了。喝些茶休息一下吧。今早暴雨才歇,正是放晴的好时候,不如去御花园走走。”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瞧那紫砂杯里汤色清正,清香四溢的茶水,感到欣慰,“姑姑烹茶的手艺真是宫中一绝。”
“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做了奴才大半辈子,这茶也煮了大半辈子。”杜欢姑姑笑着应道。
我拨了拨茶,待它凉的间隙又叹气道,“我倒想出去走走。只是越瞧这两年后宫的开支花销,越觉得账目混乱不清。而且,许多的款项都是挥霍浪费。怎还有那个闲情出去遛鸟赏花。”
杜欢闻言,沉重道,“这几年都是由淑妃协理六宫。虽然能力平平,铺张靡费,却不容许旁人分一杯羹,瓜走权利。宸妃被废前也好几度向皇上和太后毛遂自荐,但都被淑妃打压下了。”
我低头,凝着茶沉思。这样名贵的好茶叶,寻常人家如何喝得起,儿时苦寒的我怎么喝得起。黄秾烟跟我一样出身不算好,都凭着自己不甘居下流的野心将一副烂棋牌改天换命,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们最大的区别,或许只是我运气稍微好些吧,能得到皇上的倾心,能拿捏住太后的软肋。稍有差池,都不会像今天一样,舒适的住在这桂殿兰宫中,享侯服玉食。
这时,木槿从外边儿回来,带回一大捧雨后的茉莉,插在了窗边的八宝莲纹青花罐里。这茉莉枝条健壮,叶片尤为碧绿,还沾着昨夜的雨水。花蕾紧结,香浓鲜灵得很。我问她,“花囍回宫没有?”
早在花囍入宫伺候时,我便恩准她每月可以告假回家一次,探望养母姜嬷嬷。
“刚回来,现下正在房里换衣裳呢。”木槿答。
果然不一会儿,换好绿桃色齐腰襦裙宫装的花囍姗姗而来,给我问安。
我对杜欢等人道,“这里花囍伺候就好了,姑姑你们先下去歇息吧。 ”
待众人退下后,花囍替我研墨。这才从刘府回来,不免又要说起那家的是非。先是说耕云已经出嫁,又是说胡云瑢终于有了身子。总的来说,都是喜庆向荣的事儿。
我径直问,“那朱家呢?可有动静了?”
“奴婢正要说这个呢。”花囍明黠一笑,“那碧秀果然是个会来事儿的,没有辜负娘娘您背后的指点。现在已经被朱伯坚老爷收做了通房丫头,让胡氏头疼不已。”
之前还在刘府时,就曾听殷姨娘她们闲聊说过这朱伯坚。看起来是个保守迂腐的文人,一生都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仿佛不沾女色。其实背地里没少去勾栏瓦舍。碧秀的做派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花囍接着道,“前两天碧秀行动了起来,按照咱的吩咐,盗了朱家藏书,又故意在胡氏面前露出马脚。胡氏正苦于没对策收拾她,便毫不犹豫上了钩,要去朱老爷面前告发碧秀。碧秀顺势贼喊捉贼,反污蔑胡氏偷盗朱家的绝迹孤本,拿去变卖,接济她落魄懒赌的娘家哥哥。果然,朱老爷一番搜证,在胡氏房中搜到了典当的票据。见胡氏仍旧打死不认,朱家又派人去了当铺询问,经过当铺掌柜的指正,确认了来典当的人就是胡励俭。”
其实碧秀将孤本盗走后,便有我安排的人手在朱府外接应。让那人以胡氏的名义将孤本送到胡励俭手上。并让胡励俭以为,他妹妹是因为偷了朱府的宝物,为避免嫌疑才不便亲自接头。打消他的疑虑。东窗事发后,胡励俭兄妹百口莫辩。毕竟他俩有作恶抵赖的先例在,朱府早就深受其累。何况碧秀小小一个丫鬟哪有那么大的能力伸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