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仓促抬头看了她一眼,连忙放下帘子挡住了她的视线,柳春亭盯着帘子,想了想又笑起来。李重山坐在车内,听着外头的一阵朝前疾行的马蹄声,松了口气,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来。
等马车行到了李家大门前,公生奇率先下来,他本就心情不好,见到这么多人堵在眼前更是烦心,便硬是垮着脸,理都不理人,闷头快步往里走,绿牙在后头一路小跑才跟上。
柳春亭下了马,不理会门口众人的暗自打量,只回头等着李重山。
李重山从车里一出来,那些人立刻过来围住了他,连声叫着重山兄或是李大侠,场面热闹非凡。李重山抱拳和他们一一见礼,姿态平易,神色温和,每个人都觉得他的眼神是在看自己,都同样的受到了重视。
“诸位都请进去坐吧,厅内已经备好了茶。”李重山高声道,爽朗又不失礼数地引着众人进了门。柳春亭把马交给仆人,跟在他们后头。
李家布置得很清雅,回廊水榭俱全,假山荷花都有,前院专门接待客人,院子呈品字型,最大的是前头的正厅。
李重山就带着这群人进了正厅里头,厅里摆了两排红木椅子,小桌上都上了香茗果品,李重山坐在上首,他的桌上没有放茶,而是放着一个香炉,烟雾飘渺中,他变得高不可攀,威严陡增,本还吵嚷的众人霎时都安静下来,俱都肃了脸色,张大两眼殷切地望着他。
柳春亭坐在最末,离他最远,也是厅中最漫不经心的,她托腮听着他们议事,渐渐明白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有的是来找李重山“主持公道”的,有的是来求他帮忙的,话说得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来叫穷叫苦的,还有那种莽莽撞撞的愣头青,初出江湖听说了理君子的名声,也没什么事儿干,就是来见一见,表达一下仰慕之情,还有更不要脸的,想约李重山比试一场,无论输赢都能出个名。
柳春亭越听越起疑,就这些人怎么能算得上是朋友,李重山怕不是是傻了?她佩服他还能淡定自若地对着这群小丑似的蠢人,听他们一脸蠢相还自以为精明的废话,若是她早就一鞭子抽得他们抱头鼠窜了。
这群人埋伏了多时,平日里李重山到处跑,他们想来是找不到人,这次好不容易堵住他,轻易不肯放他走。她从一肚子气等到昏昏欲睡,后头都没太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们嘴在张,坐在最前头的李重山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她一眼,她就冲他摆摆手,他却又像没看见,她也懒得再撑,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李重山终于得空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他把人送走后又回到厅内把柳春亭叫醒,问她饿不饿。柳春亭伸着懒腰答道:“饿倒是不饿,就是···”她突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话就断了,李重山就问:“就是怎么了?”
“就是无聊!”柳春亭朝对面的空椅子瞪了一眼,说道,“这些人怎么这么多麻烦,还桩桩都要你去解决,他们自己没长手吗?”
她语气不耐,李重山听着不顺耳,他心内挫折,觉得她像是故态复萌。他还是想得太容易了,人哪有这么轻易改变。
他不禁有些灰心,可还是忍住不在她面前显露出来,他已摸透她的脾气,怕她生气,更闹起来。他好言说道:“他们信任我才来找我,这世上谁都会遇到麻烦,但不是谁都有能力自己解决麻烦,毕竟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聪明。”
他最后不自觉哄了她一句,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你头一次夸我聪明。”柳春亭立即消了气,得意道:“好吧,你说得也对,他们的确不如我。”
“所以你不能太苛刻,日后对人要多些体谅。”李重山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
她点头答应,骄傲得像只小鸟,李重山心情复杂,他爱她这幅模样,又怕她会毁了一切。
他压下心思,嘱咐道:“你在这里再坐会儿,我叫人给你做点吃的,我···”
“你要去哪儿?”柳春亭一下站起来,像是怕被他丢下。
李重山笑道:“我还没去拜见我父亲。”
柳春亭“哦”了一声,又慢慢坐下。
她道:“那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不要把我忘了,这里我谁都不认识,就只认识你了。”
李重山先答应了一声好,又觉得不妥,皱起眉对她道:“待明日,我就带你去见我父亲。”
她一脸天真道:“他定会厌恶我。”
他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只伸手将她腮边的头发拾起一缕,语带埋怨道:“刚才见你睡得那么香,弄得我一直分心。”
柳春亭握住了他的手,高兴道:“我就知道你在偷偷看我。”
李重山无从辩驳,又不好直接承认,便逗她道:“你鼾声如雷,不止我在看你。”
柳春亭一惊:“我打呼噜了?不可能!”她脸突然红了。
李重山看得发笑。
柳春亭立即明白过来,急道:“你骗我!”
李重山又一脸认真道:“没骗你,是真的,大家都听见了。”
柳春亭又不确定了,她回想着刚才睡着时的情景,实在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打呼噜了。
李重山忍着笑朝外走,走到一半停下看她,见她一脸纠结终于还是不忍心。
“傻子,骗你的。”
厅内柳春亭一下抬起头来,又羞又恼,待要追出来打他,他却已经不见人影。
她愤愤冲天挥了两下拳头,片刻后又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感谢南桃柚子,仙人掌的营养液。
第17章
李伯阳早就习惯了儿子的姗姗来迟,向来如此,混江湖和混官场其实是差不离的,混得越好越是被人围堵,不得脱身,他碌碌几十年才得到自由,儿子且还有得熬,不过他觉得儿子对这种“不得脱身”是甘之如饴的,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李伯阳又翻过一页书,外头才响起敲门声,他道:“进来。”
李重山推门而入,一撩衣摆就要跪下去,李伯阳心道:果然是一年未见你亲老子,心里知道过意不去了吧。
李伯阳本想叫他不用这么行这么大礼,可想了想又闭上了嘴,他放下书,轻咳一声,摆好架势端正脸色让他跪了,跪完之后见儿子还杵在那儿不动,李伯阳只得又开口叫他坐下,他这才坐下。
李伯阳看着颇为烦闷,这么板板正正,真不像他儿子,古嵩到底是怎么把他教成这样的?
父子二人一时俱都无言,李重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李伯阳是在走神。
过了片刻,李重山总算找到话题,他道:“公生奇这次跟我一起回来了,一会儿还是请他来给您看看。”
李伯阳想说不用,可又怕他不安,只得点头道:“好,又要劳烦他了。”
这话说完,屋内又是一片安静。
李伯阳看着李重山挺直了背坐在椅子上,他在外头待人接物都是这个样儿,在他面前也是丝毫不见放松,他也不能叫他不要见外,越这么说越是挑明了他们这对父子不对劲儿。
终究还是缺了点儿感情,李伯阳心中默默叹道,不过也情有可原,他那么小就到了古嵩那里,古嵩把他养大,在他心里师父才是最亲的人。
“不知父亲明日忙不忙?”李重山忽然问。
李伯阳道:“你有什么事?”
李重山道:“我想让父亲见一个人。”
“什么人?”李伯阳显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有些奇怪。
“一个朋友,总之父亲见就知道。”李重山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她有些不同。”
“不同?”李伯阳看着儿子脸上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他在桌子底下偷偷掐了下自己。
他故作随意道:“好了,明日带来给我看看就是,不用多说了。”
李重山答应了一声,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退了出去。
李伯阳看着儿子的背影,不禁有些好奇,明日来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合掌闭眼朝虚空里拜了拜,嘴中喃喃道:“老天保佑,千万别是个和他性子一样的姑娘!”
柳春亭未见到李伯阳前,仅从李重山的只言片语里想出的是一个严父,与她爹柳自平仿佛,又因为听说李伯阳当过官,便料想他定是更故弄玄虚一些,她已经非常惹柳自平的厌恶,想来李伯阳这样的人更不会待见她。不过一见面,李伯阳倒是出乎意料的和蔼,远没有于当初古嵩当初对她匆匆一瞥中暗藏的冷淡。
柳春亭在旁看着忽然觉得,比起来李伯阳来,古嵩更像是李重山的父亲,他们身上有一种类似的气质,连眉眼间的神态都有些相似,或许是耳濡目染,又或许是李重山有意模仿他心中的榜样。
“你是春桥的妹妹?”李伯阳道,他看了一眼李重山,“那你今年是何年纪?”
柳春亭道:“我比柳春桥小一岁。”
李伯阳有些叫苦,这姑娘倒是和他儿子性子不一样,可怎么有些刺头的样子?
他浦一见她就吓了一跳,只觉得年纪不大,他还以为自己会错意,儿子怕不是又收了个徒弟。
可李重山给他介绍人时却根本没有提起师徒这回事儿,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叫这女孩儿春亭,还姓柳。
天爷啊!亲徒弟的妹妹,李伯阳脸都有些红了,他悄悄瞟了一眼旁边的李重山,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再看柳春亭,她是一脸坦荡,虽年纪不大,但是神色里全无稚气,双眼格外透亮,目光不躲不避,透出一股举重若轻的气势来,说好听些叫老成,说不好听些就是狂妄,她站在李重山身边一点都没被压倒,反比他更惹人注目些。
待柳春亭走后,李伯阳终于耐不住心中疑问,将李重山叫到书房,仔细盘问了他一番事情经由。
李重山除了隐瞒了柳春桥死因和柳春亭已经被赶出柳家这两件事之外,其余的都说了,不过还是有所遮掩,他本就没想过要对李伯阳全盘托出,只觉得没必要。
“古嵩也见过她了?”李伯阳问。
李重山说是。
“你特地带她去见他的?”
李重山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更不可能对李伯阳说关于师父和凤玉堂的事。
李伯阳心中有些发酸,嘴上却淡淡问道:“哦,那他怎么说?”
李重山说:“师父并未说什么,那时···儿子也不确定日后会如何。”
李伯阳微微笑道:“也是,世上唯有人心不可预测。”他顿了顿,又道:“那你现在是确信自己有心于她?”
李重山点头。
李伯阳叹道:“春桥若泉下有知,也当放心,有你替他照顾妹妹,只是缘分一事,实在是难料,你于他的师徒之情,竟然半途崩断,你是他的师父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李重山低头含糊应是,不敢细听这一句话,春桥若泉下有知,当夜夜嚎问。
李伯阳又道:“你后头如何打算?人家父亲把女儿托给你,现在这般情形,你该去说明一番,免得日后引起什么误会。”
李重山道:“儿子自然会去说明。”柳自平那里他本来就打算去一趟,无论如何,他总是春亭的爹。
李重山深知柳自平的为人,等日后他和柳春亭成了亲,柳自平自然是会将女儿认回去。
李伯阳点点头:“这事说起来还是你做得欠妥。”李重山没有辩驳,李伯阳道:“柳家姑娘今年才十六岁,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过,咳咳,为父建议,还是再等两年,你再正式上柳家提亲,你娘当年嫁给我时也是十八岁。”李伯阳忍下下半句没说:不过你爹我当年也才二十岁,风华正茂,和你娘年貌相当,一对璧人。李伯阳劝儿子等等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怕柳春亭再过两年就会变了心,嫌他年纪大了。
李重山从书房里出来后,就去偏厅里找柳春亭,没想到半路上却遇到急匆匆的公生奇。
他说:“今日不是要去替你父亲把脉吗?我等了半天都没见你来,就自己过来了。”
李重山顿感惭愧,他全然将这个事情忘记了。
他道:“父亲现下正在书房,我带你过去。”
公生奇瞟他:“你是不是将这事忘光了。”
李重山装作没听到,不应声。
公生奇见他装傻充愣只得忍着气,他又问:“李伯父见过柳春亭了吗?”
李重山答:“见过了。”
“伯父怎么说?”
“说她温良贤淑,是位大家闺秀。”
“放屁!”公生奇气得大叫。
李重山转头看他:“嗯?”
公生奇连忙道:“我不是说伯父放屁!我是说你放屁!”
李重山闲庭信步:“粗鄙之语,充耳不闻。”
“你是不是没对伯父说实话?”公生奇质问道。
李重山没有回答。
“我就知道!”公生奇气道,他突然加快脚步,一下子冲到了他前头。
李重山还是在后面慢慢走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公生奇停下,回头看他:“你不拦我?”
李重山道:“拦你做什么?”
“你不怕我去告状?”
“我知道你做不出这种事。”
公生奇泄了气,他是做不出这种事,不光其他,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去伤好友的心。
“唉。”他长叹口气。
李重山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道:“走吧。”
公生奇甩开他的手,瞪他一眼,独自走了。
柳春亭在偏厅坐了许久都没等到李重山,就跑到院子里四处闲逛起来,她在假山里钻来钻去,随手折花拔草,一会儿就弄得满手泥,身上衣服也都蹭得到处是灰。
李重山找来时见她蹲在池边,揪着花瓣一片片往水里,嘴里还念念有辞。
“讨厌?不讨厌?”
“你在干什么?”李重山站在后头问。
柳春亭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他,忙把一手花都扔进了水里。
李重山走过去,将她拉起来,他笑道:“才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就变成了个泥猴儿?”
柳春亭不满道:“谁说是一会儿,明明是好长一会儿,你是不是和你爹吵起来了?”
李重山道:“没有,父亲并不讨厌你。”
柳春亭问:“真的吗?”
李重山点头:“真的,他还夸你稳重懂礼。”
这句却是骗她,李伯阳只委婉地说了一句,她不似一般十六岁的少女那般胆怯。
柳春亭却信以为真,他说什么她都信,她道:“我觉得你爹人也很不错,比你师父好得多,当然比我爹更是强出百倍。”
她歪头看他,说道:“你一点也不像他。”
李重山并不介意她这么说,他道:“其实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我自小就跟着师父长大,父亲那时候公务繁忙,我几年才见他一面。”
柳春亭道:“看也看得出你和他不亲。”
李重山沉吟道:“···我常觉得自己不孝,在我心中,师父倒更像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