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因为打伞的事情有点走神,等她感受到右手被隔着手绢握住而回过神的时候,就听到莫里亚蒂另一声温柔的叹息:
“苏小姐,我现在不得不合理怀疑您是否真的将心丢在了刚才那位先生身上。”
她低下头,发现莫里亚蒂掏出了自己的手帕,正覆在她拿着冰激凌的那只手上。
冰激凌在现在的温度下化得很快,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冰激淋融化掉的汁水差一点就流到她白色的手套上,最后滴上她的裙摆。
“啊,谢谢……”苏冉赶快用他的手帕将手中的蛋筒包起来,看到洁白的布料上瞬间被染上的污渍,她很过意不去地愧疚道,“……真是太抱歉了。”
他一手为她撑着伞,另一只腋下还夹着自己的手杖,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如此迅速地将手帕掏出来的。
“您相信一见钟情吗?”莫里亚蒂收回手,突然含笑问她。
……难道您对刚才那位道林先生一见钟情了?
苏冉瞪大眼,差一点就将心底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她缓了缓神,抛开脑中的胡思乱想,仔细研究起莫里亚蒂的表情,但从那张完美的笑脸上她根本揣度不出他问这个问题的深意。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被讨论的问题,莫里亚蒂先生。”苏冉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感到身体里所有神经在面对他时又重新一点点绷紧。
“哦?为什么?”他的语调里难得掺上了几许兴味。
莫里亚蒂在说完这句话时停下了脚下的步子,转过身面对着苏冉,这个动作迫使她也不得不跟着他停了下来。
因为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私人的问题啊。
苏冉非常想把这句话直接告诉他,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微笑得体地应对道:“我相不相信一见钟情这件事并不会影响它发生的概率,但在没发生前我又不能对它进行任何否定。”
“那我可以理解为这件事还没发生吗?”莫里亚蒂的语调依旧温和而平稳,脸上和煦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来。
这种认真的表情让苏然再一次回想起不久前那种失控的危险,她感到有些不安,口吻不自觉强硬起来:“我不明白您对这个问题答案的执着,这件事和我们之间的合作丝毫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所以在您心里,我和您的关系只限于那一张合同本身吗?”莫里亚蒂看着苏冉慢慢地反问着,眼底的绿色一点一点幽深下去。
苏冉收起笑容,定定地回望着他,没有说话。
此时的沉默是一种无言的肯定。
莫里亚蒂眉头轻拢,脸上露出一抹受伤,他低低道:“苏小姐,或许您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听到他这句话,她的心不禁砰砰跳起来,心头浮现出一种很糟糕的预感,她想要转身直接离开,马上结束这场走向越来越奇怪的对话。
但她强迫着自己继续和莫里亚蒂对视着,尽量保持着得体的态度,语气却止不住冷淡下去:“请恕我直言先生,我看不到这样做的任何理由。”
“即使是一见钟情这个理由也无法改变您的想法吗?”片刻之后,他静静地说。
“……什么?”
苏冉目瞪口呆。
莫里亚蒂闭了闭眼,再次看向她的眼里有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的深情:“否则您以为在第一次见面时,我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失礼地将您丢下呢?”
他看着震惊的苏冉自嘲地勾起嘴角。
“我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这种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渐渐找回自己理智的苏冉心中还是没有一点实感,她仰着头认真地端详起莫里亚蒂每一寸表情。
她可以看到他脸上真挚的温柔,其中夹杂着几分隐忍的悲伤和期待,一双眸子里满是如水的柔情蜜意。
可奇怪的是,她的心中毫无波澜。
就算他说着再好听的情话,摆出再深情的面孔,他也打动不了她。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表情和每一个眼神,都像是经过精心的排演和计算,虽然完美无缺,却冷静得让她感受不到一丁点真情。
她曾经感受过一份纯然又激烈的感情……如果那能被称之为爱的话。
所以她知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样子。
苏冉不明白莫里亚蒂到底为什么要对她撒这个谎,但她自始至终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如果我拒绝您的请求,这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吗?”
莫里亚蒂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愕,但他很好地将它掩盖在随之浮起的苦涩笑容中:“当然不会……但是,为什么?”
苏冉打心底开始对这种拐弯抹角毫无真诚的交流感到腻烦,她看着莫里亚蒂的眼睛,一字一句回道:
“因为您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作者有话说:
①维多利亚时期女士只带轻盈漂亮的阳伞(parasol),绝对不会携带雨伞(umbrella),因为后者永远是男士为女士打的。
苏冉:……您还真是张口就来呀莫里亚蒂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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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X14
莫里亚蒂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察到, 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记事以来便没有太多关于情绪的记忆,他从不哭闹,也不发脾气, 是社交圈子里出了名的乖巧早慧的天才。
他的记忆力极为出色, 文章往往只需要看上一遍就可以背下;无论是学习语言、数学还是音乐,他什么都能迅速理解掌握。他从三岁开始启蒙, 一年之内的进度就已经赶上学习了四年的哥哥。
洞悉人心的弱点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周围人的心思和目的直白得像是1+2=3一样明显。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博得他人的好感和喜爱, 也总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他人拼尽全力取得的成功,于他不过是唾手可得的玩物。
随着逐渐成长, 他愈发认识到自己的不同。他没有正常人的太多喜怒哀乐,头脑永远理智冷静。通过精巧的模仿,他配合不同情况戴起各式各样的面具, 将自己完美伪装得和常人无异。
在他眼里,人生不过是一场利益游戏, 每一样人、事、物都可以用精确的数学算式衡量。绝大多数人都是被情感所奴役着的低等生物,又因为其自身的弱小, 不得不依附于这个弱者间用谎言和妥协构造起的「社会」而生存着——如同牲畜蝼蚁一般,就算是被宰杀殆尽或是碾碎在脚底,也完全不值得他的在意。
他就像是藏在羊群里的掠食者, 以蛊惑玩弄猎物为乐, 冷酷无情又随心所欲。
毕竟这个没有同类的世界,实在太过无聊。
不过现在, 事情好像终于变得有些不同了。
莫里亚蒂看着面前表情冷淡, 眼中甚至带着一丝厌烦, 完全不被他表演所触动的女人, 非常新鲜地体会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挫败”的感觉。
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还从未遭遇过今天这样的惨败。
这还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却让他忍不住更加兴奋起来了。
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姐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她身上那种与普通维多利亚女性截然不同的气质。她虽然穿着得体,教养良好,在礼节上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但被当下淑女们推崇的诸如温柔含蓄,贞洁斯文等等此类品德,她几乎统统都没有——光是那双眼睛就亮得过分了。
可如果只是这样,那并不足以吸引他的兴趣,毕竟一个性格稍显异类的小姐还没有什么值得他逗弄的价值。在他看来,不管是出身多么高贵的女性,她们空空的脑袋里都毫无智慧可言,心中追求的东西虚荣而肤浅,让他觉得可怜。
直到她坐到他的面前,如蜕去伪装般毫无保留地露出了自己的锋芒,他才真正对她产生了兴趣。
在一副娇弱的女性躯壳里,他竟然看到了一个远不输于男子的强大灵魂,充满智慧又野心勃勃。她显然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这种一往直前的坚定让她整个人都绽放出一种耀眼动人的光芒。
他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兴奋。
这样特殊有趣的灵魂才有被当作猎物的资格,被他诱捕,被他掌控,然后——被他摧毁。
有价值的东西才值得被毁灭,这种悲剧式的审美总能带给他至高无上的快感。
唯有痛苦和恐惧之中才存在着美的真谛,使人心灵和感情得到净化。
直到刚刚之前,他还在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将她视为一个生活中一个不可多得的乐子。
现在他觉銥譁得,她或许可能不仅仅是一个乐子这样简单。
既然能识破他的虚情假意,他忽然有些好奇,她到底能不能看穿他真正的样子?
……
莫里亚蒂慢慢收起自己脸上的笑容,可还未开口,他便看到对面的小姐挑起眉头,尖牙利嘴毫不留情地把他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退路也堵住。
“莫里亚蒂先生,请您千万也别再说什么「从今天起我一定要用行动让您相信我的感情」这种连您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了——您对我的感情到底如何,您心里一定比我更加清楚。”
终于将心中所想直接说出了口,苏冉通体一阵舒畅,这种久违的畅快甚至让她有一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与莫里亚蒂这样开门见山坦诚布公地交谈。
理想状态下,她当然想要和共事者保持着良好的人际关系,但对着莫里亚蒂这样特殊的对象,她觉得就算打破自己的原则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一直担心顾虑的事便是两人的合作,但这层关系既有有效法律文件的约束,还有夏尼伯爵这一层人情权势的保障,她其实并不需要有太多后顾之忧。
莫里亚蒂看着面前彻底放弃了与他虚与委蛇的苏冉,忽然微微仰起头,开怀地大笑起来。
在这阵轻快的笑声里,那张清俊温和的脸上终于脱去了文质彬彬的面具,露出隐藏已久危险莫测的邪佞。
看到莫里亚蒂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苏冉惊讶地微微睁大眼,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要陪他继续演下去的准备。
莫里亚蒂渐渐止住笑,真实的欢愉在绿色的眼睛里清晰可见。他盯着她,眯起上挑的眼角,毫不掩饰自己眼中蛰伏着的那道令人不安的暗光。平日的温文尔雅是已经逝去的幻影,柔和的五官因为脸上淡淡浮现出的目空一切的冷漠和倨傲,而显得如刀尖一样锋利和冷硬。
看到面前之人脱胎换骨的转变,苏冉虽然感到有些忐忑,但心中奇异得踏实了许多。
毕竟现在的他看起来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反派嘛。
莫里亚蒂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冉不但没有紧张反而还稍显放松的表情,挑了挑眉,没有反驳她刚才说的任何一句话,平稳的语调中似有赞赏:“您果然是一位有趣的小姐。”
“不客气,我很高兴娱乐了您。”苏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再收敛自己的性情,坦然地带着一丝咄咄逼人反问道,“我不明白您到底为何这样做的理由,我不过是一个平淡无奇无权无势的外国女人罢了。”
莫里亚蒂歪了歪头,顿了一下,微微笑道:“因为有趣啊。”
“……”
苏冉被这个毫不做作的朴实答案噎了一下,心中一阵复杂。
他居然说了实话。
她手上的冰激凌已经化得看不出样子,此刻和它一起消融殆尽的,是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层虚假的屏障。
“更何况,您也太低看自己了。”莫里亚蒂低笑着继续说。
苏冉从手上的一片狼藉中收回视线,注视着莫里亚蒂扬起的一则嘴角,和栖息在那抹弧度之上的带着邪气的笑容。不得不承认,他现在这副样子,不仅比之前斯文儒雅的样子看起来顺眼许多,竟然还要命地多了一种危险迷人的魅力。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无讽刺地回敬道:“莫里亚蒂先生,玩弄女人的感情可不是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炫耀的事情。”
“詹姆斯。”他忽然开口,语气强硬地纠正她,“请您叫我詹姆斯。”
苏冉看到他眼中毫不妥协的强势,困惑地皱了皱眉头,最终妥协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詹姆斯。”
似乎满足于她的顺从,莫里亚蒂嘴边的笑意扩大了不少:“玩弄?哦不,您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您要知道,我非常、非常——”他像是特地加重语气似的拖长这两个词的音节,“——‘欣赏’①您。”
他的舌尖落到牙齿上,上扬的尾调中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柔情和愉悦。
“或许在您的眼里,我对您的感情并不能称之为爱,但您确实是我第一次产生兴趣的女性,为此产生追求您的想法,这很奇怪吗?”
苏冉听着他话中的逻辑,一时竟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
“所以——您欣赏一位女士,就想去追求她,之后——就同她结婚?”
莫里亚蒂听完她的话赞同地点头,接下来的话直白得近乎可怕:“正是如此。所以我是抱着在未来与您结合共度一生的态度和期望,对您示好的。”
这是一句,比方才那个“一见钟情”还要让苏冉感到五雷轰顶的话。
饶是知道这是个男女交往都直奔谈婚论嫁的时代,作为现代人的她还是不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魔幻感。
而且面前这个人是莫里亚蒂啊!
他的人生不应该充满了统治世界或是毁灭世界这类远大的志向吗?现在和她这种无名小卒一脸认真地讨论这些小情小爱的事情也太不敬业了吧?
有一瞬间苏冉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穿越到的或许不是原著的世界,而是一本同人文的感觉。
莫里亚蒂微微一笑,那种如水般的温文尔雅再一次回到他的脸上:“您不说话,我便当您默许了我的追求。”
他盖棺定论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重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苏冉在原地愣了一秒才转身追上他的步伐。
两人继续向西敏桥畔走去。
她斟酌了许久,在快到桥边时慢慢对他说道:“或许在您的观念里,婚姻与爱情毫无关系。但在我的眼里,爱情却是婚姻的充分必要条件,所以很抱歉,我还是不得不遗憾地拒绝您。”
“你就这样有把握完全不会爱上我吗,苏?”莫里亚蒂偏过头,突然不再用敬语,意味深长地反问着。
深知立旗打脸铁律的苏冉沉默着没有接话,心中却有一丝不以为然。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马车旁,因为有车夫的存在,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