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迟疑了一下,才抬手接过了这张名片。
“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随时欢迎您的拜访。”
德加在苏冉接过他的名片后便戴上了礼帽,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打招呼,并在她来得及开口说任何话之前,就这样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了。
德加的离去同他来时一样突然并令人费解,巴齐耶足足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才收起了那副“我刚才是不是产生幻觉”的见鬼表情,走上前来苦笑着对着苏冉深深鞠了一躬:“抱歉,女爵夫人,埃德加他……性格虽然古怪了一些,但他对您是绝对没有恶意的,要不然也不会想要以您为模特,请您千万不要责怪他。您如果生气,就请责备我吧,是我怀着私心央求杜巴先生将您请到我的画室里来的。”
苏冉将名片收起,暂时将德加的事情放到一边,转眼看到巴齐耶努力艰难地替自己朋友说着好话,还顺便将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样子,不禁微微笑道:“巴齐耶先生,请您放心,我完全没有生气。”
虽然有些意外是巴齐耶主动促成了这次会面,但联想到上一次在咖啡馆里听到他对朋友们的经济援助,她马上就领略了对方的用意——带她来画室,就能创造为莫奈和雷诺阿创造卖出作品的机会。
这倒是与她原本的计划不谋而合。
苏冉看着巴齐耶涨出红晕的白净脸颊,对着这位对朋友体贴又慷慨的先生好感丛生,决定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那我反而还要感谢您安排了这次见面,自上次在咖啡馆一别之后,我就产生了想要购入几位画作的想法。”
苏冉的话音落下,莫奈的眼睛猛地一亮,雷诺阿闻言也下意识松开了方才拦着莫奈的手臂,眼底流露出一丝欣喜。
巴齐耶没有预料到苏冉的直接,稍稍愣怔后,嘴角轻扬,转头对着自己的两位朋友递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即便兴致高昂地带着苏冉参观起自己的画室。
其实从个人审美角度来讲,苏冉更偏爱莫奈晚期的作品,以及梵高、高更等后印象派的画家,不过想要看到那些画被创作出来,她至少还需要再等上二三十年。
现在开始买画,一方面是为了未来离开欧洲去美利坚做准备,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资助一下这两位现在连买颜料都很困难,为了省钱甚至连午饭都跳过不吃的年轻画家。
她准备动用手中七千五百法郎中的两千法郎,只是不知道这些资金现在到底能买多少幅画了。
在苏冉提出购画的愿望之后,莫奈和雷诺阿便积极地将原本一幅幅叠在角落里吃灰的画搬了出来。随着遮尘布的撤下,这些在现下无人问津,在后世会流落到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手中的画作终于展现了它们本来的面貌。
琳琅满目展现在苏冉面前的,加上原本挂在墙面上的画,足有三十幅有余。
莫奈和雷诺阿才刚刚开始崭露头角,目前的绘画风格还和未来世人所熟悉的成名作品有所不同,但当她站在这些色彩鲜艳充满生机和悦动的风景画和人物肖像前时,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沉浸在万千思绪中的苏冉在看到一幅熟悉的画时猛地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在这个画室里,她居然可以看到一幅她在现代看到过的作品——
两年前去纽约出差,她和同事硬是在繁忙的工作中挤出了时间去参观了大都会博物馆。那天她踩着从会议室里穿出的高跟鞋,连走带跑腿都要断了,最后实在撑不住,找了一张博物馆展厅里的长椅上坐了十五分钟。那时同事还和她打趣,说她不愧是老王手下的得意战将,从不吃亏,连坐下休息都要挑最值钱的展厅,逗得她哈哈大笑。
而那时,莫奈这一幅描绘海边花园的作品③,就挂在正对着她的那面墙上。
苏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变成了梦蝶的庄生,一时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平日潜藏在内心深处万般回避的回忆被猝不及防地打开,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恰恰因为突如其来又毫无防备,这样产生的情绪最为真实而汹涌,让人一时难以控制。
一直在她身侧关注着她表情的道林最先觉察到了她平静之下隐藏的湍急暗涌,那不住颤抖的睫毛和加速起伏的胸膛透露出一种一触就碎的脆弱,仿佛一朵被西风压倒的百合,在他的心底搅动起一阵充满痒意的渴望,又让他对让她露出这样表情的画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嫉妒。
苏冉对这幅画与众不同的兴趣太过明显,道林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态。
他勾起一抹让玫瑰也要失色的笑容,对着站在一旁的画家问道:“这幅画卖多少钱?”
莫奈脸上的喜悦顿时变得踌躇起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低声报了价:“一百法郎。”
“……一百法郎?”苏冉听到这个价格,从自己的情绪中惊醒,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以普通人的生活标准来看,一百法郎并不是一笔很小的数目,它可以付三个月的房租,在外面吃一百顿简单的午餐,甚至还能买六十几瓶和皇帝陛下同款的香水;可从某个角度看它同时又少得可怜,租巴黎歌剧院六个月的标准六人包厢需要支付五千五百法郎,香榭丽舍大道附近的房子一年的租金是八千法郎④,就连她身上这一套由德里曼夫人为她定制的裙子,算下来也要接近一百法郎。
艺术显然不是一项接地气的职业,一百法郎对于现在的一位画家,光是购买画布颜料等各种耗材,都显得捉襟见肘。
而对于知道这些画作未来价值的苏冉,这一百法郎的价格就像是在抢劫一样。
然而莫奈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经济太过窘迫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错失这个机会,急忙补充道:“如果是您的话,我愿意八十法郎出售给您。”
道林听到这里,连眼睛都没有眨,直接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支票本。
对比两天前他花了十六万法郎(约合六千四百英镑)为她购下的嘉布遣11号,这一百法郎(四英镑)就如一颗落在肩头的沙粒一样无关痛痒。
只要她喜欢,他可以轻松地将整间画室买下来送给她。
他优雅地倾身,以一种宠溺又讨好的姿态低下头,轻声征询道:“苏,你喜欢这些画的话,就把它们全都买下来吧。”
……
据仆人们回忆,那一天下午,是他们的主人夏尼伯爵和夏尼子爵这么多年来爆发的第一次争吵,虽然关着门,但从走廊经过的仆人们隔着墙壁依旧能听到他们激烈的叫嚷。
“我坚决不同意!”劳尔的双手重重拍在夏尼伯爵的办公桌上,平日梳理整齐的金发有几缕因为他愤怒的动作滑落到了脸边,“大哥你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种想法?你征询过苏的意愿了吗?”
伯爵表情沉稳地坐在扶手椅上,和那双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蓝眸对视着,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哭闹不止的孩童:“我现在在征得你的同意。”
“我说了——我、不、同、意!”
“是因为那个叫克莉丝汀的女高音吗?”伯爵冷哼了一声,掩饰住了眼中冰冷的不耐,提高音量反问道,“难道在你的眼里,苏还比不上那个小女孩吗?”
这个尖锐的问题让张口想要为克莉丝汀争辩的劳尔怔了怔。
“——大哥,这不一样。”
他站直身体,抬手将滑落到眼前的发丝重新捋到脑后,借着这个动作压下了心中浮起的奇怪的感觉,“苏当然很好!但是我……”
劳尔突然意识到和苏认识这么久,他还从未将她放在一个女人的位置上看待过,因为他一直觉得她是和自己大哥最般配的姑娘。
夏尼伯爵挑起眉,看着在说出“但是”之后就忽然没了声音的劳尔,终于翘起了嘴角:“这件事我当然会去询问苏的意见,如果她同意的话,你就会同意吗,劳尔?”
“我……”
注意到劳尔一闪而逝的犹豫,伯爵乘胜追击,继续循循善诱:“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婚约者为支撑,光凭吕利这个爵位她是难以打入巴黎核心社交圈的,无论是为了夏尼家族未来长久的利益,还是为了苏,难道你要选择彻底袖手旁观吗?作为大哥,我当然不会漠视自己弟弟的幸福,如果之后你们并没有产生任何感情,我是绝对不会强迫你们履行这份婚约的。”
“可是大哥你的身份难道不比我更合适吗?”劳尔皱起眉。
如果你没有被那个小女孩迷得神魂颠倒的话。
夏尼伯爵冷冷地想着,平静地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理由:“对外我一直宣称苏是我的友人之女,这样的关系再加上我们的年龄差总会被人诟病。”
和英国人不一样,其实巴黎人并不在乎这些,但这一点是单纯的劳尔并不知道的。
眼前划过克莉丝汀那张娇柔又总是带着一点哀伤的面庞,他心中一涩,还是忍不住试着反驳道:“可是克莉丝汀——”
夏尼伯爵厉声打断他:“你现在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却看不清她不过是在玩弄你的真心,欲擒故纵!是谁跟我说她最近心不在焉,屡屡推脱见面的邀约的?”
“那是因为她最近在烦心唱歌的——”
“够了!”伯爵从书桌后站起身,转身面向窗口再也不看他,“如果一年以后你和那个小女孩还心心相印,到时……我会认真考虑你们的婚事的。”
“大哥,你是说真的吗?”劳尔惊喜地叫起来。
夏尼伯爵背着手,短暂地点了一下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劳尔仿佛被彻底打败了的低沉腔调:“好吧,大哥……可如果苏不愿意,那么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劳尔说完便匆匆离开了房间,心中酸胀的疼痛和杂糅的欢喜引着他向着爱人的方向奔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到背对自己大哥的脸上那坚定而冷酷的神色。
作者有话说:
①《花园里的女人》作于1866年,现藏于巴黎奥赛。画中的几个女人全部用了莫奈未来的妻子卡米拉作为模特。1867年1月,巴齐耶花了2500法郎从莫奈手中买了这幅画,为了救助朋友从极端的债务危机中脱身。
②走投无路的莫奈此时欺骗家里自己已经将情人和私生子抛弃。
③《Garden at Sainte-Adresse》(圣阿德列斯的花园),1867年的夏天,莫奈在英吉利海峡边的避暑小镇圣阿德列斯时所作,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④这段提到的所有物价基本符合史实,参考了1860-1867年一些报纸和他人对于画家杜米埃生平(1808-1879)研究的资料。
道林: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温柔
埃里克:这套路是我玩剩下的(冷笑
苏:可怜对未来一无所觉的我还沉浸在白菜价买画的快感里_(:_」∠)_
莫里亚蒂:就是喜欢你如此单蠢可爱(伸手
迈克罗夫特:楼上笑得太早了
***
下面的情节有点……不排除狗血quq作者不太满意还要再搞一搞,本想写好一起发出来的但看了看日历发现又快过了周一OTL果面,我的时间大概都被黑洞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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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13
嘉布遣11号中正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从夏尼伯爵处派来的男仆女佣们来回穿梭着,为几个小时之后的晚宴做着准备,将这几日不停被运送进来的珍玩古董珠宝家具一一精心摆放安置。
莫里亚蒂从前门走进门厅, 脸上虽然带着和往日并无太多不同的温润笑容, 清隽矜贵的五官中却透出让人噤若寒蝉的冷意,那压在金色睫毛之下的眼瞳中流转着一股被克制得极为良好的暗涌。
他在中央向上的楼梯前微微驻足, 微笑着接受了过往几位仆人的问候,偏头打量起在道林如流水般的花销中被改造得焕然一新的屋子——
左手待客用的小宴会厅里, 原本梦幻华丽的洛可可式路易十五家具全部被换成了设计更为对称含蓄的路易十六式;透过大开的门扉,可以看到天花板上新装上了一盏精美绝伦的铜鎏金水晶坠吊灯,两名仆人此时正小心地往上插着蜡烛;新添置的边柜线条纤细, 极为罕见的蓝灰色大理石台面被擦得闪闪发亮,上面摆着几件价值不菲的中国花瓶,细长的桌腿被雕成希腊神殿的凹槽柱, 装饰着头顶花篮的金色女神,柜面上则镶嵌着东方风景的漆画片;大厅最正中换上了一张可轻松接待十几位客人的长桌, 桃花心木的餐椅上雕刻着镀金的花卉图案,缎面的座位包衬绣着精美的藤叶纹章, 形若凤凰的图案昭示着这是从远东运来的名贵织料。
整个空间里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充满了精致优雅的女性之美,金银古盘, 鲜花烛台, 一切皆布置得美妙而和谐。随处可见的东方主题又似乎在暗暗呼应着女主人来自异国的身份,从点滴的细节之中, 不难看出购置挑选这些家具之人的用心程度。
莫里亚蒂收回目光, 向楼上走去, 在转身的那一刻讽刺又遗憾地勾了勾嘴角。
现在的道林·格雷, 就算把整个巴黎买下来送到她的脚边,又有什么用呢?
三楼的客房已被女佣打扫整理了出来,走廊里放着几件从Le Grand Hotel送过来还未被送进房间的行李。在看到其中一个黑色的皮箱上挂着M. M Holmes的吊牌时,莫里亚蒂镜片后的凤眼危险地眯起,但随即,那藏匿在眼底深处的混沌黑暗便变成了一抹带着胜利快意的幽光。他只是稍许停歇,就继续向楼上走去,一直爬上空无一人的顶楼才停住脚步。
这栋小楼的顶层原本是预留给仆人起居的房间,在莫里亚蒂购下这栋房子不久之后,就将其中一间房巧妙地隐藏起来,改为了入口隐藏的密室。
苏冉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后,作为新主人的她就立刻将这一层用以私人储藏室为名,禁止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莫里亚蒂走到密室的入口前,想到里面如今的“秘密”住客,垂下眼,玩味地转了转手杖之上雕刻的银色狮鹫。
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神秘男人,虽然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实在过于有限,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上一次短暂的交手中,轻易地捕捉到对方的一些特点。
今日,他便是来“实践”自己的结论的。
莫里亚蒂敛去眼中冷酷的算计,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按下了机关。
旋转的暗门打开之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光线从房间尽头矮小的窗口钻进来,照出空气中翻转飞扬的灰尘颗粒,也将整个略显陈旧的房间罩上了一层忧郁凄清的色调。
靠近窗口的地方摆了一张单人床,正对着床的墙壁放了一个双层小衣柜和一把单人扶椅,床前的木地板上铺着一块已经斑驳褪色的绿色地毯,除了衣柜上摆着的一盏手持多枝烛台之外,房间里再没有多余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