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渎神女引来神罚,是不错的死法。
“不过那都是过往了。”瑶光起身,至男子身边跪坐下来,她仰着脸,“我早已不怨您了。”说罢,她勾住男子的脖颈,直起上身,吻上他的唇,清冽醉人的酒香在齿间流连、交融。
段怀悯停滞半晌,才拥她入怀,低头迎合她的炽热。他娴熟地解下她腰间铃铛,声儿阵阵。
……
他的唇游走于女子雪腻玉肤,“好离离……”
“大人。”瑶光亦回应着,男子身上仅余罗衫,隔着绵薄的衣料,她亦能摸到其肩上那处狰狞伤口,突兀地隐藏在衫袍之下。
她的手灵巧地滑入他的胸膛,一路摸索到他的伤处,肌肤上似盘桓着物怪,只是摸着都教她心颤。
“还疼吗?”瑶光轻声问道,男子身上比她暖,似是熏炉,唯伤处没有温度。
“不疼。”段怀悯仍贪恋地吻着她,数日疏离,适才瑶光的主动早已令他沉沦欲海。
女子浅笑着,灿若桃李:“大人,您的伤以后可要好生养着,按时上药、吃药。”
“不是还有离离在吗?”男子蓦地停住,他望着瑶光,眸光深邃,似在探究。
“日后做了这天下之主,愈发繁忙。瑶光恐不能时刻陪伴您了。”瑶光纤纤素手轻抚他的伤,“愿您自己能记着。”
女子气吐如兰似麝,段怀悯笑了:“你是我的皇后,你我生同衾死同椁,此生再不分离。”
昏黄的火光里,女子额上香津斑斑,她未言,只是笑着,“嗯。”
大雪连天,下了整宿。
屋里熏笼亦燃了一夜,暖意熏人,满室旖旎。
兽首烛台上烛泪凝干,一根根俱灭。
至三更天,屋里才静下,只听得轻微的酣睡声。
……
次日辰时,大雪停歇,四野俱白。
宝来与晚衣在万朝殿五层守了整夜,铜盆里的炭添了好几回。这会儿又燃尽,宝来冷得直哆嗦。
“晚衣姐姐,今日怎么这么久?”宝来道。
昨夜亦未唤他们去添炭。虽说他们做宫人的该主动添,可国师与神女行那等事,他们不唤,又如何敢去?
晚衣亦察觉不对,她朝踏梯望去,“我去瞧瞧。”
于是她端着一盆红罗炭,脚步缓缓地上去了。楼上熏笼里亦加了些许安神之香,尚未入内,她就嗅到稀薄的香气。
屋内,衣衫遍地。男子卧于兽皮毯,身覆厚实的鹤氅,他双眸禁闭,仍在酣睡。
晚衣拧眉,她四下张望,可小小的屋子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她遍体生寒,徒劳地绕着屋内走了数圈。最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平复了许久,才克制着畏惧,去唤段怀悯。
叫了许久,他才转醒。似极为疲乏,他抬手轻按眉心。
“大人……神,神女不见了。”晚衣颤抖着说。
……
神女失踪三日后,全数御林军满城搜寻,仍是无果。
追风知道神女必是从万朝殿密道逃走,那里有一地下通道,连接皇宫之外,狭窄又隐秘。神女竟能发现。
他带人没日没夜地探查,终于查到腊月十六天未亮时,有一妙龄女子拿着国师亲手写的文书离开帝都。
那文书追风亦拿回去,是一封手写书信,道其是国师亲信,要去黎州为未来皇后娘娘选置黎绣,事出突然,仅有此书信。
字迹与段怀悯别无二致,还盖上了其篆刻。
守城的将领认得段怀悯的字,又见篆刻并未怀疑。普天之下,何人敢以未来君王作假?
段怀悯看到那书信上的字,不觉苦笑,他不知离离竟有此本领。
她偷偷仿学他的字,他丝毫未觉。
她,始终是想离开他。
……
段怀悯亲自去了黎州,路上亦是大举搜寻,然直至黎州,再无消息。
再回到帝都已是两个月后,冰雪消融春深似海。
群臣求请段怀悯尽快登基,改朝换代迫在眉睫。
帝位唾手可得,可段怀悯再无兴味。他入魔怔般只想寻回离离。又加派人手,全国四处搜寻。
终于在除夕,有人报聊关郊外一带有人言在悯生寺无意瞧见一脸生的尼姑,容颜绝世。
然其前去悯生寺大肆搜查,一无所获。
段怀悯闻之,即刻带人赶去悯生寺。他如何就没有想到,瑶光或许根本没有离开这附近,否则她如何逃脱那天罗地网的搜查。
悯生寺一如往昔,瞧不见香客,清寒偏僻。
御林军却将那陈旧破落的寺庙围住,庙里的孩子们吓得瑟瑟发抖。
已入春,庙内杏雨梨云,葱蔚洇润。可此处因御林军的到来,变得森然肃穆。
段怀悯扫视过几名和尚,眼中流露出毫不遮掩的厌恶。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生冷,敲冰碎玉,教人心生惶恐。
小沙弥将几名稚童挡在身后,遏制着颤抖,“大人,米姑娘走了。”
男子眸光一滞,走了?
“去哪里了?”
小沙弥摇头:“不,不知。”
春风侵袭,仍是有些冷的。吹得一旁杏雨纷飞,不远处徐徐走来一僧人,正是予空。
“国师大人。”相隔数丈,予空遥遥行礼。
段怀悯眉间蹙起,“和尚,是你接应了神女,助她逃脱。”
予空面含笑意,他道:“大人,是您迫她在先,贫僧助她并无过错。”
迫她……段怀悯眉眼垂下,满面阴鸷尽数消散。
是啊,他确实是迫她的。
“米姑娘有封信托贫僧交给您。”予空忽而又道。
……
大人: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瑶光不告而别,实为无可奈何。大人将成为中洲之主,而吾一介孤女,材朽行秽,难当皇后之责。
吾本生于蛮荒之地,承蒙大人珍爱,得以一享无上尊荣。然吾感云泥殊途,如今归于乡野,是吾夙愿,求大人不必再寻。
愿大人如尧舜禹汤,还天下盛世,四海升平。
离离谨启
……
略微粗糙的竹纸上,字迹遵丽,却力透纸背。
段怀悯的手微微颤动,离离又走了,她此生不愿再见他。
不,她不愿又有何用?他即将成为中洲之主,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他拥有无上的权势,手可遮天。
寻回离离,又有何难?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略显苍老的声音将段怀悯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
“大人,您可是想着倚靠权势将米姑娘找回来?”
段怀悯拧眉看他,并不言语。
“可您再寻回她,又与以往有何区别?她不愿被束于宫中,不在乎富贵荣华。您却要将她禁锢着,她此生何其不幸。”予空缓缓道。
一直守在后头的魏杭闻言,呵斥道:“住口!”
予空却置若罔闻,他抬起一掌,拜首:“再者,大人您就这般贪恋权势吗?”
段怀悯沉沉盯着他,眼神森冷。
“这么多年来,大人身居高位,可您当真乐在其中吗?亲自监看外祖一家斩首,又是何种滋味?让您从幼时的痛楚中解脱了吗?”老者一字一句道,他语调平缓,无畏无惧。
“你……是谁?”
予空道:“你心中一切魔障皆因贫僧而起,贫僧只是想渡你。悯儿。”
男子瞳孔骤缩,猛地从身侧御林军手中夺过寒芒长剑,径自朝他劈去。
风乍起,剑被竹纸信缠住,猎猎风里,犹如落败的旗帜。
……
自那日从悯生寺回宫,已过去三日。三日里段怀悯将自己关在荧惑神宫,滴水未进。
追风分外心焦,这该如何是好。大人虽未发话,可这三日里他又加派人手去搜查神女下落。
他甚至还买了好些糖,去哄寺庙里那群孩童,可知神女去向何方。
可那些孩童俱是不知。
“追风,膳食到了。”陈公公走来,他身后跟着手捧托盘的宫婢,亦是满面为难。
追风叹息一声,已经三日,若大人再不愿用膳,他就是冒着大不逆也要把饭食送进去。
这神女如何又跑了呢?
正欲转身去门口禀告,殿内却忽而传来大人的声音,“追风,进来。”
追风一喜,即刻推门而入。殿内通明光亮,可闻得江山滔滔,鸟雀呼晴。
段怀悯端坐于一方书案后,案上布满书卷,俱是瑶光素日所阅、所写。
三日未食,他面容苍白,素来纹丝不乱的发披覆在背,鬓发凌乱。月白色衫袍松垮地穿在身上,他低头看着案上一张宣纸。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大人,膳食刚刚送来,现在可要用?”追风跪在地上,恭谨地问道。
“传燕羽来。”
……
朝云国邺都,靠着万寿江,此地并不繁盛,故百姓多以捕鱼为业。
已入了夏,流金砾石烈日灼灼。
女子沿着江边的青石板路,手提几卷书,缓步而行。她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行至书肆方才听下,以衣袖随意擦了把汗。
才迈入书肆,莞尔一笑:“老板娘我又来了。”
书肆内坐了几人,老板娘嗑着瓜子,见她来了,亦笑道:“又是你,米姑娘。”说着她站起来,去后头的竹桌上倒了杯茶水,递过去,“热坏了吧,快喝些茶水。”
“哎,谢谢。”瑶光将书放下,接过茶杯,“我又抄了几本,您看看。”
老板娘直摆手:“米姑娘的不必看,你生得跟神仙似的,字写得也是一等一的好。”说着朝店内几名嫂子道,“这位是米姑娘,上个月刚在邺都安身,是大景国的人。”
“不愧是景国,丰饶物博。能生出这般标致的人儿,还会写字,真是好啊。”一妇人端详着瑶光,啧啧赞叹,“唤你姑娘,就是还未嫁人?”
瑶光垂眉道:“我是寡妇。”这般说,好推拒很多事。
“呀,嫁过人的。”妇人满面可惜,“那就不能说给我那侄儿了。”
她说完,满室静谧。还是老板娘清清嗓子道:“对了,米姑娘还好您来了我们朝云国,听说大景国又出事了。”
先前那妇人嗑着瓜子,“你是说那国师段怀悯篡权夺位吧,这不早都知道了。大景国又不是乱了一年两年,气数早该尽了,不过大景皇帝都退下那么久,怎么尚未听闻那国师登位的消息,还不知会换什么国号。”
“哪是这个,你可不知道了吧。”老板娘有些得意,“我儿子昨天今早跑船回来,告诉我的。就在前些日子,大景的燕羽将军把国师杀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简单,那国师不就是乱臣贼子。那燕家满门忠烈,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入其手,这才手刃了他。”
“那这皇位又要回到周家了?”
“哪能啊,现在大景举国求情燕羽将军称帝。”
“啧啧,这还真……哎,米姑娘?”妇人喊道。
她看着那米姑娘忽然扔了茶盏就跑了,疯了似的。
途余那歪在地上的茶盏,以及一滩冒着热气的茶水。
……
瑶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去的,待进了屋停下,才觉气息紊乱,呼吸不得。
她顾不得又热又累,翻箱倒柜地收拾起包袱。
燕羽将军……杀了大人。
大人,被杀了。
这两句话不断地在她脑中盘桓,堪堪从柜子里找出一块方布,忽觉眼前模糊一片。她胡乱用衣袖擦着眼睛,不会的,她求燕羽若当真有一日,要留段怀悯一命的。
他不该,不该会杀了大人啊。
瑶光平复一番,又翻出几张银票,这些都是那日她偷偷藏在万朝殿六层的。都是她早有准备,包括给段怀悯饮下的酒,那都是她趁其不备,在里加入藏在衣袖里的蒙汗药。
可,可她离开帝都、离开景国。只是想得自在生活,她于段怀悯并非无情。
只是她不愿为着那情,去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
这些日子,她克制不去想段怀悯,时间久了,就真的不会再想起。
假以时日,她就会适应。
但是,他竟死了。
瑶光又翻出几件衣裳,她要回景国、回帝都,去查清楚。
打好包袱她就冲出门,一股巨大的风袭面而来,不知从哪卷起一张落在角落里的银票。
那张银票瑶光耳侧掠过,无依地被风挟持着。她瞥着那银票,忽有一人抬手夹住了它。
瑶光蓦地顿住,肆虐的风里,那人的脸被银票遮住,他着一身素白布衫,身姿如玉。
逆着风,他缓步而来,衣袂翻飞,恍若谪仙。他的臂膀缓缓往下,真容露出,剑眉星目俊美无俦。
银票近在眼前,男子眉目低垂,“给。”
“……”瑶光仰面望着他,久久无言。
“今后,我可以和你生活在这里吗?”男子问道。
烈风骤停,不远处杨柳依依,蝉鸣声声。
莲叶的清香混杂在炽热里。
瑶光缓缓伸手,接过那张纸。
“嗯。”
长愿相随,此生无憾。
(正文完)
2024.4.6 下午17时2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