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爷气结,道:“你……你不稀罕,你可有本事再找出一支来?”
锦鱼理直气壮一指她的玉簪插花:“不过是个死物,我这活的,不比你那个强!”
小公爷一双眼本就漂亮,此时瞪得极大,一圈黑睫根根可数。
锦鱼正要放下手,却被小公爷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这是你插的花儿?!”
锦鱼气急,大庭广众之下,他怎么可以如此冒犯?
她挣扎两下不脱,不由气急,脑子一热,一脚踹出,正中柳镇小腿。
柳镇“哎哟”一声,也不知是太过吃惊,还是吃痛,竟松了手。只蓦然睁着黑宝石般的大眼珠子,满脸难以置信。
锦鱼逃脱,飞快闪身,躲到江凌身后,探出头来道:“不是我插的难道是你插的不成?!”
这一串的争执快得众人不及反应,见小公爷挨了打,不由个个目瞪口呆。
小公爷素来傲然的面孔变得通红,额上青筋一跳一跳,吼道:“你给我滚出来!”
江凌张臂护住锦鱼,低声劝道:“佛堂之上,莫要再闹了。”
宏图侯夫人离他们最近,此时上前去拉小公爷,道:“这是怎么说的?都订亲的人了,怎么还小孩子似的打架?”
小公爷正在怒头上,也不管是谁,狠一甩手,倒把宏图侯夫人推得倒退两步,若不是被王青云扶住,倒要摔倒在地。
钟哲叫了声“母亲”,冲过去扶稳她。
这时就听人声嘈杂,殿内各处的人都齐向这边涌来。
先就听到敬国公夫人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许夫人却比敬国公夫人跑得还快,到得近前,拉着小公爷的手便上下仔细察看,嘴里不住问可有伤到。
锦鱼此时不由大为后悔。这些夫人们知道了她居然敢打柳镇,定然不会允许家中女儿与她往来!她今日可真是倒霉,被柳镇害得坏了名声!
正懊悔怨怒,却听柳镇回道:“没事,是我不小心滑了一下。”
她不由一怔,柳镇居然没告她的状。虽然说起来,是柳镇失礼在先,可这里的人全围着他转,谁会管她的死活?!这样想着,却忽得意识到自己所站之处,也是不妥。
她正在江凌身后,脸孔几乎紧贴着前面蓝色的衣衫。靠得这样近,鼻端传来雨后松林般的气息,清冷中带着一丝暖意。
肩平且宽,腰瘦而窄,像一面墙,替她挡住了周围的纷扰。
他的身侧垂着一枚玉佩,质地普通,雕着松鹤延年。想不到他身上唯一佩饰,竟是不合时宜的老人用物。江家果然是太穷了。她心头微微一抽。
她默默后退两步,却见主持大师走了过来,道:“诸位可都投完了?天色不早,下山的路当小心慢行才是。”
敬国公夫人便不耐烦地道了声是。
就有几个小和尚出来,从诗作开始,翻牌子数棋子。
殿中顿时又热闹起来。
那四篇诗作最好的一篇果然是那王才子的。一共募得了五十两银子。
另外两篇,一篇是王青云作的,得了十两银子。
一篇倒有些令人意外,竟是那铁塔汉子安国伯家的公子写的。虽是才华平平,可他一介武夫,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也算得上文武双全了。也得了十两银子。
最后一篇吊尾,最最叫人竟想不到,竟是锦心所作,只得了区区五两银子。
锦鱼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依在许夫人身边,头垂得低低的。她刚才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是因为看没人投给她的诗,羞臊难当么?见她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锦鱼心底的郁闷总算稍微纾解了一点。
锦心得嫁如意郎君,想向全天下人炫耀本无可厚非。可想拿她当垫脚石,就就得让她摔个灰头土脸。
剩下的便都是花儿,也有得了五两的,也有得了二十两的。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开出来,最后只剩下两组花儿。
锦鱼万万想不到,江凌的插花竟与她的紧挨着。
那是一只红铜金鱼扁缸,小南瓜大小,里头胡乱插了一大把玉簪黄栌彩叶草,也没个高低疏密,全堆在一处,看着像一坨杂草。
前面半颗棋子皆无。她不由有些郁闷,到底他还是叫人见笑了。早知如此,她就把她那五两投给他了。
小和尚便先去翻了江凌的。名字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不是看向江凌,而是投向了锦鱼。
其实都不用细数,明显最后得胜的就是她。
不过那小和尚还是乐哈哈地认真数了数。
因为钟夫人出了九十两,钟家兄妹出了七十五两,她跟江凌十两,再加柳镇后来加的二十五两,刚好得了个二百两的整数。
那禅大师花白眉毛长长的垂下来,竖掌为礼,道:“这瓶花儿,可有名字?”
锦鱼上前行礼,道:“是。取一个寂字。”
大师叹道:“妙哉妙哉!卫五姑娘小小年纪,想不到竟有如此慧根。日后姑娘有闲暇再到小寺,务必请于这花道上指点一二。”
锦鱼连称不敢,心里一块石头却是落了地。寻禅大师是天下有名的高僧大德,有他这句话,她算是在京城的贵女圈中能够凭着插花之艺扬名立万了。这倒是意外之喜。
这时却听有人道:“这花放在寺里固然妥当。可她们小孩子家家的,正值青春年少,这般素寂,实是非福之兆。”
锦鱼闻声看去,就见说话的人长相明丽,打扮辉煌。
第16章
却是敬国公夫人。
锦鱼微微垂首,嘴角带笑,并不争辩。寂静涅是佛法的第三个法印,最高一个境界。以清净心,以平等心,以慈悲心待人,则福自至矣。怎么会是非福之兆?敬国公夫人对佛法可真是一窍不通。
就听寻禅大师缓缓道:“佛法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常住寂静已是人间大福报了。”说着,便再度合掌为礼,请众人到配殿用茶吃素点心。
敬国公夫人脸上如刷了一层白霜般,转身而去。
锦鱼不由暗暗一乐。这敬国公夫人看来于佛法上毫无慧根,连大师指点都听不进去。这样想着,便跟在众人后头,进了配殿,一时坐定,茶点过后,就有小和尚托了那放满彩头的黑漆盘子过来。
只见珠辉玉丽,煌煌璀璨,晃人眼目。
钟微凑过去,狭眼弯弯,做出一副羡慕状,道:“卫五姐姐,你今儿可发了大财了!”
锦鱼莞尔,伸手拿起黄夫人放下的那只红宝项圈,道:“寂灭为乐。今儿跟妹妹头回见,甚是投缘,这便当姐姐给你的见面礼罢。”这些东西虽好,她也不必抱着当守财奴,不如拿来结交朋友。
室内顿时一静。
黄夫人也是大感诧异。他们今天接到寻禅大师的帖子,前来赏花。却没想到竟与许夫人还有敬国公夫人来了个偶遇。说是偶遇,谁不知道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溺爱儿女,特意安排的?那翡翠簪子本是重头戏,为着捧卫四姑娘。可惜这好好一出戏,却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卫五姑娘给搅和了。
她不由多看了这卫五姑娘几眼。
就见她面庞白瓷般细腻莹洁,体态楚楚,却毫无柔弱之态,反极明媚,好像照过许多的阳光,整个人都莹润明洁,像一道清晨的霞光闪烁在湖面之上。
乌发挽成朝云髻,别着一枝累丝垂珠金凤钗,两鬓插着点翠牡丹花钿。上身一件翠蓝天香罗窄袖襦袄,下着一条浅石灰银丝朵云绉挑线裙。身上佩着双鱼祥云玉禁步等物。
这容颜气派,说是个庶女已经叫人不敢信,更别说还是个庄子上长大的。相比之下,今儿那本该叫人众星捧月的卫四姑娘倒是相形见绌了。
也难怪这丫头一出手就得了寻禅大师的青眼,搅动风雨,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想到此,她微微一笑,道:“哎哟,我这闺女可真有本事,竟真把钱给要回来了。”
这项圈原是她出的彩头。其他人不知之前退钱的公案,却也觉得此话好笑,便都哈哈一乐。室内气氛松弛下来。
钟微接过那红宝项圈,狭长眼儿一瞟,伸手从头上把那沉甸甸的东珠发箍取了下来,递到锦鱼手上:“这便是我给姐姐的见面礼。回头姐姐可要教我学学插花才成。”
锦鱼也不推辞,大方接过。豆绿不在身边,便交给身后茯苓收着。这才又拿起盘中那只羊脂白玉镯,起身亲送到王青云面前:“这只镯子送给姐姐作个见面礼罢。”这原是许夫人的东西,她也不想留着。
王青云起身笑道:“不敢当。我做姐姐,倒没什么好东西给妹妹。”话说得客气,却从丝绦上摘下一条蝴蝶玉簪花玲珑禁步,送给锦鱼还礼。
便又送了敬国公夫人的点翠八宝寿菊花钿给柯姑娘。柯姑娘也脱了手上赤金绞丝臂脱给她。
盘中只剩下安国伯夫人的步摇与王家夫人的玉佩。
锦鱼盯着那枚玉佩,见虽不如许夫人的羊脂玉,质地也油润不错,雕工更好,一朵半开大牡丹花,花下有一只傲然独立的白头翁,甚是可爱,意头也好,取富贵白头之意。
她不由有些迟疑。单留下柯家与王家的彩头,总有点奇怪。
不想就听有人道:“怎么单姐妹们有见面礼,我们便没有呢?”
她不由吃惊,抬头一看说话的竟是钟哲,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对钟家兄妹极有好感,当下心头一动,举起那只步摇,晃了晃,笑道:“我倒是想送,你可戴得?”
钟哲笑道:“谁说一定要这些金珠玉器。不如你插一瓶花儿送我。”
就听黄夫人叹道:“我这儿子到底不如我那闺女会打算盘!”
钟哲急驳她道:“卫五姑娘一瓶花儿可是足足值得二百两呢!”
众人顿时又笑个不止。
只有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脸上甚是难看。
锦鱼只当没瞧见,便笑道:“那便待我回去,再送到你们府上去罢。”说完,捡了那玉佩,款款走过去,递给坐在角落里的江凌,道:“钟家哥哥有了见面礼,这便给你吧。”
江凌眉眼间似有流星滑过,起身规规矩矩还了一礼,接过,想了想,道:“我身边一时没合适的东西还礼,请姑娘容我改日奉上吧。”
锦鱼嘴角弯弯,心情极是愉悦。下次江凌大约不必再佩那松鹤延年了。江凌的面子,也是她的面子,寂灭为乐没错,可不寂灭也可为乐,她还远远做不到无我之境。
回来坐下,手里拿起那只步摇,正要说话 ,就听敬国公夫人人道:“送姑娘们也就罢了。送哥儿这些东西却是不妥。许夫人,你家这位五姑娘到底是庄上出来的,要学的规矩还多着呢。今日天色不早,咱们还要赶回禅房收拾回府,不如便到此为止罢。”
许夫人连声称是,脸色上的粉都浮起来,显得皮肤黄而松垮,眼神如刀般向锦鱼飞来,解释道:“到底是庄上长大的姑娘,我回去定好生扳扳她这野性儿。”
锦鱼知道今天许夫人恨毒了自己,倒也没把这眼神当回事。她之前一直乖乖的,还把那么大份功劳拱手相让,许夫人母女还是在后面算计她?对她可有半点感激之心,友善之心。
至于敬国公夫人,她压根也没想送东西给柳镇,敬国公夫人根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步摇她可有的是人送,便将手上步摇交给茯苓好生收起。
这头众人见敬国公夫人发了话,便略略寒暄两句,各自回禅房收拾整理归家不提。
*
锦鱼一行回到府里已经酉时。
回到屋里洗漱换衣用了晚饭,她便让豆绿去找个好看的匣子来,打算装了那步摇,明日好送去给老太太。当初救人的事,老太太怕她受了委屈,还特意问过一回。也算是她给老太太的一点孝心。
豆绿却道:“姑娘,今儿我可累了有一日了。你容我歇歇罢。”说着便扭着身体耍赖般地往炕沿上一歪。
锦鱼笑着骂了她一句“懒丫头”,便让茯苓也去歇息。
自己开了斗柜,拿出一只溜金刻花镶玛瑙的长方形首饰匣子,拿了那步摇,连同珍珠箍玉禁步金臂脱一起,放好,上了锁。仍归还原处。上炕靠里拉了一条银蓝白菊吐蕊大抱枕,躺下,问道:“你后来被王妈妈给捉到哪里去了?”
豆绿听了顿时来了精神,一轱辘爬起来,笑道:“姑娘,我们在偏殿的耳房里,各家丫头婆子都在那里歇脚喝茶扯闲篇。我可听到不少事儿呢。”
锦鱼侧过身来,一手托腮听她说。
豆绿便问:“你可知道她们都管江三爷叫什么?”说完自己格格笑起来,不等锦鱼猜,便道:“江家玉囊。”
锦鱼大感兴趣,道:“挺适合他的。玉郎,玉郎……”
“不是郎君的郎!是酒囊饭袋的囊!”豆绿格格格傻笑个不停。
锦鱼不由暗暗运气,狠狠白了她一眼。江凌这人明明就头脑清楚,行事缜密。不说别的,单说今儿,他等着她先给自己的花儿投了棋子,才跟过去。却又怕人说什么闲言碎语,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他是绣花枕头?真正的绣花枕头是那小公爷!连命是谁救的都分不清,还张狂不知分寸,居然抓了她的手腕!又问:“你还听到什么了?”
豆绿哼了一声,磨牙道:“议论最多的,倒是小公爷跟四姑娘的落水情缘。啧啧,说得比那书上的才子佳人还传奇。好像她们一个个都亲眼在场一样!姑娘,我可真是不甘心!若是小公爷知道……”
锦鱼举起左手,见腕上隐隐有一圈淡青,忙打断她:“我可不想让他知道!瞧瞧他做的好事!”
豆绿原不知道她跟柳镇打架的事,她便简单讲了一遍。
豆绿听了,气得骂了柳镇几句,也不耍赖了,立刻下了炕,给她找出黑山羊血,用黄酒研了,给她涂上。
她便吩咐豆绿:“你可不许多嘴多舌!坏了我的好事!”
豆绿这才应了,一个劲儿保证她的嘴巴严实得刀子都划不开,倒把锦鱼逗笑了。
两人正说笑,就听外头有人道:“姑娘,夫人叫你过去!”
锦鱼一愣,“哎呀”一声,翻身爬起。
她就知道今日的事不会就这样算了。
可许夫人不累么?算账的事就不能等明日么?!
*
最后她带了茯苓过去。毕竟中间好一段,豆绿都不在场。而且茯苓原是老太太的人,许夫人发作时,总会有几分顾忌。
此时天色已晚,茯苓便点了只气死风琉璃灯在前头引路。
两人一路到了古香堂,就见西梢间步步锦窗格透出黄晕的灯光,门口站着两个婆子,黑乎乎看不清脸。
许是周围太静了,里头的哽咽哭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婆子见她们来了,便打起了石青绣芙蓉的帘子。
及进了梢间,就见许夫人与锦心都穿着家常的衫子,坐在炕上,锦心扑在许夫人怀里,正呜呜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