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宜平稳情绪,轻声跟他讲起自己方才不礼貌的原因。
“我爸刚没那年,家里卖尽了全部资产还债,我妈那时候到处奔走,为了支撑这个烂摊子耗费心血,公司最后没有保住,从前欠债的那些人也都翻了脸,我眼睁睁看着我妈为了生活苍老了脸,她那么骄傲一人,昂头挺胸了大半辈子,人到中年到了却要弯腰低头,我是真的恨。”
“恨我自己太小,恨我自己不是个男孩子,也恨我自己,不能站在她面前保护她。”
这是她第一次,跟他讲起他不知道的从前。温姝宜并没因为讲起过往的悲伤回忆而痛哭流涕,相反,她话语平静,神色也格外镇静,淡淡然,就像讲起故事一样。
可这故事里的主人公,却是她自己。
外面的雪似乎小了点,下降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温姝宜目视前方,盯着路灯下那一小片被光照到的地方,继续跟他讲。
“刚才在酒店里那个人,我爸活着的时候对他不错,生意上常有来往,去世之前我爸还借了他一百万,数目不大,但对我们家来说算是救命钱。”
“我妈走投无路,去找他要回这笔钱,他非但没给,反倒出口羞辱,还差点要欺负我妈……”
她想到记忆里那个夜晚,话里只剩下浓浓的哭腔,那是最痛苦的回忆,怎么讲好像都过不去了。
温姝宜抽噎着:“我,我当时在别的屋,看见他锁了门就赶紧揣开,拿了,拿了花瓶打了头,这才把他赶出去。”
说到最后,她捂住了脸。
“怀生哥,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所有人。”
要怎么忘呢,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掉,故乡不是她成长的沃土,是她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的泥潭。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落井下石,她见过了太多太多,也是因为童年的这道疮疤,总是会影响她今后人生观念,她总觉得人性都是薄凉的,经不起试探的,而一腔真心,往往也有被辜负的那天。
这些年,她是一次又一次加固自己内心反复堆砌的高墙。
以至于当初跟他重逢,她也总是这般。
小心翼翼,生冷疏离,总之,是不想让她触及自己内心的高地。
那好不容易,不再被旁人侵扰,能够自己野蛮生长,足够对抗世事风霜。尽管,那里并不是一片健康的土地。
周怀生见她这般,越发痛心,心脏某一角好像被人拿刀子剜了一小块,伤口不大却一直流着血。
她从没在他面前哭成这个样子,所有的委屈,难堪,以及她不想说的过去都暴露在他面前,这一刻,他万分心疼,更后悔自己没有及早到她身边。
他比她更痛,连成句的话好像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替她抹去泪水,在眼前一隅小小空间里将她抱在自己胸前。
温姝宜还在抽泣,周怀生在她背上的手又紧了紧。
“是我来的太晚了。”
他再开口,嗓子紧得发涩,心底翻滚的情绪也堵在咽喉间。
他几乎这时候才明白,她年少时小心翼翼的同人相处,身边可以说没有什么朋友,她明明是个小太阳性格,却在父亲去世后不得不变得冷漠,这个世界,这个地方,从十三岁起带给她的也只有冷漠了。
温姝宜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眼睛红肿着,离开他臂弯,靠在座椅上静静看着他。
外面实在静谧,整个城市都陷入平静,周怀生对上她的眼,目光坚定。
“姝宜,今后你有我了,凡事都不要一个人撑着,我来为你撑着,好不好?”
既做了夫妻,自然要为她遮风挡雨,他再也不想见她这般脆弱哭在自己面前了,那种感觉实在无力。
她眼眶一热,答应下来。
她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回到家后状态仍然很差,奶奶给他们两个留着门一直没睡,看到温姝宜眼眶红红还以为是夫妻俩吵了架,于是借着煮姜茶的空当把周怀生悄悄拉到一旁。
“你欺负姝宜了?”
安江语重心长提醒:“她现在情绪不好你不能跟她生气知不知道,有什么事好好说,你要再让我孙媳妇哭我就把你扔出去!”
“奶奶你别瞎想,我怎么可能欺负姝宜,她只是跟同学们见完面有些伤感。”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解释过去,末了又说时间太晚让安江去休息,自己则在厨房看着姜汤。
温姝宜洗漱完上床,姜汤正好也好了。
她十分默契接过他手中的碗,喝之前喂了一口到他嘴边。
“奶奶是不是跟你兴师问罪了?”温姝宜看他一眼,刚才虽然声音小但是她多少也听了一耳朵,估摸是奶奶疼她,所以很用力的把他拉开。
她刚卸完妆,素面朝天,什么装饰也没有,眼角微微还有些发红,显得眼眸更加亮,像是两颗发光的琥珀。
周怀生伸手,把她垂在脸颊的湿发整理到而后,指腹轻轻拂过她耳垂,他笑了下。
“是啊,她以为是我欺负你,在厨房训我来着。”
最后一句话尾音微微上扬,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温姝宜顾不上开口,他便又说道。
“不过我确实也没照顾好你,挨训是应该的。”
这话是为了逗她,她回来后也没个笑影,周怀生不愿她还总想着方才的事,所以刻意想要逗笑她,可到底是隐痛,加上今天经历的事也实在多,她的情绪一时半刻还不能恢复过来。
但这一晚,温姝宜在周怀生躺下时主动抱了他。
黑暗中她声音清浅,呼出的气息浮在他耳边,温姝宜大着胆子,学着他的样子轻轻去碰他的唇。
她实在生涩,连手都只是规规矩矩放在他身前,房间里满室静谧,温姝宜在他咫尺缠绵,他身上的气息实在好闻,温姝宜觉得她也被沾染几分。
大抵是黑夜,人的胆子总是格外大。
周怀生察觉她难得的热情,愣怔一瞬,很快反客为主,手臂收紧揽住她的腰,有些失控的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第27章 正因为喜欢
两颗心也交缠着,时而悬起时而放下,最后是温姝宜快要喘不过气,周怀生这才松开了她。
他眼中的情绪变了变,没了克制,往日温和沉静的深潭被她彻底搅乱,漩涡不停旋转,将他脑海中的理智也吞并消散。
感情真是会让人失了理智。
屋里只一盏小巧的古铜台灯,隔着最外层的琉璃瓦罩映出昏黄的光,将她此时的轮廓又晕了几分。
周亭岸退休前在京大教历史,颇负盛名,平时也爱收藏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这栋小院的装修风格其实说不太清,既有中式古朴又有西式陈旧,唯一带色彩的就是这些别出心裁的小摆件。
温姝宜靠在床头,目光在台灯上流连。
“你喜欢?”
周怀生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几分,在这时候却显得格外蛊惑人。
他见温姝宜看得认真,主动跟她讲起这件东西的来历。
“是爷爷的眼光,有一次全家去法国旅行,他在一个古董店里淘到的。”
温姝宜摇摇头,“我只是在看上面的花纹,想到你那个碎了的花瓶了。”
其实想花瓶还是其次,主要是惦记起喻卿了,前两天她还能时不时跟温姝宜通话,这两天连消息都不回了。
梁粟倒是时常跟她汇报情况,说喻卿这两天身体好了许多,都能跟她一起去画室画画了,温姝宜虽放心她们两个人在一起,但到底也是这几年来唯一一次离开喻卿。
总是不放心的,何况今天又看到了不好的人,她眼尾的愁思实在显而易见。
“你想回去的话我们明天回京平。”
周怀生看了一眼窗外,他们还没拉窗帘,玻璃窗外的世界萧肃安静,黑暗中无数雪花密密麻麻的飘下来。
这场雪,似乎更大了。
“但我还打算明天去帮你出气,他后来把钱还了吗?”周怀生很快将目光转向她。
其实他方才在外面就有很多事想问,尤其是听了她那么多委屈事后心里更是生出些怒火,想要第一时间给她撑腰,尽管这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周怀生还是不想就这样放过。
从前她只有自己,如今他在她身后,任何人也不能损伤她一分一毫。
“他一直想让我投资他的工厂,让一个小企业在北县做不下去不是什么难事。”
周怀生思索着,脑中已有了初步的构想。或许在京平还要废些力气,但在北县,他有无数种方式让那位费总主动求饶。
“不用,他后来还了,就是你刚来北县的时候。”
温姝宜开口拒绝,她不希望再从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之前问过我妈,她恨不恨这些人,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吗?”
周怀生没作答,只静静听她说。
“她说她谁也不恨,过去的事就该留在过去。”她话里有些感伤,也是联想到自己,语气加重几分。
“可我总觉得我是放不下的,或许是我不够豁达吧,我什么时候修炼成我妈那样的就好了,对什么事都不在乎,自己受过的苦流过的泪都能转变成轻飘飘的一句过去了,反正在我这是很难过去的。”
她神情认真的讲述自己的观点,周怀生听得酸涩,将她揽到自己身前。
“不管过不过得去,我都在你身边陪着你,以后绝不会再有任何人欺负你。”
他表情严肃,不外乎庄重宣誓。
她内心温暖,因他这句话感受到久违的踏实。
温姝宜微微抬头,看着他分明的下颌线,没忍住亲了他脸颊一侧。
“晚安。”
说完这话,她又飞速缩回自己的地方,把被子蒙过头顶,以此隔绝他过分热烈的视线和逐渐变红的耳尖。
她不是会表达的人,这些年独来独往习惯了,心也逐渐生出锋利的围栏,仿佛谁先往前走一步到她跟前,她就要痛彻心扉的先刺痛一番。
年少时,温姝宜对周怀生曾有过那么一瞬短暂偏离的情愫,可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对他到底是什么情感,拿他当半个家人亦或是心灵上的依靠,但现在,她是明白的。
她是喜欢他的。
正因为喜欢,所以在听见旁人跟他告白不成反而提及他们两个时,她第一反应是逃开。
也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不想成为他的累赘,自以为是找了蒋澈跟自己演戏。
喜欢一个人,总是别扭的。
温姝宜这份爱来的后知后觉,幸好如今还不算太晚。
*
北县这场大雪下了一整晚,一早时就有村民起床扫雪。
温姝宜一觉睡到快九点,穿好衣服后也是第一时间去帮周怀生,外面冰天雪地,所到之处都是雪,连屋檐上都冻了些冰柱,不及时清理十分危险。
所幸来的时候收拾行李,周怀生让她装了手套和帽子,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
她出门时周怀生正拿着铁锹在院里铲雪,他比她抗冻,并没刻意戴帽子,只穿了周爷爷的一件黑色大氅,一眼望去十分显眼,更有跟眼下场景融合一起之感。
若不是她太熟悉他的背影,恐怕也会以为他跟外面那些热情的村民没什么分别。
她一直以为他养尊处优,可事实上,周怀生做起这些家务事也是一点都不含糊。
“外面冷,你进屋吧。”
周怀生回头看她一眼,很快又转过身去。
温姝宜也拿了一把小一点的铁锹到他身边,并没回应他刚才的话。
他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她在身旁清理他没收干净的积雪,周怀生知道跟她说也不会听,于是只能把自己手上的手套又给她戴上了。
温姝宜戴了两个厚手套不太方便,速度慢了很多,但她也不着急,一点一点在身后帮着他把积雪清理干净。
半个小时后,院里的所有积雪都被归拢到一处,她兴致冲冲,放下铁锹就跑上前说要堆雪人。
太阳暖烘烘升起,照到雪上有些刺眼,一如她笑容满面。
周怀生似乎被她感染,也笑了笑,在一旁默默帮她堆雪,基本塑好形状后又按照她的意思,去厨房里拿了根胡萝卜充作鼻子。
温姝宜心情很好,满院子寻找可用的素材,找了两个黑色瓶盖当眼睛,又拿了奶奶用来倒水的塑料桶当帽子,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专心致志完成自己的童年作品。
最后还灵机一动,摘下自己围在身上的红色围巾,一圈一圈绕在雪人的脖子上。
她前所未有的开心,笑容过于灿烂,连带着在屋子里的周亭岸和安江都能隔着玻璃听到她的笑声。
“这是和好了。”
安江露出个眼神,悄悄到自己老头子跟前说起小秘密。
“昨天晚上姝宜哭了,估计是你孙子气着人家了,看来今天心情不错,到底还是夫妻啊,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个接近古稀之年的老夫妻依窗而坐,看着窗外院里又打起雪仗的年轻夫妻,彼此脸上都挂着笑。
是慈爱,亦是回想。
朝朝暮暮,相爱的人都在身旁。
这场雪不止封了路,还把本就断断续续的信号弄得更差,没有网没有信号,吃过饭后唯一的娱乐项目是跟着爷爷下象棋。
温姝宜棋艺不精,玩了两局就没什么意思。安江看出她待得无趣,问她想不想吃糖炒栗子。
北县盛产板栗,村子里每家每户最少也要有几十棵栗树,虽然周亭岸他们不是本地人也没有栗树,但村里的人每年九月丰收时都会送些给他们。
温姝宜确实很久没吃过家乡的板栗,以前在京平每年秋天都会去买,但到底跟家乡现炒的板栗味道不一样。
安江得知她想吃,就叫上周怀生去地窖里拿贮藏的板栗,存放起来是有些麻烦,要拿土埋起来。不过二老没放好,周怀生翻出那些板栗时已经都发霉了。
“估计不能吃了。”
温姝宜看着地面上发白的板栗外壳,有些失落。
周怀生看出她真想吃,收了地面上已经坏了的板栗后就出了门,温姝宜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找,但她隐约觉得周怀生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跟她做到。
十五分钟后,他还真提着一小袋子东西进了屋。
温姝宜十分好奇,“你从哪弄来的?”
周怀生没回答,只叫她来厨房帮忙。
炒板栗用铁锅最好,虽然市面上还要在锅里放上沙石,但家里不用那么严谨,只要火候控制得当就好了。
“你不会要用这锅给我做吧?”
两人进了厨房,温姝宜对他指了指地上跟墙融合在一起的灶台和大锅,眨眨眼看向周怀生。
她还是认为这项操作十分有难度,主要也是无法联想周怀生在眼前这个大铁锅前忙碌的样。
属实是,不可思议。
“糖炒栗子当然要用铁锅了。”周怀生突然认真起来,卷起袖口清洗栗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