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弦辉听到这里才发现情况不对,这严家人不是真心来吊唁,是来争家产的。严聪家的屋子和地皮,那个地段和位置,以及设计师的名号,还有房子本身的建筑价值,放在杭州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明明的婆婆沈女士如果把房产卖了,足够她和明明下半辈子的生活。但明明不愿意,她要自己创业,要靠自己的本事,养活婆媳三代。这一点,章弦辉是非常佩服她的。
他看一眼明明。苏明明这时上前一步,挨着婆婆站着,手扶着婆婆的肩,不说话。李氏舅舅和舅母也站在明明婆婆身后,跟着严聪的表弟表弟媳也站了过去,一边一个,靠在明明婆婆身边。章弦辉忙也跟上,站在沈女士的另一边。
沈女士身边有这么多家人支持,说话也有了底气,生气说:“我婆婆的尸体还在那里摆着呢,还没入土,你们就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啊。”严二说:“大嫂,大伯母既然不肯归宗,那严家的产业也就没有你的份了。”沈女士怒道:“那也得等我死了才能说这话。我是严聪的妈妈,严家的产业是我的。”
严二说:“大嫂,你看看你家,现在还有姓严的人在吗?你连儿子都没有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沈女士气得发抖,说:“你们欺人太甚。”二婶说:“大嫂,是大伯母先不认严家祖宗,我公公本来是来请大伯母的灵牌的,大嫂既然说大伯母要留在李家,那么……”
沈女士气得站了起来,说:“我还没死吧?是想让我死了去填那个位置吗?我死了,我会和我家老头的灵牌放一起的,你们且放心。不着急,等上二十年,到时候再来给我点香,我会记得的。”
二婶也站起来,拉着沈女士的手道:“大嫂,你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严聪侄儿要是在,严家的产业我们不会说话,可是如今严聪侄儿已经不在了,严聪媳妇看来也没能为他留下后代,那我们趁这个机会,碰在一起,商议一下,将来怎么办。”
二婶的话说着说着,就把矛头指向了苏明明。沈女士掩面哭道:“你们一家子,欺负这么个孩子,你们还算人吗?”严家人还在说些难听的话,李氏舅舅怒吼一声,说:“够了。你们请吧,这里不欢迎你们。”表弟上前就要赶人。
苏明明咬着下唇,下巴直抖。章弦辉上前一步,说:“二位严先生,这位严太太,这里是庆元市后口镇小岭村,这位村民李先生是丧主,在李先生这里商议杭州的房产是不是越界了?你有什么疑难之事,回杭州民事法庭再议如何?我是后山街道物业经理,姓章。后山路2013号地块在我司的服务管理之内,与此地块相关的事务由我全权代理。”
沈女士抓住章弦辉的手,对严二说:“这是物业章经理,我请来的顾问。你们不要想趁火打劫。”苏明明镇定下来,说:“章经理,我来说明一下情况。”
章弦辉看一眼明明。明明深吸一口气,沉下脸。章弦辉觉得她这个模样好像什么时候见过,想了想,是在栖霞岭的perch perk咖啡馆里,苏明明说她也是有脾气的,章弦辉不客气地说你有脾气只会朝自己发,明明当时就是这样的表情。明明当时对他的狙击是稳、准、狠,一下子拿捏住了他的弱点,章弦辉只能避重就轻,说多谢提醒,承认他输了那一回合。明明准备反击了,章弦辉颔首,表示明白。
苏明明压低声音说:“妈妈,我有些话想说,你看我能讲吗?”沈女士忙说你讲,不能让他们这么骂你。
第30章 芳契(4)
苏明明点点头,扶着沈女士坐下,又替沈女士擦去眼泪,轻声说:“妈妈,你别哭,有我呢。有我在,谁也不能从你手里夺走严聪的东西。该谁的,就是谁的。”
沈女士点点头,拍拍她放在肩头的手,对叔公说:“你不要倚老卖老,欺负我的孩子,你要是欺负她,我跟你们拼命。”
苏明明笑一下,说“妈妈呀”,然后叫一声叔公。叔公斜眼看着这个稚弱的女子,问道:“严聪媳妇,你想说什么?”苏明明再叫一声二叔二婶,二叔两口子不作声,脸上像是有些挂不住。
章弦辉歪头看她一脸的沉着,心里不免好奇,看她准备怎么回击。想想她的职业素养,再想起讣告是她登的,心想明明是知道来者不善,早做好应对措施了。他拿过一瓶水,拧开盖子,递在明明手里,明明接过喝了两口,交还给他。
苏明明开口说:“二叔,你当年和我公公合伙做房地产投资,2008年前后亏了多少,银行是清了账的。当时你和我公公已经拆了伙,做过了资产清算,从此两家再无瓜葛。这些账目在审计司都有归档。叔公说的严家的产业,也即后山路2013号地块,早在2010年已经完成了户主更换登记,从那时起就登记在李素茗、沈芳契和严聪名下,并且同时做了遗嘱公证申明,三人中任何一人去世,都由其余两人继承。”
章弦辉算算时间,那是在亚洲金融危机之后,严聪父亲清算资产之后,保下了这幢房子,并且由祖孙三代共同持有,互相牵制,确实是很精明的做法了。严二一家想染指,绝无可能。审计司的工作人员之一是苏明明的父亲,怪不得明明有恃无恐,她根本不需要他来替她出头。
“去年九月严聪过世,根据《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二条规定,他的遗产由他的母亲沈芳契及祖母李素茗继承,已经在公证机构做过遗产变更公证。”苏明明接着说:“与上诉公证同时进行的还有一项公证,李素茗把她名下所有财产,其中也包括后山路2013号地块一半的产权,全部赠与孙媳妇苏明明,也就是我。”苏明明指了一下自己,“如今后山路2013号地块及其上面的建筑,由我和沈芳契女士共同持有。房产过户登记,可以在有司官网上查到。”
章弦辉愣了一下,再一想也不奇怪了,明明确实是严家的户主。当时在严聪的追悼会上,他就想到过,严家要靠这个孙媳妇来支撑门户,果然如此。
沈女士点头说:“是,我们已经公证过了,是婆婆主张的,她料到会有这一天。”严家三人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角度。沈女士又说:“你们可以去公证处查。”章弦辉拿出手机,飞快登录网页,搜索条目,找到那一页,举起来给严氏三人过目。严家三人看了面面相觑,大概太过出乎意料,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招。
苏明明接着说:“为免将来再有口舌纷争,我特地带了几份文件。”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张A4纸,“我公公起家,当时是从买卖地票做起,第一笔资金投入来自我婆婆的遗产,公公卖了当时位于板桥村36号的门面自建房,得到三百万,他的投资公司第一合伙人是沈芳契女士。只因两人是夫妻关系,没有文书凭证,但板桥村36号门面房当时的主人是沈芳契女士,这个可以在板桥街道办事处查到。这是当时文件的影印本。”她把一张A4纸放在叔公面前。“这张您可以拿去,附件我印了三份,我们各持一份。”她把另一份交给婆婆。
沈芳契女士看看这张久违了的地契纸,再抬头看向儿媳,眼睛里全是崇拜之色。章弦辉暗喝一声采,心想原来我一直小看了明明的专业知识。
苏明明拿出第二张纸放在叔公面前。“叔公,这张复印件是您老人家在2003年的借款证明,您当时借了‘德利’商号一笔款子,和我公公合股,这笔款到了2008年仍未还上,清算后您通过破产保护法,延长了还款日期,最终在2010年撤销了账户。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您不可能有多余的资金去投资别的项目。”
叔公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女人,说:“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是假的文件,你作假证。”
苏明明说:“这是当时银行的清算流水账,您可以过目。”再拿出几张复印件,叠在一起再错开一点,向他展示,说:“这里有骑缝章。您要是不信,自己可以去区档案局打印。这些都是公开的档案,任何人都可以去查看。”
叔公恼羞作怒,说:“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那些恶毒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些地方了吧,怪不得克夫。我严聪侄儿就是死在你手里的。”
“够了!”沈芳契女士怒道:“二叔,你是长辈,请不要在小辈面前失了分寸。说实话哪里有什么严家的产业,严家的产业到现在不过是那幢房子和底下的地皮,亏得这地产和你们一点关系没有,就这样你们都想把我们一门寡妇赶尽杀绝,是要我们两个妇道人家去睡马路吗?”
沈芳契女士从未这么扬眉吐气过,她歇一歇,喘口气,说:“二叔,你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以为严家长房现在只剩两个女人了,老的老小的小,就会由得你们颠倒黑白,你们不知道现在世道变了吗?女人们不再是从前的无知妇孺了,我儿媳是会计师,我们不怕你们。”
李氏舅舅听到这里,一脸嫌弃地说:“严老先生,你们请走吧,我们李家不欢迎你们这样的恶人。为了那几个钱,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们快走吧,我们不留你们吃午饭了。我们自己要开饭了。”一众亲友全都哄嚷着让他们快走,严家三人撂下几句狠话,开车走了。
严家人走后,舅母和亲戚们摆上饭,大家在院子里吃。村宴厨师头天已经离开,多下的菜就放在附近人家的冰箱里,中午这两桌人的饭菜,自家人弄弄就可以了。
大家坐下后都赞苏明明了不起,这一仗打得漂亮。舅母说女孩子还要多读书啊,拿出证据的姿势太帅气了,换作我们乡下女人,就只能扯头发了。舅舅说换作我们乡下男人,只有拿锄头了。
表弟媳抱着苏明明的胳膊说:“明明姐,你是我的偶像,我将来也要像你一样,把敢欺负我们的人都理直气壮地赶走。”表弟说谁敢欺负你,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在呢。表弟媳说:“我是真心觉得明明姐了不起,将来我的孩子也要去读大学,见市面,要像明明姐这样,面对恶人也不怕。”
苏明明被他们赞得不好意思,只好埋头吃饭。沈芳契女士挟了一块清蒸火腿放在她碗里,说:“幸好有你,我们今天没吃亏。”苏明明说:“不是,是奶奶有先见明,当时严聪刚过世,就硬拉了妈妈和我去做了公证。奶奶说叔公一家贪得无厌,要我小心提防。后来又催着我把相关文件都影印了,她亲自过目,再三问清有没有遗漏,这才放心。”
众人一时都沉默了。舅舅说姑妈这是在严家吃过多少亏,才得出的经验啊。舅妈问沈芳契,姑妈一意在葬在这里,是有多恨严家呀。我们当然是没有意见的,就是不太明白,一般人不会这么做。
沈芳契放下筷子,说:“大家都觉得奇怪吗,我婆婆坚持要葬在这里?”别人都点头,只有章弦辉说:“不会呀,这里山大林深,正是安息的好地方。何况女儿回到父母坟边,承欢膝下,也是对的。父母人伦是血缘纽带,不是只有丈夫一族才是家人。”
苏明明悄声说:“你是看了刚才那一幕才这么觉得吧?”章弦辉想想也是,比如他的奶奶,就和他爷爷的骨灰葬在一个公墓的双穴里。夫妻一世,生同衾,死同穴,哪有分开的道理。又比如苏明明的父母,那肯定是在一处的。
沈芳契这一下被刺激得不轻,长叹一口气,说:“章经理说得是啊,哪一个老奶奶,都曾是父母眼中的娇儿,手心上的宝贝,不是生来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摸一下苏明明的头,对明明说:“我跟你差不多大时嫁进严家,公公那时候才停止喝醉了酒打婆婆,有了严聪,公公才不当着孙子的面骂奶奶。”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再想一想刚才严家人的行为,都说一家人,那就难怪了,歹竹出不了好笋。章弦辉看一眼苏明明,明明摇头,悄悄说我没见过爷爷。沈芳契指着苏明明对章弦辉说:“明明不知道,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我和奶奶都不再提。”
苏明明抱着婆婆哭了,口里直叫奶奶,沈芳契搂着她肩,抚摸着说:“公公过世后,你又来了,奶奶晚年有你承欢膝下,是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几年。”章弦辉想不怪明明说要为她们养老送终,是因为有这么善良可怜的奶奶和婆婆,才有这么孝顺恭敬的孙媳。
章弦辉想起一事,好奇地问苏明明,说你为什么让他们来这里,是故意的吗?苏明明抹干眼泪,嘟囔说:“来这里有舅舅他们撑腰,要是在家里和他们理论,万一他们赖着不走,或者找些流氓来闹事,我和妈妈两人该怎么办啊?我前天晚上群发了通知,又在昨天早上的报纸上登了讣告,按说他们应该是会来的。”说着耸起肩膀偷笑了一下。
大家听她说得有趣,虽然是在葬礼上,也都跟着笑了。过一会大家重新讲起刚才的舌战,个个眉飞色舞,敬酒的敬酒,布菜的布菜,都说像看了一出戏般的精彩。
章弦辉见到她调皮的样子,心痒难搔,左右看看,趁人不注意,伸过胳膊横在苏明明背后,手掌贴在明明腰侧,抚摸揉按着她的肋旁,以示安慰。明明收紧上臂,手撑在下巴上,遮挡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
午饭过后,众人各寻地方小憩。苏明明和章弦辉守在灵床边,轻言细语。明明拉了拉他手,悄声说谢谢章经理。神情是悲伤里又带了点欢喜,是明知不该在奶奶灵床前和情郎诉说衷情,但又忍不住想要倾诉。
章弦辉反握住她掌心,也是心神不宁,他太想抱抱明明了,眼下无奈,只得捏捏她手,聊胜于无。他带了点笑意说:“你既然封我做经理,我当然要干活。这一仗是你自己赢下的,我什么都没做,你不用谢我。”明明说你当时站出来保护妈妈,为我出头,就什么都做过了。
章弦辉说你做得比我好,你有这样的能力,怪不得何毓秀那孩子会死心塌地在“六博”事务所干活,并且确信在五年之内会扩张。明明笑了,说你提醒我了,我和何毓秀联系一下,问这两天她一个人应不应付得来。拨通了电话,讲了几句,收线后对章弦辉说毓秀让我放心,她叫了刘继钊来陪她。
章弦辉说我刚才给周老板打了电话,请他今天下午就去安装监控设备,你再给何毓秀打个电话,让她和周老板打个招呼,认识一下。苏明明说章经理考虑得周到。章弦辉微哂,说何毓秀一个年轻女孩子,一个人在那里,从人身角度来讲也不安全。苏明明点头,又拔通了何毓秀的电话。
苏明明打完电话,望着奶奶的灵床出了会儿神,说我觉得下午就落葬比较好,我去和妈妈商量一下。章弦辉经她提醒,看到院子里有几只苍蝇在飞了。夏天天热,奶奶停灵已有两天,不宜再耽搁了。
苏明明走到灵床前,看着奶奶的遗容,掉了几滴眼泪,一时忘情,伸出手想去摸奶奶的脸。章弦辉拉住她胳膊,她抬头看他,章弦辉摇摇头。明明醒悟,抬起的手移下,摸了下奶奶叠放在胸口的手,喃喃地说,人生真苦。
章弦辉在一旁的供桌上看到一盒酒精面纸,抽了两张出来,替她擦手,说:“该放手时且放手,你看奶奶多明白。”苏明明看着章弦辉,微笑说:“脾气好的男人真难得。”章弦辉听了难过得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前天明明还提起奶奶说她“怕痛,喜静”,当时只当是玩笑,原来是真的切肤之痛。
他看看棺木里的奶奶,小小一具身体,手掌般大的脸,布满核桃样的皱纹。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不该受那样的苦。苏明明看了奶奶一会儿,以手覆面,哭出声来。
第31章 采颖(1)
明明的哭声惊动了沈芳契,她过来看一眼奶奶,抱着明明就哭了。两人这一哭,把舅舅舅母他们也吵醒了,舅母一看,忙说不能再放了,得赶紧下葬。苏明明和沈芳契哭得更大声了。舅舅也说不能等时辰了,入殓吧。苏明明扶着沈芳契退后,舅舅和表弟把石灰包、寿被等放进去,填实在棺木四周,合上了棺盖,钉入长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