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悠悠,地暖回阳。
垂柳依依,河边舞扬。
彼小伙伴,度此时光。
大家被刘继钊的歌声打动,都沉默了一会儿,沈芳契又有些落泪。苏明明说刘继钊唱得真好,你在大学里肯定受女孩子的欢迎。毓秀是不是被他的歌声吸引的?何毓秀说没错,他是民乐社的。
“那你呢?”苏明明问。何毓秀说我当然是博奕社的,拍一下巴掌说:“苏总,我们来下棋吧,既然我们事务所叫‘六博’,就应该成立博奕社。”转头对章弦辉说:“章经理,能做个六博棋盘吗,我们看能不能把这种棋艺恢复起来。”
章弦辉这下来了兴趣,说:“可以考虑,做棋盘简单,网上找张博物馆的图,就可以做了。不过棋子是什么样,我得去查资料。”他问苏明明,“你有头绪没有?名字是你取的,你肯定知道一二。”
苏明明笑说:“我那是附庸风雅,名字是取来玩的,那个我真不懂。不过左右无事,时间也早,大家兴致还高,我们来打牌吧。我去拿副牌。”何毓秀对刘继钊说我们来收拾桌子。章弦辉说我来烧壶水,泡茶喝。
一时都摆好了,茶也沏上了,苏明明拿了一副新扑克牌拆散了,洗一洗牌,说:“五个人,打关牌吧,输的人下。”对章弦辉笑说:“你等着下一轮。”章弦辉说:“你们玩,我看你玩。我管茶。”
苏明明把规则简单一说,那两个都是聪明绝顶的,马上就领会了。苏明明发牌,黑桃3先出。就见沈女士先从黑桃3出起,一轮一轮打下来,何毓秀一对J被关进,刘继钊一个红桃2一个黑桃7还有一个方块8被捉住,苏明明自己跟着沈女士的一副顺子出掉了。
何毓秀和刘继钊没看明白,翻开牌来复盘,刘继钊说伯母打得太好了,我一下子就被打懵了。再两副打下来,刘继钊和何毓秀各输一盘。章弦辉笑说:“我看出来了,伯母是个真玩家,你们别想赢她。”何毓秀问伯母怎么打得这样好,苏明明说:“你们还没跟妈妈打麻将呢,那打起来,打得你们捂着荷包哭。”沈芳契女士但笑不语。
再玩几把,何毓秀恋恋不舍地说我们应该抽一天来打个痛快,今天晚了,我们先走了。沈芳契说快去快去,难得两个孩子陪我老太婆玩这么久,辛苦了。刘继钊说:“哪里辛苦了,今天玩得好开心。那我们就先走了。伯母再见,苏姐再见,章哥再见。”两人带了垃圾告辞。
苏明明笑着对章弦辉说:“你一直没上场,我们来玩两把?”章弦辉说好。“我刚才在你的下手看你的牌,把你手法都看会了,未必会输。”苏明明笑笑,洗牌发牌,发了三墩。
沈芳契说我累了,你们玩,我看你们打。苏明明说好,把第三墩放一边,拿起一墩理牌,说我有黑桃4。章弦辉看看自己的牌,说你先出。苏明明说:“好,那就不客气了。”说完就把牌分成一把顺子,一把3拖2,先后扔下。
章弦辉先摇摇头,再摇摇头,说不要。苏明明最后扔出一对4,拍手大笑说:“全部关进。全捉,算30。”向章弦辉摊开手,眼睛笑成一条线:“给钱。”章弦辉看看桌上她的牌,不敢置信,说:“你洗牌时作弊了吧,那有这么好的牌?我大王在手都没轮到我出?”
苏明明笑说:“你运气不好,那能怪谁呀。你要是有黑桃3,不就你先出了吗?”向沈芳契笑说:“章哥哥以为他有大王,就胜券在握呢。”沈芳契说:“明明你别欺负小辉,人家第一次玩,哪里玩得过你这个小赌鬼。”
章弦辉不服气,说:“再来。这回我洗牌,我还不信了。”苏明明说:“再来也是我赢,你洗牌还是我赢。”打了两副,仍然是苏明明赢,章弦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今天赌神菩萨在你身上吗?
沈芳契笑着摇头,说:“小辉,你不是我家明明的对手。”又说你们继续玩,我先去睡了。苏明明说妈妈晚安,等下我就睡了。沈芳契说:“明天休息,你们玩晚点不要紧。”
章弦辉说伯母晚安。等沈芳契进了屋子,章弦辉问:“你怎么这么会打?”沈明明说我妈生病在床,我天天陪她打牌。章弦辉说怪不得呢,原来真的是小赌鬼,连开个工作室都要叫“六博”。苏明明笑,说下回我们打三十把,你总能赢个一两回。把牌收起来,说我送你出去吧。
明明关了花园的灯,两人出门往山下走,章弦辉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明明问你找什么?章弦辉笑说:“我看摄像头都装哪里了,别自己挖陷阱自己跳。”明明笑着捶他。
走到僻静无灯处,章弦辉抱着苏明明吻,说想你了。苏明明嗯一声,说今天不行。章弦辉说:“我知道,你有热孝在身。”又忍不住亲亲她,在她耳边咕哝道:“你说我们两个成年人,谈个恋爱怎么像高中生,又要藏着掖着不被家长发现,又要防着被摄像头捕捉,想亲热一下还要躲在没有灯光的角落。”明明抬头含嗔带娇地问:“不喜欢?”
章弦辉牵了她往青芝坞走,“我不知道有多喜欢。要是可以,我希望从幼儿园开始,青梅竹马,一直到现在。”走到一处绿化带前,摘了一朵栀子花给她,说:“我刚才开车上来时正好看到。送给你。”
明明笑,说花期早过了,难为你找到这最后一朵。章弦辉看看她衣着,没地方可插,就塞在她辫子末端的皮筋里,笑说:“栀子同心好赠人。也没这么巧的。”明明摸摸瓣梢,笑说:“你刚才说什么葛花,原来是先看到了栀子花唐韩翃《送王少府归杭州》:归舟一路转青蘋,更欲随潮向富春。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早晚重过鱼浦宿,遥怜佳句箧中新。。”
章弦辉和她十指相扣,又往回走,说:“回头我也学袁枚,刻枚闲章,他刻的是‘钱塘苏小是乡亲’袁枚《随园诗话》云:“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袁枚,钱塘(今杭州)人,久寓南京。,我就把这两句刻上。”明明问用什么石,章弦辉想一想,说用芙蓉石。明明问什么字体,章弦辉说那我要去前面西泠印社西泠印社在孤山西麓、西泠桥畔、苏小墓东、里西湖北。西泠印社创立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是我国现存历史最悠久的文人社团,最早的金石篆刻专业学术团体。吴昌硕出任首任社长。翻翻印谱。两人一路走回 2013号门口,章弦辉看她进去,锁上门,上车回自己家去。
第35章 河汉(2)
进入二伏,天热得淌火一般,清晨起来外头就是烈日高照,入夜也不见退热。沈芳契说今年怎么这么热,热得眼睛里冒火星。章弦辉建议在客厅放一台立柱式空调柜机,这样白天在家里活动就不那么闷热了。这时他们在花园里为奶奶的头七烧纸。
沈芳契摇头,说空调风吹得头疼,她有朋友在象山海边有一套面海的别墅,想请她去小住,过了三伏天再回来。说这个朋友邀请她好几年了,只是因为奶奶年纪大了,不敢离开太长时间。今年这不,又邀请她去,她有些心动,就怕明明一个人在家,又要工作又要做饭,会很辛苦。
苏明明说好巧,正好她也要出差一个星期,正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寂寞呢。章弦辉说怎么会计也要出差的吗?我以为就我们要下工地呢。
“我们有一家客户,原也不大,是家小公司,当然大公司的账也不会交给我这样一个小事务所来做。”苏明明解释说,“就管这家公司叫张氏吧,张氏有个合作公司是李氏,张李两家合股,成立了一个项目公司,那家公司在绍兴,就叫绍氏吧。”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绍氏听上去怎么这么像香港那个邵氏电影公司。我随口编一个,居然很像样。”说着就笑了。
章弦辉说:“说书先生上场了。”苏明明笑,“上两个月张氏发现邵氏的账目有问题,我和何毓秀把张氏的账簿理顺后,接下来就得去查邵氏的账。照理说杭州去绍兴可以乘高铁或地铁,正常通勤就行,但张氏觉得气势上不能输,要‘摆明车马,全线推进’,这是张董事长的原话。张董事长加上公司法务,还有我和何毓秀,我们要一起去绍兴。”
她捂一捂胸口,一脸的光彩,眼睛张得圆圆的,得意非凡。“我讲清楚没有?是不是很精彩?我想想都期待得不行。何毓秀也很兴奋,一毕业就有这样的大case,她说去年她进的外企公司,进去只能当个助理,她的同班同学在公司大堂打Excel表格打得眼睛都快瞎了,放眼一望全是人头,耳边啪啪啪声音不绝,还天天加班。我们去绍兴,张董已经订好了四星级酒店,吃住都在酒店,毓秀说这简直是在度假。我本想请妈妈跟我一起去,和我住一间房,白天我去邵氏上班,妈妈就在城里逛逛,绍兴城里逛的地方多,或者在酒店里做做SPA、听听讲座、看场电影,跟乘邮轮旅行一样,但我又怕妈妈一个人觉得无聊,再说这个天绍兴也热。妈妈,你是去绍兴还是去象山?”
沈芳契没回答是去绍兴还是象山,只是对章弦辉说:“小辉你看她,像是在发光。”章弦辉点点头,说是。苏明明不好意思笑了,说:“话太多了是吧?一兴奋就话痨了。”沈芳契摇摇头,搂着苏明明的肩说:“明明,这几年辛苦你了。”
苏明明叫一声妈妈,沈芳契说:“女人也应该出社会去工作啊,以前的明明,虽然漂亮,没有现在这么光彩照人。”苏明明搂着沈芳契说:“妈妈也很美啊,现在也光彩照人。”
沈芳契说:“我年轻的时候,在街道工厂上班,电子厂管仓库,后来遇上下岗潮,买断了工龄,照顾他们一家,就是二十多年。如果那个时候我家的杂货店没有被你公公卖了,也许这二十年就守店铺守一生了。”苏明明问妈妈年轻时想做什么,守店铺也无聊,管仓库也无聊。
沈芳契坐在树下藤椅上,回忆了下,说:“我不喜欢守杂货店守仓库,一股腌臜气,久了之后人都有陈年霉味,小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将来眼光也不会远。聪儿他爸爸要拿店铺去卖,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想严聪能在更光鲜的地方成长。”
苏明明和章弦辉都点头,赞她想得周到长远。沈芳契接着说:“我年轻时想去做护士,护校学制只有两年,初中毕业就可以去考。穿白色的护士裙,笔挺的白色护士帽,戴着口罩,端着白色搪瓷盘,用小小一枚砂轮片磨一下针剂瓶,啪一下掰断小玻璃的瓶颈,拿酒精药棉擦一下手臂,给病人打针。周围的东西都亮晶晶的,消毒的针头、不锈钢镊子、压舌板、血压器。知道我最喜欢哪一部分吗?”
沈芳契问苏明明,苏明明摇摇头。沈芳契说:“是什么东西用完就扔,碘伏棉球、针头、纱布、胶带,装药片的纸袋,处方签。在那里工作,没有人会指责你浪费,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次性的,孩子们哭哭啼啼地来了,打完针,护士奖励一根棒棒糖,脸上还有泪,已经在笑了。妈妈们的眉头也舒展了。我喜欢医院,什么问题都能得到解决,绝不拖泥带水。治不好就死,治好了就活。治不好,是命该如此,治好了,是医生伟大。没有人无端责怪你,每件事情都找得到原因,不会互相推诿,习惯性撒谎。”
章弦辉听了沉默半晌。沈芳契对医院环境的想象,正是她对家庭混乱状态的怨气。在家庭里,就是你怪我、我怪你,沈芳契说的家庭成员习惯性撒谎,其实是逃避责任。
他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家玩,不小心打碎一个碗,都会被责骂半天,那么下次再打碎汤匙,下意识地就会说不是我。两兄弟还可以推到对方身上,如果是丈夫责骂妻子呢?他自己家,爸爸妈妈为了一点小事互相指责的情况是经常的事,两夫妻经常吵架。他不喜欢回家的一个原因就是不想听父母吵架。采颖父母日常有商有量,很少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严家更传统,奶奶长期被家暴,妈妈想必也被责骂过。他看一眼苏明明,明明发现他在看她,眼光一撞,避了开去。他心里作痛。严聪估计不会骂苏明明,但他会逃避,借拍照的名义,一出去就是几星期。
苏明明挺了挺背,堆起笑,对沈芳契说:“妈妈对护士工作的向往,是从带严聪去打针那时候得来的吧?护士阿姨的威严,是和小学老师一样的强大,咳嗽一声,小朋友都害怕,赶紧溜边走,跟黄鱼一样。”
沈芳契被逗笑了,说:“你见过黄鱼走路吗,怎么就知道它们是溜边走的?”苏明明说:“大姨宁波二姨舟,我上辈子是舟山的渔民,天天出海打鱼,看见的。”沈芳契拍拍她的手背,说:“好,那我也去看看黄鱼是怎么溜边走路的。我答应了朋友,去象山的别墅住一个月,过了三伏再回来。”
过两天沈芳契收拾了两个行李箱,坐上朋友的车去了象山。沈芳契把来接她的朋友介绍给对苏明明,说这是陈姨,高中同学。苏明明就叫声陈姨,说你们玩好吃好,注意安全,海鲜少吃点,一定要做熟,小心吃坏肚子。沈芳契说我倒要你来教了。
苏明明笑说:“知道,我嘱咐也是白嘱咐。”用的是《红楼梦》里黛玉的口气。沈芳契和陈姨都笑了,陈姨说你女儿真乖。沈芳契说乖什么乖,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对苏明明说,我和你陈姨走了,你自己小心门户。苏明明说妈妈再见,陈姨再见。
送走沈芳契,苏明明收拾了两个行李箱,和何毓秀坐张氏公司的商务车去了绍兴,2013号住宅和“六博”工作室都落了锁。苏明明对章弦辉说,好在你上个星期请周老板来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和警报系统,这样家里没人也不用担心了。当然这笔费用也是折算在营运成本里的,她问周老板要来了发票,归档造册。
走的前一天,苏明明和章弦辉去爬北高峰,顺便去灵顺寺烧香。灵顺寺在北宋初年供奉了“五显财神”,始称“财神庙”,杭州人就称这里为“天下第一财神庙”。苏明明说我一个账房先生,此番出去是为了求财,就该来拜拜财神菩萨。章弦辉知道她是说笑,她有兴致,他乐得奉陪。
两人给财神菩萨上了香,殿前人太多,烟火缭绕的,两人在山门下的景辉亭休息。章弦辉问苏明明,有了这个case,“六博”事务所是不是这一年的业绩都不用操心了。苏明明笑一笑,不作答。章弦辉又说,查完邵氏,接下去要查李氏吧?怪不得何毓秀那么坚信你们会扩张,她会是元老,原来是来了一单大生意。
苏明明说本来是小生意,我跟张董事长已经跟了两三年了,从他和李氏合股就开始了,他们拉到风投,业务扩大,我也就跟着做大。正是因为有了张氏企业,我才敢自己出来单干。这个业务的报表资料太多,再放在朋友公司的文件柜里已经不像话了。
章弦辉问那你朋友的公司丢了这么大的单子,岂不是后悔死了。苏明明说他们忙不过来才给的我。你知道他们接什么单吗?养老院的单,每天的单据流水,吓死人那么多,员工有几十人,再招人就得加租办公楼,成本就上去了。
章弦辉说成本核算,哪一行都一样。然后说:“我崇拜你。”苏明明眨一下眼睛,问:“怎么忽然来这么一句?”章弦辉说应景而发,指一指亭上匾额,说:“你看,‘辉景’,章弦辉景仰苏明明。”
苏明明吃吃笑,说:“那不是应该从右往左念,是‘景辉’吗?”章弦辉摇头,说:“中国的亭子嘛,匾额上的字左右起势都有的。愿意怎么读就看各人心情,这个在我看来就是‘辉景’。‘景辉’也一样,景仰苏明明的章弦辉。我最近才发现我们两人的名字意思是一样的。明辉,光明,光辉。”苏明明笑不可抑,说:“你现在才玩中学生那套名字游戏是不是有点迟了?你要不要把‘章弦辉崇拜苏明明’这一句写在这里的粉壁上,来一出‘财神庙章弦辉题情诗’,再画个心?”